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2001年,刘梦是走在北京的马路上时,还不知道他正度过一段将来会为之疯狂的日子,他此刻感到迷惘和百无聊赖的这段时光,在几年以后,以“青春”的名义大行其道,人们用电影、歌曲、图书等各种方式来渲染它的美好和伤感,无数以它命名的东西在网上流传,无数人被这两个字鼓动着。
到现在为止,有关青春,他其实毫无概念,只听过一首名字叫《青春》的歌,或者说,那是他能整首曲子哼完的唯一的歌。歌手名叫沈庆,早已销声匿迹了,但五音不全的胡梦是,从高二那年开始就为这首歌着迷,只要是嘴巴闲着的时候,他就会哼哼它:
青春的花开花谢
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
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
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
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
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
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
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
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
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
象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
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
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
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
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
他们在世间传说
青春的花开花谢
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
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
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
流逝的年年岁岁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
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
流逝的年年岁岁
他会哼,记得住每一个歌词,甚至也经常被歌曲的情绪所打动,但从来没能把这两个字,和自己的生活连接起来。等他明白了,一切已然逝去。2001年的刘梦是,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进京师大学中文系的大一新生,他完全不晓得,从他自内蒙到北京的长途客车上下的一刻起,自己的青春已经真正开始了。只有在四年后,他毕业的时候,所有熟识的人四分五散,他自己的未来茫然无知时,他太会明白,那些未经仔细品尝就入风般吹过的日子,悲所有失去它的人们称之为青春。
刘梦是现在清楚地知道的是,今天如果不去做家教,下周他就没有生活费了。家教的地点是黑山扈路上的某栋家属楼。
刘梦是从京师大学的东门坐上718,那时候,北京还没有统一公交卡,仍然是售票制,从学校到家教地点,要两块钱,这是一趟不近的旅程。那时候也还没有手机地图,宿舍里连电脑也没有,他曾在同宿舍王志坚的一张北京地图上查过,找到了黑山扈这个地名,但完全看不懂应该是哪条线路。幸好王志坚是一个天生的路况信息库,他告诉刘梦是,东门718可直接到。他用铅笔画了718的线路,还把地图待在了身上。宿舍的小腊开玩笑说:“哈哈,刘梦是,黑山扈,这地名怎么听起来妖气冲天啊,搞不好是黑山老妖的老巢。”刘梦是说:“不至于吧,****房也不一定就有****,公主坟里也没埋着公主。”
718路沿着它的线路,站站停停地开,路过颐和园后不久,终于在黑山扈停下来。
胡梦是拿着家教中心给的地址和门牌号,一通打听,终于七拐八绕地找到了这户人家。
胡梦是敲门,说自己是家教老师,孩子母亲给他开门,他跟着进去。
在一个小房间里,他看见自己的学生,十二岁左右,头上还在湿漉漉的。“他刚去游泳回来,”孩子母亲说,“他游得可好了,将来能进国家队的。”小孩看着他,胡梦是笑了笑,说:“你好。”
小孩不说话,他母亲继续道:“我们孩子将来要去国家队的,不过考体校,也要看文化课,所以得给他补补语文。”
胡梦是说:“嗯,文化课很重要。”
孩子母亲说:“他叫小强,老师贵姓?”
胡梦是赶紧说:“免贵姓胡,大号叫胡梦是。”
孩子母亲一愣:“梦是?怎么个梦是?”
