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我飘在一个婴儿的头顶,婴儿躺在一名女子怀里,床边站着一名男子。这是个很丑的婴儿,像个老头儿一样皱巴巴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了一块儿。我想离开这个丑娃娃,却发现,我的下半身都没在丑娃娃的头颅里,如何挣扎都出不来。
后来,一个小丫头在丑娃娃身边读书,我学会了既来之,则安之。所以,我开始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丑娃娃的一举一动。
然而不幸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举动,只会一个动作,那就是“瘫”。对,就是瘫,我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娃娃瘫。
人家手脚乱蹬时,他瘫着;人家蹒跚学步时,他瘫着;人家已经能在野地里撒欢时,他还是瘫着。瘫在床上,瘫在椅子里,瘫在人的怀里。
除了瘫,丑娃娃也有一个优点——安静。他从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总是在睡觉。只是偶尔会睁开眼与我对视,当然,他看起来更像是在翻白眼。
更可悲的是,似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没人跟我说话,没人陪我玩耍。摊上这么个丑娃娃,我的世界真是黯淡无光。
有一日,我发现我的大腿从丑娃娃的头颅里往外出溜了一小截,我高兴坏了。
除了日夜照料丑娃娃的妇人,那名男子时常会来看丑娃娃,当真是看,一直坐在凳子上看着丑娃娃,也不说话,只是脸色深沉。有时他也会带一个小姑娘一同前来,小姑娘与男子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她也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丑娃娃,眼圈红红的,也不说话。
这让我释然,原来他们都不会说话,无妨无妨,我与他们有一种亲切感,只要常来就行。
当我的膝盖从丑娃娃的头颅里冒出来时,照料丑娃娃的妇人不见了,来了个小丫头。小丫头胖胖的,穿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她开始照料丑娃娃,喂饭食、擦拭身体、换洗尿布。起初她并不能胜任,常常喂过饭食,都要给自己增加擦拭身体和换洗衣物的活儿,从早到晚忙得只吃一顿饭也是常事,只是她仍是胖胖的。
这让我困惑,为何要让这丫头来做这个活儿。
万幸,日子久了,小丫头适应了这些活计,手脚也更麻利些了。
有一日,小丫头推来一把两侧装有轮子的椅子,费力地将丑娃娃从床上移到了椅子里,再将丑娃娃推到了院里。
呼,这外头可真敞亮,有树有花有草,有蝴蝶翩翩飞舞。小丫头爱去捉蝴蝶,然后放在丑娃娃的眼前,张开小手,蝶儿就拍拍翅膀飞了,小丫头便又蹦跳着去追逐。丑娃娃想必是也喜欢外头,与我翻白眼的时间明显减少了。
这让我兴奋,风儿一吹,我似乎要离开丑娃娃,飞到那高天之中,这样的世界才美丽。
小丫头,我喜欢你,你要常带我来外头呐。
又有一日,我孤零零的在院子里晒日头,丑娃娃仍然没出息地瘫在椅子里,留着口水,也不见小丫头来擦。以往这时候小丫头都是随手将口水一抹,然后又随意地抹在后衣角上,没多久衣角便发亮了。
当口水沿着下巴,将胸前的衣裳淹湿了多半时,小丫头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她将丑娃娃嘴角的口水擦去,翻开了书,小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她识字了,她开始每日念书与丑娃娃听。
丑娃娃大约不爱听书,总是朝我翻个白眼就睡去了。
在院中呆的日子多了,总会有人路过丑娃娃身边,他们总会向丑娃娃投来既惊且惧还同情的目光。这让我很生气,丑娃娃虽丑,可毕竟是我的人。
这一日,我有些莫名的烦躁。我的双腿只剩脚踝以下就全部离开丑娃娃了,却感觉不出即将获得自由的快感。
我很奇怪小丫头今日围着丑娃娃学小鸡儿叫,唧唧复唧唧个不停。罢了罢了,能听的时日不多了,暂且将就着。
小丫头又开始唧唧时,来了个老头,哇,与丑娃娃可真像,皆是一脸的褶子。
他把我们推进了一间大屋子,真可恶。
屋子里有时常去看丑娃娃的男子和小姑娘,有个不曾见过的男子,还有个大光头,我不喜欢这光头。
可偏偏这光头走了过来,将丑娃娃摆弄了个遍,突然光头朝我瞥了一眼,让我感觉到莫名的寒冷。冷?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光头莫不是能够看见我。
他们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把我们推进了另一间小屋子,只有光头、丑娃娃和我三人,这是要做什么?
