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闷热的天气一直让人痛苦,何况还要每天抱着大堆书本到教室里去狂背。学校只有几个教学楼的部分教室里有空调,这种地方,你如果不在早晨五点之前过来占座,是完全不用想。何况这类教室一直多用于留学生和老年大学,本校的学生只能在夏日望空调而兴叹,喝凉水而出汗。
这一天自习,胡梦是实在有点儿撑不住,昏昏欲睡。教室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只有苏帘儿精神抖擞,仿佛头悬梁锥刺股一般。砰一声门被人撞开,光头小腊冲进来:“梦是,郑必知被人揍了。”
满屋子的人都被小腊惊醒,一个个瞪着眼睛表示愤怒,看小腊和胡梦是说话,转而对胡梦是愤怒。
胡梦是赶紧拉小腊出来,问清楚情况。
原来郑必知昨天和人在外面厮混,和几个人吵了起来,还打了人一拳。那人是个瘦弱的小个子,吃了亏不甘心,今天特意带了人把郑必知堵在楼道里胖揍了一顿。这群打手很专业,不打脸,不打要害,专门对皮糙肉厚油肥的地方下手,瘦弱小个子更是个阴人,他劲小,直接用指甲掐郑必知,搞得郑必知整个胳膊大腿都是铜钱印子,脱光了跟梅花鹿一般。
胡梦是听完,说走,拉着小腊要去看看郑必知。
“不许走。”
身后一声娇叱,苏帘儿双手掐腰站在门口:“胡梦是,你不许去打架。”
“我不是去打架,郑必知被人打了,我去看看他。”胡梦是解释说。
“看了就得打架,你不许去,进屋上自习。”苏帘儿不依不饶。
胡梦是左右为难,小腊看得不过眼,心生气愤,说:“胡梦是,你还是个爷们儿不?是爷们儿就走,别婆婆妈妈的。”
“走。”
胡梦是转身就走,他觉得苏帘儿实在太不给自己面子,管得太严了点儿。他俩是什么关系?无非就是男女朋友,又没结婚,又没亲密接触,总不能让他变成一个见色忘友的人。何况,郑必知和她也算是熟人,熟人有难,岂能袖手旁观?
郑必知躺在校医院的床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妈级医生带着口罩给他扎点滴。
“你老实点儿。”大妈手捏着输液针头,眼睛放亮。
可这位护士大妈手法实在不够熟练,连扎了四五次才扎进郑必知手臂上蚯蚓般的血管,郑必知疼痛难忍:“大姐,请您轻点儿。我没被人打死,快被你扎死了。”
护士大妈却没生气,倒笑了,说:“小兔崽子,我有那么年轻吗?还大姐,当你妈都有余了。”
“哪个说的?”郑必知满身暗伤也没个正经,“看上去顶多是我姐嘛。”
郑必知的话,连一向无耻如小腊般的人物都有些受不了,胡梦是几乎要吐了。
“晕,看他这样,没****大事。”小腊说。
“入院手续都办了吗?”胡梦是问。
“没手续,”郑必知说,“我打个点滴就回去,这地方住着,没病也能把你治出病来。又不给我转北医三院。”
“那你先打点滴,等一会儿我和小腊给你送饭来。”胡梦是说。
“辛苦啦,辛苦啦。”郑必知说,“四菜一汤就可以,啤酒先别带了,输着液呢,喝啤酒好来尿。”
胡梦是和小腊从校医院出来,去宿舍,路上说一会儿给郑必知送点什么吃的,小腊说带个西瓜好,大热天的。胡梦是也觉得好,就说那你买西瓜吧,我一会儿去食堂买饭。
胡梦是本该回教室找苏帘儿,但刚才出来时有些口角,心中不快,何况既然出来了,就不该放过机会,他跑回宿舍想小憩一会儿。
哪想一觉就睡到下午四点钟,胡梦是醒来满身是汗,似乎又做了一个梦,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具体内容,只是梦中的情绪一直弥散在身心之中。悲伤,一股黯然销魂的悲伤,让他几乎出离了暑热。愣坐片刻,直到一直埋头电脑上打字的王志坚喊他,他才嗯了两声。到隔壁的隔壁叫了打游戏的小腊,去买了西瓜和饭,往校医院走去。
推门进去,两人吓了一跳,屋子里竟然莺莺燕燕七八个人,满桌子都是西瓜、苹果、香蕉和各种饮品。
郑必知正被一个短发姑娘喂饭,这些女孩子一口一个郑师兄。
这个说,郑师兄,我看看你的伤口。
那个说,郑师兄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腊和胡梦是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禽兽,小腊恨恨地说,禽兽都不如。胡梦是知道郑必知向来很有女生缘,特别是在小师妹们中间,但这种场面还真是让他眼界大开。