胡梦是耐心地解释说:“做梦的梦,是非的是,梦是。”
孩子母亲:“怎么还有人叫这名,真奇怪,我就叫你小胡好了,小胡,咱们开始上课吧。”
孩子母亲出去,胡梦是和小强坐下来,打开一本语文知识训练,开始讲课。两个小时下来,胡梦是口干舌燥,但孩子一言未发,不论胡梦是用什么招数,他顶多抬起头,看看他,之后又埋下头,盯着桌上的辅导书了。这两个小时的课,比两天还漫长。
终于熬到下课时间,孩子母亲推门进来,把课时费给胡梦是,说:“胡老师,我们孩子很乖吧?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哦。”胡梦是点头说:“乖,特别乖。”
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胡梦是想起孩子母亲的惊讶: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呢?不禁笑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然而,胡梦是起初当然不叫胡梦是。
虽然胡梦是老爹号称是村庄里最有文化的胡会计,也决计想不出这么文绉绉的名字。胡会计给儿子起的名字和数字相关,叫胡千百,意思是将来家财千万百万子孙后代用不完,只可惜胡千百从出生那天起就对数字这类东西不感冒,抓周的时候算盘什么的望都不望一眼,小爪子一把攥住了他爷爷的大烟袋,然后就开始哇哇哭。胡梦是母亲一看,粉嫩的小手让火热的烟袋锅子烫了好几个水泡,直到半天后让村东头的赤脚医生给挑破了,才止住了哽咽声。
这事情让胡会计很没面子,抱着胡千百大骂兔崽子不孝,说他将来不定是个何等作人的孽种,肯定少不了给他找麻烦。但那时候,胡梦是不过是个娃娃,丝毫没有反抗的权利,因为他的名字在户口本上,也就叫了胡千百。上小学的时候,经常有老师拿他的名字打趣:胡千百,你这名字不对呀,打麻将有胡筒子饼子条子胡万的,哪儿有胡千百的呀?或者说:胡千百,你老爹可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胡千百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头暗暗发誓,将来找机会,一定要把名字给改了。
果不其然,胡千百上高中认识了几百个字以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把名字给改了,叫胡梦石。高三的时候报考,胡千百回家糊弄老爹胡会计说,学校里要户口本,报名用。胡会计听说为了报名,赶紧把户口本给了胡千百,胡千百拿着户口本,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50块钱买了两条烟,直接到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胡梦石。之所以叫胡梦石,据说是因为他有一天做梦梦见自己是块补天的石头遗落人间。大家猜想他那天定是在学校仅有四大名著的图书馆看了一点《红楼梦》,被贾宝玉那厮软玉温香的生活给吸引了,于是做了这个梦。
命是父母给的,名字也是,擅自改名字这还了得。胡会计听说之后大为恼火,除了骂他不孝顺,还狠心断钱断粮一个月。
“饿着他,我就不信他还能拗过肚子。”胡会计说。
可胡梦石还真挺住了。会计老婆心疼儿子,找人悄悄给捎一百块钱去,谁知道胡梦石又让人拿回来,还捎带给他妈买了块红头巾。胡会计瞧见,气得差点儿用红头巾把他妈捆起来打一顿:“你这个没见识的老娘们儿,我饿着他,就是要让他给我低头,你倒好,溜溜地把钱送去,这回让小兔崽子笑话我了。”
他妈就抽抽搭搭地哭,末了还是将红头巾放在柜子的最底层藏起,妯娌乡亲串门,不时拿出来显摆一下:“瞅瞅,我们家石头给买的,这色多艳。”妇女们就都夸她好福气,有个孝顺儿子。
后来胡梦石读了中文系,不光是误打误撞,听说这个专业录取线最低,还因为他爹觉得这个是普天下最无用的东西,中文?还用学吗?除了哑巴,谁不是一出娘胎就整天说这玩意儿?还整出一群人专门来研究,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胡梦石的原则是,和他老爹对着干,他越说中文系不好,他偏要报考。那年也该他走运,考试超常发挥,竞争对手又少,还真就叫一个全国数得着的中文系给录取了。
胡梦石拿了录取通知书回来那天,胡会计不但没被气到,反而乐得算盘打得啪啪响:“摆五桌子酒席,每桌两包烟两瓶酒,三七二一,四退五进一……”大摆了一天宴席。胡会计喝了不少酒,当着村人的面,拍着胸脯说:“我儿子读的是文学,啥是文学?就是写文章,原来有皇帝的时候,状元都是写文章的,没见过哪个状元打算盘。”胡会计是不做亏本买卖的,这场宴席一摆,随礼就把胡梦石半年的学费钱给随出来了。胡梦石就是揣着这笔随礼钱,从乡下的大钟镇里,坐了一整夜的长途汽车到了北京的。
第2节
就说入学后,胡梦石发现在自己无意中报考的这个中文系,竟然歪打正着地很对自己的路子。老师上课很宽松,也没多少课下作业,顶多是开列一摞子必读书目,让大家泡图书馆去看书。对胡梦石而言,只要不学数学,尤其是不学高数微积分,就完事大吉,看书倒不是什么难事,反正他从小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兄弟节目,一个人就只能看点乱七八糟的闲书解闷。在这个氛围里,胡梦石那本来不怎么强烈的文学梦,也变得强烈起来,经常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里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在日记本上涂抹几首诗。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文学的名义,和一群整日以泡妞吹牛皮为己任的文学青年一起厮混,喝喝酒,忽悠一下姑娘们。胡梦石在高中被管坏了,一到了大学,几乎是没人管,自由自在,他便什么也不想,就只是个瞎混。不像同宿舍的同学,有的刚一入学,就考虑着将来读研究生的事了。
有一次,这伙人又在楼下草地上对着“****”胡侃,其中一个脸上酒窝比酒缸还深的姑娘跟胡梦石说:“小胡,你这名字忒俗气,忒不像个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后现代诗人的名字,你得改名字。”
那时候的胡梦石还没说过什么现代后现代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天天跟这群人屁股后面,由着本能发出一点儿感慨,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而已。忽然有一姑娘说出这类话,好像他真的就是个诗人了,胡梦石不免精神有些恍惚:“那你说改个什么名字好呢?纤纤姑娘。”
这女同学自称纤纤,其实她身宽体胖,丝毫没有纤纤的感觉。纤纤姑娘把一颗花生豆连皮丢进嘴里,再灌一口燕京啤酒,猛然打了一个嗝,说道:“古有高人,名曰庄子。有一天庄子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红花绿草间飞来飞去,从东到西。那天庄子醒得特别早,躺在床上不禁想:啊呀,坏了,到底是我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了我?到底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是耶非耶,中有碧血?”
