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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春风中告别了你,今天这方明天哪里;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无论我停在那片云彩,我的眼总是向着你,如果我在风中歌唱,那歌声也是为着你。唔,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路上充满回忆,请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

从武夷山回到厦门的一路上,叶枫的心里,耳畔一直都飘荡着陆晓云流着泪唱的这首歌。陆晓云走了,彻彻底底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就连她将去哪里也没有告诉他,还不让他问。叶枫知道,这一别后将再也见不到他曾经心爱的女人了。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这份情,这份爱,叶枫将永远珍藏心里,他知道,那个纯真如天使,美貌若仙女的姑娘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无论她身处何方,他始终会对她有一份牵挂,有一份思念,也有一份深深的愧疚。

回到家中,叶枫将陆晓云与他的曲折都告诉了周芸,至于这三天他俩是如何度过的,他只是简单地说陪她散散心,安慰安慰她。周芸对陆晓云的人生际遇深表同情,都是女人,而且在感情上,她俩都遇到过不小的挫折。将心比心,她能理解陆晓云的所作所为。除了软言宽慰叶枫外,周芸没有问他这三天里和陆晓云是怎么过的。其实,在这三天里,她也曾有过不少猜测,甚至不止一次想到过叶枫和陆晓云是否同床共枕,但是她始终坚信叶枫不会背叛她的爱,而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的周芸已经懂得了爱是需要理解和宽容的。她很清楚,叶枫对待陆晓云的感情已经不再是男女间的爱情了,或许他们真的会同床共枕,那也只能说是他们的肉欲出轨了。而对于他们的心,对于他们的爱来说,是绝对不会出轨的。周芸相信,如果他们真的做出了肉欲出轨之事,也一定有某种特殊的缘由。听完叶枫的讲述后,她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了如何帮叶枫从心灵的自责中解脱出来,至于之前的猜疑她已根本不放在心上了。

可叶枫对周芸是深感愧疚。在武夷山的三天里,他与陆晓云夜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虽然这有点像是对陆晓云的一种说不清楚的补偿,但这毕竟是不道德的。他已有了心爱之人,怎么能又和昔日恋人做那覆雨翻云之事呢?每一次面对陆晓云渴求的目光,叶枫都深感困惑,原本是男欢女爱之事,他的心却备受煎熬。他满足的不是自己的情欲,而是陆晓云的需要,她需要一段美好的回忆,而这段美好的回忆里就包括鱼水之欢。叶枫也无法弄清这三天来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周芸的背叛。但是,如果再让他重新选择的话,他还会选择将这三天完全奉献给陆晓云。他没得选择,他觉得他欠陆晓云的太多太多了,甚至可以说是他害了她的一生。只是有一点叶枫非常清醒,那就是过后他必须回到周芸身边。正如他以前对天发过的誓言,等处理完所有未了的事之后,他就会放下一切,和周芸结婚,和她相濡以沫,恩爱一生。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也不会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个心愿是叶枫能够和陆晓云共度三天时光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他已想好了,从和周芸结婚之日起,他就将和过去的叶枫彻底告别,他将只属于他的妻子——周芸。

眼看清明将至,周芸决定早点和叶枫回他老家去。待在厦门,叶枫整日里郁郁寡欢,他还不能原谅自己对陆晓云造成的心灵的伤害。周芸认为,回乡祭母,以及悼念辛虹或许能分散他的心思,所以月底他们就赶回叶枫的故乡去了。

