大厅里,江左郎看着两个孩子,一脸深沉地。江知命瘫在椅子里,陈乐荷坐在椅子上,陈飞槐蹲着把女儿扭伤的脚放在怀里,用跌打酒揉搓伤处。
“啊,好疼好疼,爹,轻点儿嘛。”
“你这丫头,还知道疼,真是胆子越来越大,若是阿命也出了什么意外,你的罪过就大了。明天开始,禁足一月,不许离开家半步。”
“可是爹,人家还要上学呢。”
“没有可是,你便是发呆也给我在家呆一个月,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叔叔,不怪小荷,是我要小荷带我去玩儿的。要不是我,小荷也不会扭伤了。”
“你还知道护着人家,也不想想你的身体,我看你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
江左郎虽然嘴上严厉,内心却还是赞赏儿子懂得担当。
恢复了些知觉,江知命感觉双脚钻心痛。将鞋子脱下来,才发现袜子上全是斑斑血迹,原来脚上早已磨起血泡,后来血泡也被磨破,血水黏在袜子上,这时干涸的血液已将皮肉和袜子黏连在一起,脱不下了。只得用剪子一点一点的将袜子剪下来,钻心得疼让江知命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
陈乐荷看着抿住嘴唇的江知命,眼泪水开始往外冒。
***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转瞬间又过去十年,江左郎任FY县令已二十载,并非没有升迁机会,而是心系着妻子,也不想让儿子换个陌生的环境。
江小婷已成了远近有名的才女,相貌平平却气质出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许是太过优秀,虽已到了桃李年华,却无人敢来提亲。也不知她是否自个儿有心上人,爹爹从来也未干涉女儿的婚事。
今年冬天来得晚去得也晚,已经三月,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二丫将将把刚煮好的姜茶端进少爷的房间,江知命便快步跑进来,手中提着一长物,用一块灰布包裹着。
“正巧,二丫你替我与爹爹说一声,我要去叔叔家里。”
“先把姜茶喝了暖暖身子吧。。。”
二丫还未说完,江知命已跑出房间转身就没了影儿,雪子落了一地。二丫叹了口气,准是又去找小荷了。
二丫也出落成了大姑娘,与儿时的胖乎乎相比,如今更显丰腴,前两年便从少爷的房间搬了出来。二丫脸不丑,已经有好几个人家去与李嫂提亲,二丫都不愿意,嫁了人便不能再侍奉少爷了。
江知命长到了“五十知天命”的模样,身形相对硬朗许多,老年斑消失了,满脸褶皱也舒展了许多,仍是一头的白发,却也可以拿根布条束在脑后。他正在变得年轻,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如正常人一般。他发现他可以过目不忘,家中的书籍已读完了,他感觉上天还算是公平的。
江知命抱着灰布包裹在雪中疾行,临出县衙门时阿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跟在他身后。阿花很老了,它不再喜欢奔跑,总是找个舒适的地方安静地趴着。
灰布包裹里是一把胡琴,去年陈乐荷开始学习箜篌,江知命便想学一种乐器与小荷来一次合奏。挑选了好几日,才定了胡琴,江知命感觉胡琴与自己最是相配。
十年间江知命与陈乐荷几乎日日相处在一起,即便江知命模样异于常人,两人的心还是渐渐走到一齐去,陈乐荷心中一直记得那一日小虎哥哥瘦弱的肩膀。
是以江知命才把胡琴学了几日,便想着在陈乐荷面前展示一番。陈乐荷少时便水灵的很,现在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慢慢展现出她的美丽。想起小荷弹奏箜篌的模样,他心中一阵悸动,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来到叔叔家,门关着,轻叩几下门环,也无人应答,稍一用力,门就开了。江知命常来叔叔家,没多想便走进去,阿花进了门便径直往灶屋里去。
正屋传来叔叔夫妻二人的说话声,却未见陈乐荷,江知命心想小荷许是练琴还未回来。他正想着与叔叔打声招呼,却突然止住了。
“这个江左郎,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加官进爵一概不要,死守在这么个破地方,他守他的,难道要我一辈子做他的主薄么。”
“这十几年你做他的跟班,当年的恩情也该还完,不如辞了这主薄的差事,去另谋出路。”
陈飞槐的妻子华丽也替丈夫抱不平。
“正当如此,当年的恩情是欠林语柔的,若不是对她的死心中有愧,我早该离开这,说不定已经飞黄腾达了。”
江知命脑中嗡得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对她的死心中有愧?莫非娘亲的死另有隐情?他再顾不得其他,推开正门便冲进去。
陈飞槐夫妻二人被惊地站起身,见是江知命,华丽道:
“阿命,你是来找小荷的吧,她还未回来,你且先坐着等一会。”
江知命未理会婶婶,只是紧紧盯着陈飞槐,用劲道:
“叔叔,你告诉我,我娘是怎么死的。”
陈飞槐此刻本就心中有气,见江知命这番模样,略一思量,冷笑一声,他不打算再隐瞒。
“告诉你又何妨,你娘是被毒死的,其实本来该死的是你,你娘大概是为了救你,替你去死的,这毒就是我下的,让你知道又能奈我何?”