听着听着,胡梦石扑哧一声笑了,说道:“真够晕的,不过后面那句好像是在《书剑恩仇录》里见过吧?”
纤纤姑娘白了他一眼,骂道:“真没有想象力,没有哲学情趣,这是一个人生哲理问题,这是一个主体忽然间分裂成两个主体的问题,这是一个……呃……把你的啤酒也给我吧,咱们老百姓今天真呀真高兴,有点多了……这是一个如何认识自己的问题……”
胡梦石赶紧把自己的啤酒递给满嘴胡喷的姑娘,身体向外边挪了挪,他真怕这姐们儿一时忍不住,吐到自己身上。其实胡梦石对这位纤纤,还是很佩服的,她号称是班里的神童才女,母亲是西安某大学里的中文系教授,家里藏书万卷,她从小就在书房里看书。只不过,小时候书读猛了,还读得杂七杂八,没来得及消化。她也不是有意老母猪磕碗碴子——咬文嚼词,这些名词术语概念都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只要一张嘴就有可能喷出来,什么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西方的汉语的英文,任何时髦新鲜的词儿,都是从她嘴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一旦纤纤入了神侃的状态,真是块石头也能让她绕晕。
除了纤纤,人群中还有一位叫小腊的,和胡梦石一个宿舍,剔了个光头,不住地对着一个个姑娘嘿嘿傻笑。目光贪婪但并不猥琐,众人也早就习惯了这哥们儿,当他是个披着狼皮的羊,不住地和他碰酒瓶子,说:“小腊,干了干了,谁不干谁不是人。”
那小腊也把瓶子碰得咣咣响,撇嘴道:“****mother,俺本来就不是人,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众人便哄然喝酒。一来二去,小腊很快就醉了,抱着身边的人,甭管是谁,就在那儿念叨:“你们不知道啊,其实,我高考的分数高得很,我应该上北大中文的,哎哎哎,都怪我们老师,私自在我的志愿上填了个京师大学的提前录取,我冤枉啊……”每次喝醉,小腊都要像祥林嫂一样,哭诉调一下自己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从北大到了京师大学。最开始,大伙还能抱有些同情,纷纷安慰他:想什么呢,北大的中文,哪有咱们这好?你这是因祸得福,你要是去了北大,肯定被调济到考古系或者地质系了。这时候,小腊多半已经身子一歪,躺在草地上一边吐一边睡着了。
也有安静的主儿,比如叫苏帘儿的那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人群边上喝酒,间或吃一口花生、豆腐干之类的零食。苏帘儿和胡梦石他们同班,和纤纤是上下铺,两人关系极好。苏帘儿本来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耐不住纤纤总是拉着她来,眼见这一群人七荤八素,七上八下,蛮有意思,后来也就常常跟着玩了。苏帘儿好穿裙子,裙子不短,但她一只手无时无刻不在死死地按着裙角,偏有时候春风或者秋风如少年心性,始终冒着劲儿,等着机会,鼓起一口气去吹,裙子就飞起来了。尽管是在夜里,苏帘儿还是吓得尖叫一声,赶紧用裙子紧裹了大腿,再压在身下,然后拿眼角四处看看,整个一副闺怨小媳妇的模样。
这天晚上,胡梦石有点心事重重,因为他整晚都想着和苏帘儿说句话,却始终没有勇气,只是不住地用眼角去瞄人家。瞟来瞟去,苏帘儿大概感觉到了,也会抬起头来看他,他却又胆战心惊地拿起酒瓶子,跟别人去喝酒了,半天不敢再看。
这时候郑必知过来拍胡梦石的肩膀。郑必知是这群人的小头目,高他们一级,他不喜欢文学,但喜欢热闹。他和胡梦石是老乡,为人处事极为圆滑世故,不过大家却都喜欢他,因为你要在这个圈子里混或多或少总得找郑必知帮忙,他好像认识学校里每个部门的人,每次出去喝酒,大小饭店里京师大学的学生,都会端着杯子跟郑必知说郑哥,来,喝一个。
郑必知说有个老乡从北大过来,在西门的羊肉串店,让胡梦石也一起去见见,胡梦石起身,看了苏帘儿一眼,就去了。
在西门外的羊肉串店,又是一罗圈的客气和久仰。这人来师大,是和郑必知商量过些天的大学生代表大会之类的事情,都是开会,代表,选哪些人,请哪些老师之类。又是几瓶冰凉的酒喝下去,胡梦石的脑袋就有点大了,哼哼哈哈,也没听明白他们都谈了什么,只是附和着:啊,对,是,没错,太牛逼了……末了,还是郑必知把他扶回了西北楼宿舍,连老乡的名字叫什么也没记住。