光头并没有言语,只见他咬破了指头,在地板上画出一个看不懂的图案。我很奇怪他的手指竟然能流如此多的血。
画完图案,光头把丑娃娃抱出椅子,放在图案中间,而后自己面对丑娃娃盘腿坐下,闭眼、合起双手,嘴中开始嘀咕,不知在念些什么。我只是感觉屋中愈来愈冷。
我不想呆在这,我要出去,丫头,快来将我们推出去。
然而不论我如何不安,如何烦躁,如何呐喊,也没有人来救我。
我只有挣扎,离开丑娃娃,离开这屋子。
突然,光头睁开了双眼,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串血红的珠子,将珠子抵在丑娃娃前额,大吼:
唵(weng)缚(wa)悉(xi)波(bo)罗(luo)摩(mo)尼(ni)莎(suo)诃(he)!
阳和太清,阴气无形,皆归本体。
轰!
地上的图案亮了起来,与丑娃娃额前的珠子一起发出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丑娃娃身子里冒出,力道之强劲使得屋子里的家什都震动起来。
本已将要从丑娃娃头颅中抽出的双脚,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没入。任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不,怎的会这样,我已等了这么久,我就快自由了。
都是这光头,都是这光头,都是这光头!!!
一股深深的怨念从光头眉心钻了进去,使得施法中的光头动作一滞,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光头却也不去理会,自顾施法。
小腿,大腿,腰,胸脯,脖子。我不再挣扎,只是盯着光头,任那股撕扯力将我拉进丑娃娃的身体里。
我的世界终于一片黑暗。
***
江左郎几人已等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
忽的,书房中风雷声大作,书架倒塌、瓷器坠地之声不绝于耳。几人都是紧张地站在了门口,不知房内究竟情况如何。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书房中也平静了下来。
“吱吖”,房门打开,和尚将江知命抱了出来。
“大师,身体无恙吧?”
见和尚面色有些苍白,江左郎问道。
“无碍,只是吸入了些许煞气,这些煞气生于公子生魂中,若不祛除,生魂归体后会留有遗症。”
“如今公子只是过度虚弱,修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
和尚将江知命交入江左郎手中,江左郎看了一眼儿子,确是呼吸平缓,与往日熟睡一般,便又对和尚说:
“有劳大师,我已吩咐厨房备了些斋菜,大师且先填填肚子。”
“贫僧腹中确实空空如也,奈何贫僧与师弟一同云游,他在城外三里处等候,贫僧前来化缘,当下已是过了一整日时间,我那师弟手无缚鸡之力,贫僧心中挂念得紧啊。”
“如此,我便差人去将小师傅请来,与大师一同在我这儿歇息几日,也好叫我报答大师救命之恩,可好?”
“不必,此件因果已结,勿要再提报恩一事,待贫僧再吃三碗茶,便去寻师弟了。”
觉梦和尚去意已决,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江左郎默然无语。
觉梦先去了陈二家,带走了一包袱的馒头,而后往城西门行去。门禁早就得了县令大人的吩咐,几个官差打开城门恭送和尚。出了城门,觉梦足下生风,一步便掠出去丈余,这和尚竟是身怀不弱的轻功。
趁着夜色一路疾行,不一会便看见树下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师弟!”
那影子闻声抖了一抖,迅速抬手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
“大师兄,你怎的才回来,我打坐了一整日,肚子都快饿瘪了。”
“觉通啊觉通,我看你是睡了一整日吧,师傅常教导你要勤奋些,你却总是偷懒。”
觉梦笑着看着这个师弟,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打开,觉通见了白花花的馒头,两眼如同夜晚中的恶狼闪着绿光,也顾不得擦口水,一手一个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觉梦将盛了茶水的钵盂递过去,嘱咐师弟慢些吃,别噎着。
觉通约莫有十岁了,长的眉清目秀,被师傅见了便说是有佛性,与佛有缘,硬是收了做关门弟子。这个小师弟天性善良,虽有些调皮,仍是获得众多师兄弟的喜爱,大家伙都护着他。此次师傅点拨觉梦来寻他的造化,小师弟年幼贪玩,央求师傅一同跟了出来涨涨见识。
“大师兄,你去了这么久,是遇上了何事?”
觉通也灌了一大口水,真不知这师兄弟俩是不是渴死鬼出身。
“遇上了一个比你稍小一些的孩子,身患怪病,遇上既是缘,师兄便略尽了些绵薄之力。”
“大师兄一向慈悲为怀,既然出手就必定医好了那孩子。何时我才能练就大师兄那一身本事。”
“你这小子跟谁学的拍马屁,我看师傅平日教的你全都忘光了。”
觉梦给了师弟泛着青光的光头一记巴掌,转身道:
“走吧,咱们去找歇脚的地方。”
一大一小两个光头行走在月色下。
突然,觉梦停住了脚步。
“大师兄,你怎么了?”