清明扫墓,叶枫倒是并没有周芸想象的那般伤心难过。跪在母亲的坟前,他一直紧紧握着周芸的手,还亲口说出了“儿子”“儿媳”这两个称呼,并且郑重承诺不久后他们就将结婚。当时叶蕾听了,是喜不自禁,竟然失声惊呼一声。在辛虹的坟茔前,叶枫也是紧紧地握住周芸的手,就连献花和摆放祭品,他俩的手也没松开。面对辛虹的墓碑,叶枫和周芸并肩伫立良久,叶枫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落下了几滴清泪,反而是周芸忍不住哭得悲悲戚戚的,还是叶枫再三劝慰,她才止住悲伤的哭泣。看着周芸满脸的泪水,叶枫激动地将她揽入怀里,用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和哭红的双眼,转身拉着她走了。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本来照例叶枫是要去何明皓家告别的。可一来他和周芸没打算就走,二来周芸有点感冒,所以他俩也就没去,只是打了个电话告诉何明皓,说等周芸好了再去看他。又过了两天,周芸就拉着叶枫去何明皓家了,她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人过了五十,衰老的步伐就加快了。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何明皓似乎又苍老了一些,脸上的褶皱仿佛又多了几道,两鬓的白发也愈发明显了。叶枫清楚地记得去年清明见老师时,他的鬓发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根白发,远看还不甚明显,而今却是一目了然。就连他走路的步伐也能看出蹒跚的味道,行动也有些迟缓,提水壶时有点力不从心。叶枫不禁心生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感叹。唯一让叶枫感到欣慰的是何明皓的气色还不错,虽说已不再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但还是能看见精神饱满的迹象。何明皓非常兴奋,他看着叶枫和周芸时满脸慈祥满意的笑容,就像一位年迈的父亲望着久未归家的儿子和儿媳妇。三个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何雪不在家,何明皓是倍感孤独寂寞,日子过得着实冷清,难得有人来陪他聊天,唠嗑。看着喜不自胜的何明皓,周芸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父母,她和弟弟常年不在父母身边,他们还能互相照顾互相体贴,可何明皓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周芸心里涌出一股酸楚,差点忍不住落泪。来了就好好陪陪这位慈眉善目,而且对叶枫来说是亦师亦父的老人。感慨之余,周芸对何明皓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何明皓可高兴了,欣喜的笑容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沧桑的脸。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何家有了他俩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欢声笑语是不绝于耳。

中午,周芸毛遂自荐,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菜。叶枫不忍心扫了老师的兴致,就陪着老师小酌了几杯,周芸也陪何明皓喝了几杯。幸好是五粮液,不仅幽柔醇香,回味绵长,而且不上脑,几杯酒入肚,周芸倒是丝毫没有醉意。吃过饭后,叶枫想先泡壶茶,然后再和老师下一盘棋,他知道老师正盼着和他手谈一局。多少年了,每次回来,师生俩总是少不了在棋盘前端坐一回,当然今天也不例外。

可是叶蕾的一个电话就让例外产生了。接到姐姐的电话时,叶枫正摆好棋盘准备和老师下棋呢。在电话里,叶蕾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一开口就催促叶枫赶快回家。叶枫疑惑不解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叶蕾只是说有人急着要见他,听着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叶枫更是大惑不解。会是谁呢?怎么十万火急地催他回去?在老家会有谁来找他呢?叶枫赶紧问是谁,叶蕾告诉他,要见他的人就在她身边,那人还叮嘱她不用说别的,只需说等他回来告诉他一个惊天大秘密。惊天大秘密?挂断电话后,叶枫满腹狐疑,他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秘密,而且将说出秘密的人还追到老家来了。这个人会是谁呢?这么神神秘秘的。叶枫的心像是走入了迷魂阵里,任他左冲右突,就是出不来。

棋没法下了,叶枫只好歉意地向老师告辞。何明皓略略感到有点遗憾,或者说美中不足,不过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通情达理的他让叶枫和周芸赶紧回去。他说既然别人特意找上门来,还指名道姓要见他,那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能因为要陪老师下棋而耽误正事。叶枫和周芸只好急匆匆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叶枫就看见一位两鬓霜染的妇人坐在轮椅上,一位年轻人和姐姐并排坐在沙发上。令叶枫大吃一惊的是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和他长得竟是如此之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不是年轻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叶枫几乎会认为活生生地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俩如出一辙的相貌同样也让周芸大惊失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瞠目结舌,看看叶枫,再看看那个年轻人,觉得匪夷所思,像在梦里一样。