胡梦石倒在床上的时刻,一抬眼,看见了窗外树枝缝隙里透过来的几颗星星,蓦然间感到无尽的悲伤袭击了自己,千百个影像从脑海中晃过,从老爹胡千百到老乡郑必知,最后定格在苏帘儿雪白的裙子和它裹着的大腿上。他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有一座山忽然从它面前飞去了,他所在的世界忽然间变得又空旷又孤寂。是喝多了吗?他想,也许是,可是他并不想吐,也不头晕,只是感到莫名的悲伤。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想姑娘,也可能想的不是姑娘,只是失去了某些珍贵的东西。
喝醉的胡梦石不知道,几千里地之外的老家,就在这天中午,胡梦石的老爹胡会计死在了自家的自留地里。玉米已经大腿高了,胡会计正赶着马运地,忽然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本来胡千百应该马上回去,可这块地,只差一条垄就全部完成了,他想着一鼓作气,下午就不用来,可以睡个美美的觉了。就最后一条垄走到半路,一个响雷在胡会计头顶劈开,他和马都给劈死了。据不远处的唯一目击者孙家老头儿说,一道闪电自云头落下,正中人马,只见胡会计一下子就变成了火人,全身都着了火,雨水落上去吱吱冒烟,根本浇不灭,当场就烧死了。后来村里人说,胡会计这是该着,闪电是通过他的长鞭杆子集中他的,他的鞭杆子,本来是柳木的,但胡会计觉得黑黝黝不好看,就用薄铁皮包了一层,变成了白色,哪知道就是这个白铁皮成了,接通了他和闪电。
第二天中午胡梦石醒得有些晚,宿醉之后的头痛,在他接到村里人打来的电话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放下电话,王志坚问:梦石,你没事吧?胡梦石怔怔地说:我爹死了。王志坚一愣:你说什么?胡梦是才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在梦里,也才明白自己刚才的话的真正含义,他一时间难以自持,痛哭流涕,昏厥了过去。他从小就喜欢和胡会计对着干,也不明着反抗,就是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绝不为胡会计所左右。现在他后悔了。待同宿舍的同学高喊了几声他才缓过神来,放声痛哭。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的悲从何来。他胡梦石,从此是这个家里仅有的男人了。
胡梦石坐火车,倒长途汽车回到家里,跟着一群叔叔伯伯满村子地磕头,请人家来帮忙把老爹发送了。那匹马让屠户剔了肉,煎炒烹炸给诸位帮忙的人吃了,白森森一座大骨架,让胡梦石扔在了后院大坑里。
再离家的时候,胡梦石透过车窗望见老娘孤单苍老的身影,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一瞬间感受到了老爹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什么诗不诗的,轻如鸡毛,老爹才是泰山。
第3节
黄淑英自认为是个可爱的姑娘,或者用她写在翠绿色日记本上的话来说:“是一个内秀的姑娘。”虽然,黄淑英并不知道所谓的内秀秀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到这个新听到的词最能表达她的自我认识,外表差嘛,只好内秀了。而且,这个内秀的认知,也多少让她对自己完全没有文学细胞而来到中文系,有了点依据。黄淑英来到中文系完全是阴差阳错加没有办法。她本是家乡那所县城高中的尖子生,校长、班主任都眼巴巴地盼望着她能考取个北大清华之类,她自己也是如此这般憧憬的,要么学新闻,做一个记者,要么学经济,将来做高级白领。可是高考时黄淑英过分紧张,又赶上那几天来例假,在考英语的时候当堂晕了过去,被监考老师背到校医院吸了半天氧,才得以重回战场,但成绩肯定受影响了。这让一向自信满满的黄淑英心底发虚,越发虚就越觉得自己这次毁了,以至于后来估分的时候老是对自己的答案模棱两可,班主任在一边着急忙慌地问:“英子,英子呀,你再想想自己是不是这么答的?我求求你了,你好好想想,这一道题就四分啊。”