觉通抬头看向大师兄,一脸茫然,却发现大师兄一脸惨白,眼口鼻都有血丝渗出,在月光照射下煞是可怖。将觉通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
“大师兄,大师兄。”
想不到低估了这魂煞,体内生机在迅速衰竭,只片刻功夫就从中年变成了老年。
眼见就要活不成了,觉梦心中最担心小师弟,有心想嘱咐师弟寻到江左郎那儿去,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觉通回过神,起身去扶住大师兄的胳膊。
觉梦看着师弟,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师弟的光头,又扯了扯嘴角,给了师弟一个微笑。缓缓坐在了地上,朝着师傅的方向,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了声佛号:
“南无阿弥佗佛。”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傅,弟子悟了。
觉梦吐尽最后一口气,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只剩下一个小和尚在这无尽黑夜中,无助,彷徨。
***
三更时分,躺在床上的江知命睁开了眼,那眼神不再浑浊,而是如正常孩童一般清明。尽管有些惊世骇俗,那魂魄中的记忆还是潮水般涌了出来。
将他抱在怀中的女子是娘亲,时常来看望他的是爹爹和姐姐,每日照料他的是二丫,还有那个如老头儿一般整日瘫在床上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模样。而那个和尚,救了自己。还有,阿花。
他的眼中不停得有眼泪冒出,想起娘亲最后那一刻抱着自己痛苦的模样,他的心如刀绞一般。想起爹爹注视着他时眼中的无奈,姐姐偷偷哭红的眼圈时,他真的好恨,恨自己为何生成这么一副模样,给这一家人带来如此的伤痛。万幸,他能清晰地记得娘亲的模样。
他还未满七岁,却有了再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他的心智不同于同龄人。
也不知是怎样挨到了天亮。
二丫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个哈欠,起床了,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打热水来给少爷擦洗。
“二丫。”一道沙哑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恩,何事?”
二丫答应着,以为是福伯找他,出门寻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二丫,是我。”
二丫赶忙跑回屋中,见少爷偏着头正望着自己,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江知命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语,又道:
“二丫,与我倒杯水喝。”
二丫回过神,撒腿就跑,竟是忘了倒水,他要去找老爷。
江左郎坐着,一手搭在桌子上,食指在茶杯沿上画着圈,眼睛认真地盯着手指。江小婷坐在桌子另一边,拿了一本《诗经》在读,只是那大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父亲和弟弟,显然是不专心。江知命坐靠在床头,两手置于腿上,低头翻来覆去地数手背上的老年斑。
“阿弟,等你好些了跟我一起念书吧,二丫现在可都识了不少字了。”
江知命抬头看了眼有些脸红的姐姐,点点头,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还真是尴尬啊。
“爹。”
“阿命。”
父子俩同时张口,又都闭了口。江左郎许多年没有如此尴尬了,看着老态龙钟的儿子唤自己作爹,心中总觉得别扭,江左郎啊江左郎,你也有今天。
“阿命,过去的日子苦了你了,如今既然好了,就要好好珍惜身体,这样才能对得起你娘亲,对的起救你的觉梦大师,切不可忘了大师的恩德,日后倘若有缘遇上,万万不能怠慢了。”
提起了妻子,江左郎眼神有些暗淡,又马上恢复清明,要给儿子做好榜样。
“当初与你娘亲商量着与你取名江小虎,现在不如给你取个小名,仍叫小虎吧,今后能像老虎一样强壮。”
江知命皱了皱眉头,感觉老爹取名的功夫当真不行。
“爹,你看弟弟额上的皱纹是不是同老虎一样,很像一个王字,爹爹这个名字取的是极好。哈,小虎,你说呢。”
江知命额上的眉头更皱了,感情姐姐和爹爹的眼光一模一样,只得认命。
“小虎,眼下你以修养身体为重,其他的日后再说。你身体恢复了,我也就放心了,县衙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有何事你便与二丫说。”
江左郎起身要走了,江小婷来到床前,伸手拍了拍江知命白发稀疏的脑袋,笑眯眯的,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小虎,等你好了姐姐教你识字。”
见姐姐心情开朗了许多,江知命也被感染,给了爹爹与姐姐一个难看的笑脸。
父女俩离去,二丫把脑袋探了进来,感觉恢复了的少爷有些陌生。
“少爷,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二丫姐,你先进屋来,莫不是你也嫌我丑得吓人么。”
“没有的事儿。”二丫赶忙跳进屋里,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江知命感觉坐累了,躺下身去,又侧着脸朝二丫说:
“这么些时日辛苦你照料我,你把我当作弟弟,我也会把你当做姐姐一般,待我身体更好些了,咱们一同去看望娘亲。”
二丫的眼眶有些红红的,她也想念娘亲了。
江少爷的病好了,这个消息半日之内就传遍了凤阳城。
陈二点燃三只香,插进了香炉里。他跪在香炉前,双手合十。
“大师救了江少爷的命,就等于是救了我的命,我陈二虽只是个平头百姓,却也说话算话,日后定当焚香与大师祈福,望大师早日修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