虽然嘴上骂郑必知禽兽,小腊却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在这么多女孩子面前表现的机会,立刻满脸热情地冲进人堆。挨个儿问她们是哪一级哪个系的,有没有喜欢写作的之类。郑必知也招呼胡梦是,说待一会儿,聊聊。胡梦是也就在旁边床上坐下。
小腊已经侃起来了,说起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题目,很吓人,竟然是讲康德的哲学思想。这一题目立刻把八个姑娘中的一半给震住了,纷纷说:“小腊师兄你真行,研究这么高深的问题。”
“我研究生是要读哲学的,中文读了四年,我觉得一个作家要是没有哲学底蕴,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小腊说开了去。
“你丫这个题目,陆羽冉能让你过?不是说了吗,中文系的毕业论文要有中文系的特色。”胡梦是提醒他。
“没问题,没问题。”小腊拍着光头和胸脯,“我和陆老师很熟,经常一起讨论问题。”
陆羽冉搞的东西,和哲学一点儿关系没有,他竟然说经常讨论问题。
晚上胡梦是找苏帘儿,她竟然也没生气。胡梦是虽心里惴惴,暗自奇怪,但又不敢问,就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苏帘儿虽然没生气,但看得出情绪并不高。胡梦是也不想惹她,过了两天,也就过去了。
第2节
大三这年的暑假对黄淑英来说最不一般,因为她去了徐云超家。
这个决定完全出于偶然。两人谈恋爱的时间不长,但热度很高。放假前几天,徐云超跟黄淑英说,他已经把两人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他老妈急切地想看到儿媳妇。为此黄淑英还痛斥了徐云超一顿,骂他不该没和自己商量就擅作主张。一般情况下,跟着回去见父母就等于基本上确定了两个人的关系,而黄淑英心里对这段关系一直是不上不下。
徐云超被批评,心里委屈,就问:“难道你不喜欢我?”
“喜欢,我没说不喜欢啊。”黄淑英解释。
“那将来我们是不是要在一起?”
“……是。”
“既然将来一定会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能去我家呢?”
……
黄淑英没话说。她转而一想,好吧,就去吧,就确定下来吧。徐云超是个好人,值得托付终身。更重要的是,黄淑英觉得确实需要有人来逼自己一下,才能在感情的道路上往前走,否则自己始终怀着莫名的幻想,始终不能踏踏实实地过生活。她同意去,一放假就去。她害怕自己反悔,把计划好的东西都打破,一旦那样,她很可能再没有勇气和机会重新来一次。
刚到西安的那天,下了一场雨,天气微凉。出火车站时,徐云超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养父母(也就是他伯伯伯母),他挥动着手臂冲上去,抱住他妈,他妈还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这场景让黄淑英觉得有点儿反胃,她禁不住想起一个课上学到的词语来——恋母情结。徐云超的恋母情结是显而易见的,在火车上他一直靠着黄淑英,但一看见亲妈,和她妈拉着的手便没放开过,两人说说笑笑。只剩下黄淑英和徐云超的爸爸尴尬地在后边拎着行李。徐父是出租车司机,普通话说得很不好,一张嘴就是陕北味,这倒让黄淑英感到轻松,她觉得语言上的障碍反而使双方交流顺畅,因为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辨别词语上了。
在路上,徐云超和母亲坐后排,黄淑英坐副驾驶。
徐父一路都不停地问黄淑英话,乱七八糟,不一而足,黄淑英尽力回答着。她的精神有些出离语境,一直在不断问自己:这就是你将来的家?这就是你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你觉得这可能吗?你不会后悔?她在问,可是无法回答。一旦她想去说不,身边浓厚的陕西味就会把她拉回眼前的现实,把她导向答案“是”。
黄淑英暗自庆幸,她被领进去的徐家没有超大的房子,没有豪华的装修,只是一般人家的模样,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不是最近添置的。她害怕徐家因为她的到来而大动干戈,那会让她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了。