黄淑英看着老师,还有蹲在旁边门槛上吸烟的父亲,头脑就一阵发晕:“好像……是吧,我……也说不好,好像也不是,我不知道。”班主任唉声叹气,这4分加也不是,放又不舍。后来,还是她爹发了话:找个学费便宜的报,别的不考虑。于是,因为师范院校学费少、补助高,便报了京师大学。黄淑英填志愿时对着一群专业选来选去瞅准了中文系,那是因为黄淑英忽然想起了温文儒雅的语文老师,虽然她对语文没什么好感,但是语文老师还是经常带着一本本的语文卷子走进她的少女梦乡,就因为他礼貌、和善,又好像极为体贴温柔。这些东西与本校其他那些动辄就骂人讲粗口的理科老师比起来,别提多让女同学们抓心挠肝了。
又或者,她脑海中对电视上看到的学中文的学生形象很向往,特别是那种爱读书的女大学生模样。“去中文系啦,我就去中文系啦!”黄淑英幻想着自己将来也成为那样的一个人:穿着雪白的衬衣、黑青的裤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走。至于手里的那本书是什么书,她毫不理会,喜欢的只是那种感觉而已。她的选择让教英语的班主任很是气愤,班主任竟然去找语文老师理论,说他给了学生坏影响,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客客气气地回应她:“孙老师,这怎么能怪我呢?要报什么专业,是她自己的事情哦。”班主任也拿他没办法。
黄淑英并不改主意。等成绩下来全校人都傻了眼,她的分数竟然是全市第二名,全国哪个学校都随便进的。黄淑英扑倒在自己床上哭了一鼻子,傍晚的时候起身去商店买了一个大笔记本,翠绿色的,捧着它像捧着一块正在生长的草皮来到语文老师家。她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脚步声,连忙躲到楼道阴影处。语文老师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出来,看似领导的模样。领导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说:“小李呀,我觉得你在高中教语文挺好嘛,清闲又自在,干吗非要调走?”
黄淑英吃惊地看着,门缝透出来的灯光照在语文老师的脸上,那上面竟然充满了谄媚和小心,这好似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一张脸。
“这不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我从小就想进政府部门,主任,您一定要帮忙,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您的恩情的。”他的头几乎低到了肚子上,随手把一个信封塞进了领导的西服口袋,领导摸了摸,笑道:“没想到你这个知识分子还挺会来事儿。”
“学生孝敬您的,一点儿小意思,一点儿小意思。”
过了半天,楼道都安静了,黄淑英才跑出来,胃里一阵阵恶心,蹲在大街上的下水道口就吐了起来,把日记本上写满了感激字眼的扉页撕了擦嘴。本子却惹不得扔,一直留着,偶尔在上面记点儿家长里短、闲言碎语什么的,比如内秀的那句话。从此以后,这个高中就再没了她的留恋,拿到通知书之后,班里组织的大聚会和谢师宴,她也托故没有参加。
第4节
刚到大学时,黄淑英发了无数的奋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做出个样子来,以不负自己的高分,也好建立自己的自信心。每一刻,她都能感觉到,有一种明显的自卑和自尊鼓动着她,让她无法同别人一样。和同宿舍同系的女孩子一比,黄淑英老觉得自己身上的土厚厚浓浓,收集起来能盖一栋房子了。说话的口音也总是惹人注意,她就尽量少说话;换洗的衣服少,连内衣也是买一次穿半年,晚上洗,早晨再穿,有时候会突然断了带子什么的,她就自己偷偷缝上。尽管她千小心玩小心,还是没少闹尴尬。比如有一次,她洗了内裤,一晚上没干,早晨也只好穿着出去,然后她的裤子上就显得湿漉漉的,好像是尿在上面。有人提醒了她,黄淑英臊的差点哭了,赶紧跑回宿舍去,打开电风扇一阵猛吹。这天下午,她没去上课,这是她上学以来第一次逃课。