走近了,叶枫才看清妇人的相貌,除了鬓发如银,她倒是并不显老,反而给人一种鹤发童颜的感觉。妇人的额头上有两道不甚明显的皱纹,皮肤白里透红,只是业已失去了年轻的光泽,也不再显得细腻了;尤其是颈脖间的皮肤,一道道褶皱清晰可见,有的还叠在一起,好像是岁月之刀刻下的一道道年轮。妇人的鼻子纤巧而又显得高贵,两片薄薄的嘴唇有点干枯了,但不失迷人的韵味。如果时光倒流,在她年轻时,一定会被人赞为樱桃小口。妇人的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种阅尽沧桑的平静。一双黑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叶枫,放射出智慧和豁达的光芒,像是欣赏,也像是在寻觅。眼角的皱纹细细的,挤在一起,看得出岁月流逝的痕迹。如果展开联想的翅膀追溯到几十年前,面前的妇人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她一定会给人一种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感觉。岁月催人老,年轻的痕迹在她脸上已经荡然无存,显现出的是高贵优雅的气质。只是她的眉宇间一丝淡淡的忧郁若隐若现,如隔山的雾一般朦胧飘忽。妇人穿一件素净的紫色外衣,做工精致,考究,更凸显出她的高贵和优雅。一条薄薄的线毯搭在他的双腿上,橘黄的底色,上面点缀着栩栩如生的小碎花,给叶枫一种温馨怡人,如处山花烂漫的旷野的感觉。

时光静静地流逝,妇人平静的微笑因为内心的激动而轻轻颤动。她凝望着叶枫,目光越来越亲切,温和。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去看了看身旁的年轻人,不住地点头,自言自语说:“像,实在是像!”她神情激动,嘴唇不住地翕动,伸出干枯的手向发怔的叶枫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她的招手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叶枫身不由己地向着她又走近了几步,直到走到她的轮椅前才止步。

“你叫叶枫,今年还不到三十一岁,你应该是九月初生的吧?”妇人终于开口对叶枫说话了,她的声音柔和,亲切,如同潺潺的溪水,缓缓地,自然而然地流淌。

妇人的声音就像一股暖风拂过叶枫宁静的心海,漾起了层层细细的波纹,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波光潋滟,令人陶醉不已。但是奇妙的感觉仅仅维持了瞬间就被满腹的狐疑给淹没了。叶枫诧异地问:“我是八月二十生的,您怎么知道我今年三十一岁了?”他看了看姐姐,他的目光是在问姐姐,是不是她告诉她的。叶蕾茫然地摇了摇头。

妇人没有回答叶枫的疑问,她脸上的笑容悄然变化成了莫名的忧伤,陷入了沉思中。好一会,她才伤感地对叶枫说:“孩子,你母亲是早产了,她的预产期是九月八号。她一定是悲伤过度,才让你提前来到这个苦难的人世。唉!三十一年了,你都成大人了,只可惜你……你的父亲却从未见过你一面。”妇人的眼睛湿润了,泪光点点。

听完妇人的话,叶枫的心急剧颤动,如同心灵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您怎么知道这些的?老人家……您……您认识我母亲和父亲吗……您是不是他们的旧友?”他的声音也在急剧颤动。

这时,叶蕾也走到妇人面前,她也疑惑不解地问道:“请恕我冒昧,我总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从前见过您,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刚才我问您,您一直不肯说,说要等我弟弟回来才说。这下我们姐弟俩都站在您面前了,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

妇人拉过叶蕾的手,让她蹲下身来。她轻轻抚摸着叶蕾的头发,颤声说:“蕾蕾,你的感觉是对的,你不只见过我,还经常叫我阿姨呢。你是一九六六年三月三号出生的,你五岁的生日还是阿姨和你一起过的呢。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叶蕾望着妇人,惊喜交集,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似的。“您……您是秦佳怡秦阿姨吗?您……您真的是秦阿姨吗?”她的声音也在颤动。

妇人双手颤抖不止,她抱住叶蕾的头,不禁老泪纵横,哽咽着,声泪俱下。“我就是你秦阿姨。孩子,三十一年了,我们有三十一年没见了,三十一年前的小丫头如今都是十几岁孩子的母亲了。叶凡,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看看吧,看看你的孩子们吧,如今他们总算团聚了。”秦佳怡悲怆的哭声催人泪下。叶枫哭了,周芸哭了,那个和叶枫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也哭了,叶蕾更是伏在秦佳怡的双腿上号啕大哭,就和三十多年前她在她的秦阿姨怀里将心中的所有委屈统统哭出来一样。偌大的客厅里哭声一片,经久不息。