“他江左郎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切美名功德都是他的,却连些小恩小惠都严禁我们收,只拿着那一点俸禄,如今连普通百姓的日子都比我们过得滋润,他守在这儿做他的土皇帝,却一直压着我做他的跟班,你说,我难道要受他欺压一辈子?”
陈飞槐一番话让江知命血气上涌。
“即便如此,你离开这儿便是,我娘与你何干,我又与你何干,你为何要下毒,何况我娘还曾有恩于你。”
“不错,你娘的确于我有恩,他江左郎便以此恩要挟我,将我绑在这哪都去不成。他江左郎春风得意,我便让他传不了香火。没想到你的命倒是硬,让你娘替你死了,万幸你也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枉那人给我的‘魂煞’,着实厉害,等我再寻个机会,将你那好爹爹也毒死,这凤阳城就成了我的掌中之物。”
“哈哈,哈哈哈...”
陈飞槐已然发狂了。
江知命怒极,全身气的发抖,将胡琴丢在地上,冲上去一把抓住陈飞槐胸前。
“你才是道貌岸然的畜生,以怨报德,你还我娘命来。”
江知命把陈飞槐推得靠在墙上,华丽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啪”,一记耳光,江知命被抽倒在地,脸被陈飞槐踩在脚下。
“你这个废物,竟然还痴心妄想我家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江知命肝胆欲裂,他嘶吼着,挣扎着,他愈是挣扎,陈飞槐愈是痛快。
阿花听见江知命的声音,窜了进来,直往陈飞槐身上扑,陈飞槐赶忙闪身躲避,江知命趁机爬起来。
阿花咬住陈飞槐的小腿不放,陈飞槐吃痛,用劲将阿花甩向空中,阿花毕竟老了,被甩了出去,复又冲向陈飞槐,陈飞槐抄起一把凳子,朝着阿花头颅便砸下去。两股力量相冲,阿花倒飞出去,头骨凹陷,鲜血溅了一地。
阿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只是双眼正好朝着江知命,把他映在了眼眸深处,滚落几滴泪珠。
“啊。。”
已不知该如何形容江知命此时的心情,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几欲滴出血来。
他捡起地上的胡琴,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陈飞槐当头砸下。
咔嚓一声脆响,胡琴断成两截,陈飞槐应声而倒。
陈飞槐本来抬起胳膊格挡,谁知胡琴从中折断,锋利的木刺直直插入太阳穴,瞬间便没了性命。
江知命与华丽皆是呆住了。
“飞槐。”
华丽突然嚎了一声,扑在丈夫身上,开始嚎啕大哭。
江知命给惊醒,也慌了神,他怕哭声引来旁人,抱起阿花踉踉跄跄朝外跑,不成想迎头撞上回来的陈乐荷,江知命不敢停留,胡乱挑了个方向离去,也不管陈乐荷在那儿大声唤他。
院中留下一行阿花的血迹,将积雪一同染成了红色,触目惊心。
陈乐荷看见地上的血迹,又听见娘亲的哭声,赶忙跑进屋里,便看见躺在地上渐渐变凉的爹爹。
“江知命,我恨你!”