黄淑英仍然坚信在高中“付出总有回报”的那一套,拼了命地读书,作业做的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别人都是打印,她则一遍一遍地抄写。第一年果然拿了专业课第三名,那几天,她走路时头都仰的比往常要高一些,满心欢喜地等着拿一等奖学金,然后全系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也能让家里的老爹老妈省一份负担,高兴高兴。
但是,她不知道大学里早过了简单地以分数论高低的年代,综合测评里她没有任何社会工作,也没有什么研究成果,而那些在她看来整天东跑西颠、不务正业的人却两分三分地往上加,黄淑英的排名就落到了十五名开外。这很让她气恼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评到二等的奖学金,黄淑英知道了成绩不再万能了。退一万步说这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她就到外面的新疆饭馆去吃了大盘鸡,又到学校附近的金五星百货商城去逛了半日,买了四五件衣服和许多便宜的化妆品回来。一是庆祝,二是受了这次打击之后决心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她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想着参加个什么社团之类。
“再也不能眼界窄窄的啦,我得学着做个城里人,我就是个城里人了。”她暗暗想。
黄淑英去了金五星,逛了一下午,买了几件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回来。黄淑英放下东西,拎着洗漱用品去公共浴室洗澡,毕竟是要换新装了嘛,而且这一次,她黄淑英是要里里外外全都换,当然必须得洗澡了。
澡堂子门前排了老长的一队人,全是女孩子。没办法,谁让这学校里阴盛阳衰,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呢?人数虽然差别大,可公共设施却男身女生一人一半,厕所数量一样,澡堂子大小一样。因此,每天下午三点以后,公共浴室的门口,都要排这么一长队五颜六色的人。这一队人马几乎是学校里的一景,风姿卓越,活色生香,学校的男同学们依然习惯了,连附近工地的许多工人没活的时候常常跑过来站着看:她们大都披散着头发,拎着精致的小篮子,里面放满了洗发水、护发素、洗面奶、香皂、NFDA1哩水、唇膏、手油、小镜子、小梳子、发卡、澡巾、毛巾等等,多的可达二三十种,少的也有七八种。这些姑娘们,因为是要洗澡,全都不像平时那么显出一副高傲或孤僻的样子,反而是慵懒的,散漫的,和前后的室友同学随意聊着娱乐新闻和学校的趣事。
工人们抱着肩膀,吸着劣质的纸烟,眼睛从队头到队尾看过来,一个个都新鲜活泼,像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像刚摘下来的苹果樱桃。黄淑英本来最讨厌这些看客,因为他们也并不很注意她。她衣服破旧又不会打扮,小城镇的气息也没散尽,和旁边许多大大方方地穿了睡衣睡裤、领子很低、说笑打闹的女生比起来,也实在没什么看头。工人一看到她那儿,眼睛那么一瞟、撇撇嘴,就把她像饭里的一粒沙子给省略过去了。实际上,站在浴室外排队的时候,才是黄淑英最自卑的时候,连民工也对她不顾一屑,没有比这让伤人的了。于是,这一天她特意穿了刚买的睡衣来排队,浅黄色的,也一概往日的马尾辫,把头发披散开,竟然有到肩膀的长度。工人们的眼睛,果然就有三三两两的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黄淑英针织还想把胸口也像别人一样拉低些,但终于没敢,今天的装扮和作态,对于她老说,已经属于******了。
管澡堂的老大爷不住地呵斥那群工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呢?她们还都是孩子,你们都躲远远的……”
“我们工人也审美呀!”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说。他一身的腱子肉,高高大大。
老大爷和众女子、工人都笑起来,瞪了他一眼:“看你那二五眼,亏还知道个审美。”
“我那天给教室修桌子,一个男老师正讲么。”小伙子脸红了,却并不想就此显出自己的理亏心怯来,“他就讲么,一般人对着街上的大姑娘,直目瞪眼地都说我看看、我瞅瞅、我瞧瞧,咱们知识分子可不一样,咱们不能那么叫,得说审美呀!”