止住哭泣的叶蕾站起身来,她把叶枫拉过来,向他讲述了秦佳怡与他们叶家的关系。

三十几年前,秦佳怡还是叶枫的父亲叶凡的同事,他俩和何明皓都是教语文的,叶凡是语文教研组组长。秦佳怡刚进学校当老师时曾得到叶凡不少帮助,他们三个人趣味相投,关系十分融洽,建立了十分深厚的友谊。叶凡年长何明皓和秦佳怡几岁,像兄长爱护弟弟妹妹一样爱护他俩。他们时常到叶家来做客,叶枫的母亲不仅温柔贤惠,而且为人极其和善,她爱屋及乌,也对他俩关爱有加。那时叶蕾还小,秦佳怡每次来,她都会缠着她问东问西。秦佳怡特别喜欢她,每回来都要给她带点小礼物,不是小玩具就是几颗包装精美的糖果,或者是漂亮的手帕,袜子,跳绳,毽子,小人书之类的东西。叶蕾每次都高兴得欢呼雀跃,跟过年似的。每年叶蕾过生日,秦佳怡都会送她一块漂亮的花布做裙子,还有白袜子和花手绢。收到生日礼物的叶蕾陶醉在童年的幸福里,大家众星捧月般把她比作小公主,父亲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可一场无妄之灾却将叶蕾美好的童年永远定格在五岁以前。父亲被四人帮造反派以国民党余孽给抓起来,游行批斗抄家。忍辱负重的父亲终于不堪屈辱的迫害,悬梁自尽了。从那以后就失去了秦佳怡的消息,只是当年听何明皓说是调走了,至于去哪了,他也不知道,三十一年来,音信皆无,仿佛石沉大海似的。

真是喜从天降啊!叶蕾没想到时隔三十一年后会与秦佳怡再度相逢,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的心情自是不言而喻,同时也心生感慨——岁月蹉跎呀!叙述完往事,叶蕾又问秦佳怡:“秦阿姨,当年您一去就杳无音信,您到底去哪了?这三十一年您生活得怎么样?您才五十出头,怎么就满头银发,还坐上轮椅了呢?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十一年后,您怎么又会回来找我们呢?”这些不仅仅是叶蕾心中无法解开的谜团,也是叶枫和周芸心中的疑惑,他们都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望着激动不已的秦佳怡,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他们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秦佳怡擦拭去眼角的泪水,脸上满是忧伤和哀愁,深邃而又透着玄奥。她抬起头看了看叶蕾和叶枫,又把目光转向屋外,悠悠地说:“一言难尽啊!当年你们的父亲在书稿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天悠悠,地悠悠,岁月悠悠自漂流。我这一漂就是三十一年啊!如今终于又漂回来了。”说完,秦佳怡伸手抓住叶枫的手,让他蹲下身来。她静静地凝视着叶枫,目光里充满了慈母般的疼爱。她轻抚着叶枫的脸颊,激动地说:“孩子,阿姨这三十一年来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就是再回来看看你,今天终于得偿所愿。阿姨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说完沉淀在我心底的秘密后,阿姨就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这个尘世了。孩子,阿姨能叫你一声枫儿吗?”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有些胆怯,害怕被叶枫断然拒绝。这是母亲对儿子亲切的呼唤,她这个素未谋面,冷不丁冒出来的阿姨一见面就提出这个请求怎么说都有点无理的味道。

可是叶枫竟然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他太需要母爱将他紧紧拥抱了,他太需要无比温暖的母爱了。面对这位慈祥如母的阿姨,他怎么忍心拒绝呢!他怎么能够拒绝呢!