第3节
吃晚饭时,徐云超的母亲不停地给自己的儿子夹菜,然后对黄淑英说:“吃菜,多吃点儿。”
有时候,徐云超会把自己碗里的菜转移到黄淑英的碗里,他母亲的眼光就会随着筷子一直转过来,让黄淑英觉得仿佛自己抢夺了徐母某件心爱的东西。
徐父喝了一小杯药酒,颜色发黄,有点儿像尿液。黄淑英看见泡酒的瓶子里有人参、鹿茸和一条细小的花蛇。徐父常年开出租,腰椎很差。闷头吃完饭,他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再出去跑趟活。”
看着徐父的身影,黄淑英心里有了一种安定,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从根本上说,自己和徐云超也算门当户对,没什么阶级差异,都是平头老百姓。吃饭时,黄淑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徐云超会不会带自己去见他的亲生父母,见了,自己又该怎么称呼?她很疑惑,从下火车到现在,徐家人一句也没提到他亲生父母。黄淑英猜想,两家人怕是闹了矛盾,生分了,自己回来的事情,徐云超的亲爹亲妈大概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晚饭吃得很饱,洗过澡后,徐云超喊累。黄淑英看了看他们家,一共两间房,一直在思忖该怎么睡。是她和徐妈妈一间,徐云超和父亲一间,还是?她想不出第三种方案。
儿子喊累了,徐妈妈立马站起来,说:“妈给你们铺床去。”
黄淑英仔细地听到了你们两个字,她小声问徐云超:“不会让我和你一个屋吧?”
徐云超脸腾地红了,支吾了一下:“就俩屋。”
黄淑英不知道自己是听从安排好,还是提出意见好,事实上她并不想和徐妈妈睡一个屋,因为担心各种问话。但这么名晃晃地和徐云超睡在一起,又怕他们家人轻看了她,虽然……她早已不再是处女,对男女之事比徐云超懂得更多。
到后来,黄淑英还是和徐妈妈提出来,说自己和徐云超还没结婚,不好在一起。
他妈妈愣了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些小年轻。黄淑英不知如何反应,这时徐云超说:“妈,你和淑英一个屋吧,她在路上就说,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我正好和爸爸聊聊。”
他妈看了看两个人,说:“好,等你们想了再换过来。”
第二天下午,徐云超出门,留黄淑英和他妈两个人在家。
徐妈妈和大部分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问了黄淑英很多问题,家庭、父母、学业,怎么认识的等等。黄淑英老早想好了一套说辞,回答的都让老太太满意。临傍晚,徐云超回来了,手里拎着两条鱼:“他们给的。”
徐妈妈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晚上,徐妈妈又让两人住一个房间,黄淑英也没故意推辞。
黄淑英问徐云超:“你是不是去你爸妈那儿了?”
徐云超点点头。
“为什么不带我去?”
“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啊?”
“那边我爸妈,和这边借钱,这边没借,闹了别扭,不相来往都一年多了。这边我妈给我立了规矩,说以后我娶媳妇,绝对不能往那屋领。”徐云超说。
黄淑英听了,沉默了一下,便说:“怎么讲,也是你亲生父母,我要不要悄悄去看看?”
“还是别了,再惹出更大的乱子就麻烦了。”
这一晚上,黄淑英心就有些闷,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只觉得这边的徐妈妈有些不近人情,担心将来真嫁过来,自己也不好过。又想,也不怕,这个家里只要控制了徐云超,也就控制了全家。她自己蓦地一惊,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真当做徐家的儿媳妇,来考虑将来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