“回去审你老婆的腿吧!”老人笑骂道。
“哪有老婆,有了谁在这儿看么!”他们笑嘻嘻地说。
排队的女孩子们习以为常,毫不在意,依旧说着自己的闲话和八卦,只有黄淑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当成女人观看,这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的美好的时刻。
第5节
黄淑英终于排到了号,进去拿了锁,到二楼女浴室,找到一个空箱子,脱了衣服,走进了洗澡间。在之前,黄淑英洗澡一直像打仗,眼睛盯着水龙头下的读卡器,等待58秒的时候,把卡拿下来,绝对不会到一两秒的时候拿,就为了省下一秒前。这一回,也不节约水卡里的钱了,一边任水哗啦啦地倾泻在身上,一边想象着该先穿哪件衣服,穿上了自己能不能变得时尚店。忽然间感到有人撞了她,她抹了抹脸上的睡,看见是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子。她没有走掉,而是拎着东西可怜兮兮地看着黄淑英。四处再没有空的水龙头,黄淑英明白她是想和自己共用一个。“她怎么就找上我了呢,浴室里这么多人。”黄淑英想。对这类情况,平时她是不爱理睬的,今天心情高兴,就非常大度地答应了。黄淑英让到一边,往身上涂香皂,那个女孩子把小篮子放台子上,走进水流里,说:“谢谢啦,我叫欧阳紫荆,就叫她紫荆好啦。”这时候,站在旁边的黄淑英实在忍不住去看紫荆的身体,因为它太美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头发垂肩,发尖带卷,染成了微微的褐色,脖子细而直,乳房坚挺,小腹平坦,看不到一点儿肥肉,臀是翘的,腿是长的,皮肤又是如此之白,之细腻。黄淑英看着竟然咽了口口水,差点儿呛到,连忙咳嗽几声。“我叫黄淑英。”她说。欧阳紫荆并不在意,她十分健谈,一边把身上涂满了泡沫一边夸赞黄淑英的眼睛好看。黄淑英自己从来没注意过,也没有人跟她说过,她的眼睛确实好看,又黑又亮,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都闪闪地招人。
“妹妹,你好一对迷人的勾魂眼呀。”欧阳紫荆说。
“我要是勾魂,你这就是销魂了。”黄淑英说,忍不住又打量起欧阳紫荆的身体来。
这大概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直接夸赞相貌的某一部分,虽然这夸赞显得有点儿夸张和怪异。黄淑英心想,这女孩子咋这么会说话呢?人又美,心又好,不知道什么样的男生才有福分娶了她。她慢慢地擦着肥皂,是不是偷看紫荆,越看越有一种爱怜,她甚至想上去摸摸她,嗯,她的皮肤不知道该有多滑呢,抹在手里,会不会像一块滑溜溜的香皂?看她的乳房,不算很大,可是形状是多么完美,她的腿,大腿和小腿的比例也是完美,一般人都有的鼓鼓的小腿肚,在她身上反而显出了匀称的线条。还有她的屁股……黄淑英突然一惊,眼睛里进了些肥皂沫。“我这是不是有问题啦?怎么对一个女孩子痴痴呆呆的?我连对男人的身体,也没有这么痴迷过啊。”欧阳紫荆好像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冲了水,用一块大毛巾擦身子,说:“被我迷住了吧?”