秦佳怡喜出望外,脸上流露出只有母亲在面对儿子时才有的笑容。她激动万分,轻声呼唤着:“枫儿……枫儿……”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又听到了如此美丽的声音,叶枫颤声答应一声后,就扑入她的怀里。秦佳怡双眼又模糊了,热泪潸潸,可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那无以言述的笑容。

秦佳怡一手抚摸着叶枫的头,另一只手却朝着周芸招了招。周芸对此有点始料不及,竟然怔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一样,惊讶的表情都凝固了。直到叶蕾走过去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满脸绯红,快步走到秦佳怡身前,和叶枫并排蹲着。

“我们叙旧把你给搁在一边,姑娘,你别介意。”秦佳怡含笑对周芸说。她扶起叶枫的身体,对他说:“这么可人的姑娘,枫儿,你还没有给阿姨介绍呢。”

叶枫忙握住周芸的手,郑重其事地对秦佳怡说:“秦阿姨,她是我的未婚妻,叫周芸,我们在厦门生活。”周芸随后轻柔地说:“秦阿姨,您好!”

这可把秦佳怡乐坏了,满嘴答应着,拉着周芸的手,眼睛一刻也不得闲,从周芸的头上一直看到身上,看得周芸粉面通红,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秦佳怡扭头对身后的年轻人说:“去把车里妈的包拿来。”

年轻人答应一声后,朝大门口走去。

秦佳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叶枫他们三个人知晓了这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他们的心中立刻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他们都隐隐约约有所猜疑,可又都畏如洪水猛兽般不敢胡猜乱想下去。幸好年轻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三人混乱的思绪随着他的回来而停止了。

周芸一眼就看出来了秦佳怡从儿子手中接过的是一款路易斯威登的老式提包,价格不菲不说,目前在国内是绝无可能再买到了。周芸不仅心生惊讶,但她还是不露声色,看着秦佳怡轻松自如地打开包。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方盒来,盒盖上面及周圈雕龙画凤,图像逼真,栩栩如生,显然是出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木盒表面十分光亮,这可不是油漆漆成的光亮,而是长年累月被人用手摸得如此光亮。单单这个紫檀木方盒就可以说不同一般了,可想而知盒中装的一定是非常珍贵的物品。如果没有LV老式提包作铺垫,这个紫檀木小方盒的出现一定会让周芸大吃一惊的。秦佳怡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只通体碧绿,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玉镯。周芸不仅定睛一看,玉镯的式样古朴,中间有一条比较明显的血红的线,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圆。秦佳怡抓住周芸的手,把这只熠熠闪光的玉镯套在她手上,脸上流露出无比满意的笑容。

周芸并不想让秦佳怡给她套上这只玉镯,她弄不清楚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况且这只玉镯很有可能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古物,她是万万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可是她却身不由己,被秦佳怡抓住的那只手好像不是她的手似的,任凭秦佳怡摆布。周芸心中一直告诉自己要把手抽回来,但就是不听使唤,抽不回来,她心里越急,那只手就越不听使唤。她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也憋得红红的,鼻子一翕一翕地喘着粗气。秦佳怡专心致志地盯着周芸的手看,根本没注意到她脸上神情的变化。

“真漂亮!这玉镯配上你这纤纤玉手,实在是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就像是老天特意为你定做的一样。好了,它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主人。”秦佳怡笑盈盈地说。她抬起头看看周芸,以为周芸是因为害羞而脸红,就没往心里去,侧过头来对叶枫说:“枫儿,这是阿姨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希望这只玉镯能陪伴你们幸福快乐的一生。”

对于玉镯等古玩器物,叶枫一是不懂,二是他也没多加留意周芸手上的这只玉镯的成色,他可没想到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叶枫刚想谢谢秦佳怡的一番美意,周芸却抢先开口说:“秦阿姨,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秦佳怡像是早料到周芸会这么说,她面不改色,不以为然地说:“姑娘,这玉镯的价值毕竟是有限的,真正贵重的是我的一片心意。你现在还不知道它的由来,以及我为什么要送给你们做新婚贺礼。你先收好,等我把心中的话都说给枫儿听后,他自会告诉你收下玉镯的道理。”说完,她轻轻拍了拍周芸的手,然后又对叶枫说:“枫儿,陪阿姨去你父母坟前拜祭一下,阿姨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虽然叶枫不知道这位秦阿姨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是从她的眼神中,他知道她所要说的一定与他息息相关,与他叶家有着极大的关联。叶枫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有种说不出来的直觉,对于秦佳怡将要对他说的,他是既渴望听到,又害怕听到,或许害怕的成分更多一些。