又气又急又伤心的陈乐荷晕厥过去。
***
天色渐暗,江知命一直跑出城外,跑到了他与陈乐荷常去的玉带河边,河水仍是安静地流淌,雪花落在河水上便融化了,岸边却已没有了绿色。
江知命慢慢冷静下来,靠着一颗枯树坐下,看着怀中冰凉的阿花,心中悲痛,哭出声来。
哭过一阵,心里好受些了,他开始思考,他本来就是沉稳的性子,若不是涉及到娘亲的死,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陈飞槐的死已成定局,娘亲是被他害死的,所以他死有余辜,也算一命抵一命了,可我毕竟是杀人的凶手,我说这些会有人信么?爹爹是县令,他会袒护我,还是会大义灭亲?我不想让爹爹为难。况且,我相信爹爹决不是陈飞槐所说的伪君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要为娘亲好好活着。”
打定了主意,他不那么紧张了。起身将阿花放在雪地上,再找根树枝在树下挖了个坑,将阿花放进去,把土填平。等第二日这儿也被雪给覆盖,就无人会发现此处的异常。
他默默注视着略微隆起的小土包,心想阿花陪伴了他十几年,最后还为他而死,又有几人会为他如此呢?
“阿花,你在这儿好生休息,我会找机会回来看你。”
他起身往凤阳城方向行去。
他只是远远地在夜色中遥望凤阳城,飘落的雪花遮挡住视线,只能零星见着几点灯火。可他仍是驻足望了许久。
***
县衙后院,厅里。
陈飞槐的尸体横在地上,一对妻女伏在他身上没停歇地哭。
江左郎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
“江左郎,你养的好儿子啊,你若不还我一个公道,明日我就撞死在县衙门口。”
华丽恨恨地指着江左郎道。
“弟妹,飞槐唤我一声大哥,他死了我心中也难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节哀,身体为重。”
“还请弟妹将整件事完整告知与我。”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儿江知命跑去我家,说要娶我家荷儿做媳妇儿。飞槐不想荷儿过早谈论婚事,便推脱了几句,谁知江知命竟然恼羞成怒,与飞槐争执起来,最后竟用胡琴将飞槐打死。他的心怎的这么黑,飞槐可是他叔叔啊。”
“不可能,阿命他绝不是这种人。”
江小婷与二丫一直躲在屏风后,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她相信弟弟不是这种人。
“怎的不可能,人都已经死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我明白了,你们定是想要袒护江知命,你们是一家人啊。”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真是没天理啊!”
华丽又继续伏在丈夫的尸体上哭喊,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其实她心中亦是紧张,她害怕实情被江左郎知晓了会遭到更大的祸事,所以对女儿也是这般说辞。
江左郎亦心中奇怪,儿子什么秉性他是知晓的,况且儿子身体瘦弱,陈飞槐一个成年人怎的说打死就能打死了。只是当下如何全凭华丽一人说辞,没有对证,阿命,你在哪?
“弟妹,你且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给飞槐一个公道。”
他说完便走出去,大声对候在门外的衙役道:
“速去全城搜捕,务必将嫌犯江知命捉拿归案。”
华丽听了暗自得意,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拍手叫好,于是哭声更响。
陈乐荷最是难受,失去了她所依靠的爹爹,又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江知命,从此两人之间多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那道沟壑,只能是恨。
***
不知何时雪停了,下起了雨,雨点把江知命拍醒,愈下愈大,他不得不去找今晚的藏身之所,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里,有他挂念的人,爹爹、姐姐、二丫,还有干娘,十岁时他便认了二丫的娘亲作干娘。
还有小荷。
“若有机会,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今后的日子,将孤身一人去面对。
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