黄淑英脸刷地红了,说:“文学理论的课上老师讲了,审美么!”说完自己扑哧笑了。
紫荆就问她笑从何来,黄淑英便说了刚才门口那工人的事。
“他们懂得什么审美?他们就只想着糟蹋美。”紫荆说,“别害羞了,你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也常常在洗澡的时候看别的女孩子的,你不觉得我们女人是老天造出来的艺术品吗?可只有会欣赏的人才品味得到,要男人看,再好的身体也都带了色情味,只有我们女人看女人,那才是彻彻底底、纯纯粹粹的审美呢。”
原来她也这样呀,黄淑英听紫荆如此说便释然了。她也确实没有半点其他念头,顺着紫荆的话,说:“咱俩对着审美,你吃亏了,你好看,我只有一对眼珠子能看,还是留着看你的,不像你,哪儿都是好的,好看的。”
欧阳紫荆把水龙头让开,黄淑英满身肥皂泡站在下面,打开水,冲洗身体。她听见欧阳紫荆说:“没有这话,我看我爱看的,你看你爱看的,公平得很。”
黄淑英想说什么,可水流在脸上淌,不好张开嘴,又听见欧阳紫荆说:“我就爱看别人的眼睛,能看出好多东西来。”
黄淑英终于睁开眼,看见欧阳紫荆离自己近的很,触手可及,她又一次冲动要去摸摸她的身体,手伸到半空,停住了。欧阳紫荆的嘴巴一刻不停,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事。原来欧阳紫荆是重庆人,本科在川大读的,要考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去年考了一年,专业课差了几分,没考上,今年又来,发誓不考上不罢休,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复习。
黄淑英惊呼:“我就是中文系的呀,咱俩可真是有缘分。”
欧阳紫荆更高兴,说:“这下可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个卧底呢。有了你,帮我打听点资料、内幕消息什么的都不成问题了。”
黄淑英说,我还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带你去听听老师们的课,总还可以的。
欧阳紫荆笑了,说,能有个认识的人就不错,我一个人在北京,没有朋友,太孤单了。事实上,黄淑英也算不得有什么朋友,她和宿舍里的李莉、燕子,也只是平平常常的室友情谊和同学关系,没人会和她交心。她与她们来自不同的阶层,短时间内也不会走到一个阶层,她们吃的用的玩的聊的,都是她不懂的,而她懂的那些痛苦、自卑、贫穷,对她们而言都像是小说里电影里的故弄玄虚而已。所以,当欧阳紫荆说要把自己当做朋友的时候,她心里生出了淡淡的一层,但却有那么重要的感动。因为,她觉得欧阳紫荆是说真的,她不了解自己的出身,不知道自己有多土,而且是在这样一个****相见的场景里,不是真的是什么呢?
黄淑英一兴奋,便带了欧阳紫荆到宿舍,而欧阳紫荆也似乎握住了一把草,虽然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至少比两手空空举目无亲的空落感要踏实许多。他们想跟着到了宿舍,黄淑英把下午买的衣服一件件掏出来给她看,紫荆看了,说:“衣服虽然质量一般,但看起来还不错,都很配你,你还挺会挑嘛。”这话更让黄淑英获得了鼓励,她立刻试穿起来,果然气质一变,特别是刚刚洗过澡,头发上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气和沐浴液的味道。黄淑英再土气,也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那种年轻的女孩子的气息,是怎样也掩不住的,衣服只是更加衬托了这种气质而已。黄淑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间,第一次觉得,“黄淑英”这三个字有了新的意义,不,是这个名字终于配上了一个崭新的人。欧阳紫荆看着她,看了半天,说:“我还是觉得你的眼睛最好看。”只是有件花格的裙子,没鞋配,黄淑英里外不过三双鞋:一双运动的,一双休闲的,一双黑皮鞋,都早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而她暂时也难以再挤出钱,去买一双配得上的鞋了,不去想他,今天已经足够美好了。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她们就坐在床边,说话。欧阳紫荆问了问中文系里一些老师的情况,黄淑英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过了一会,有人打欧阳紫荆的手机,她接了,然后说要走,便留下了各自的电话号码,欧阳紫荆就回去了。
这天晚上,李莉和燕子她们逛了西单回来,黄淑英带着点要表明什么的心里,请她们看看自己的新衣服怎么样,李莉和燕子她们,不痛不痒地夸了几句,随后就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掏出了下午买的名牌货,打折的,可打折的也是名牌货。黄淑英的好心情,也就陡然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再怎样,也还是和她们有着差距。黄淑英看了会书,歪在床上,睡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欧阳紫荆走在一条发着白光的路上,路两边都是水渠,水流声很大。走着走着,她们到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树,树枝上挂着许多衣服。黄淑英很幸福,跑过去,但欧阳紫荆却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就是觉得你这双眼睛好看,太好看,我要挖下来。”说着,她的两根手指就向黄淑英的眼睛戳来,黄淑英感到一阵疼痛,吓醒了。醒了才发现,是自己拿着书睡着了,书脊的一角压在了左眼的眼皮上。她把书拿开,听见燕子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叹了一口气,重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黄淑英刚刚起了床,欧阳紫荆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身上背着大书包,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把袋子给了黄淑英:“我要去占座自习了,这个千万收下,当我是朋友。”前言不搭后语,说完就跑了。欧阳紫荆跑出去,楼道里一片惊叹声:“哪来这么个美人儿?”黄淑英打开一看,袋子里是一双黄色的皮鞋,新新鲜鲜的,刚好同黄淑英的格子裙配一套。黄淑英穿上,到镜子前一看,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哪还有半点儿土味呢?“哼,我黄淑英,也有自己的朋友的。”她看着眯着睡眼,刚起来的燕子、李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