从秦佳怡的话里话外,叶蕾明白,有些话她只想单独说给弟弟听,她是很想一同前往,不过她还是知趣地和周芸留在家里。

叶枫跟随秦佳怡母子走出家门。一辆本田雅阁停在离大门口大约三十米远的路边,他们三人出了院门后,本田就缓缓开过来。天清气朗,清风徐徐,阳光明媚,只是置身于户外,还是有丝丝寒意悄无声息地袭上身来。晴空万里,天空中几朵洁白的,形状各异的云彩悠悠地飘浮,天地间一片澄静。昨天夜里,一阵细雨洗去了天空中悬浮的尘埃,空气格外清新怡人,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洒下片片和煦的阳光,照耀着万物复苏的大地。

本田停稳后,叶枫伸手打开后车门,秦佳怡被儿子抱进车里,叶枫帮着把轮椅折叠起来,满面笑容的司机打开了后车厢,接过叶枫手中的轮椅,放进车厢里,盖好车盖。秦佳怡呼唤叶枫进去和她坐在一起。她儿子主动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关好车门后,本田平稳地开走了,只留下叶蕾和周芸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一路上,秦佳怡显得非常兴奋,激动,她的目光一直在窗外寻觅着,不时发出惊呼声。沿路的景色让她触景生情,无法忘怀的悠悠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风,夹裹着春天的气息迎面扑过来,像无数小手轻抚着脸庞,路边的垂柳就在这春风的吹拂下一点点变绿。看哪,有几只小鸟停驻在绿色的浪尖上,随着稻浪载浮载沉,它们是春的使者,带来了春意盎然的气息,给世人留下了春深如海的美妙感觉。哦,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连绵不绝,连绵成一片黄色的海洋,随着徐徐清风漾起金色的波浪,煞是迷人。下雪了,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无瑕的天地;雪花是如此美丽,它洁白晶莹,玲珑剔透,轻盈飘洒,宛如朵朵白莲,如天女散花般徐徐飘落……千百种美好的回忆一起涌向秦佳怡的心间,她陶醉在心荡神迷的回忆里,流连忘返。在那段妙不可言的岁月里,天悠悠,地悠悠,她的心也悠悠的,她就像一朵鲜花,花自飘零水自流。太美了!那段岁月就是鲜花在空中飘舞的岁月……

叶枫静静地听着秦佳怡如痴如醉的回忆,她用舒缓的话语将流逝的岁月幻化成一个个曼妙的音符,用嘴弹奏出一曲动人心魄的乐章。时光真的倒流了,只要闭上眼,她就回到了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年代,充满梦想,为了梦想孜孜不倦地追求的青春年华又回来了;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青年又回来了……

在叶枫的指引下,司机将本田平稳地驶入公墓,在绿树成荫的路旁停了下来。一路上神情亢奋,畅游在如梦似幻的意境中的秦佳怡紧闭双唇,面色渐渐变得凝重悲伤起来,舒展的眉心又悄悄地皱得紧紧的。往事如风,飘走了,悠悠岁月也消逝了。秦佳怡捋了捋满头银发,被儿子抱了出来,安坐在轮椅上。

一墙之隔竟有霄壤之别,公墓的围墙外是生机勃勃,气象万千,清风低唱着轻盈的歌儿漫步田野;墙内却是肃穆冷寂,死气沉沉,清风的歌儿犹如幽幽的哀鸣。墙里墙外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啊,墙外的人们或喜,或忧,或悲,或愁,可他们仍在品味,在咀嚼,在享受他们风云变幻的人生;可墙内却了无生气,所有长眠于地下的人都无法再表露出他们的喜忧悲愁了,他们永远沉睡在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包里,他们无从知晓墙外的世界是如何精彩地演绎的,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下,只是为了等待墙外的亲人们来告诉他们,墙外的那个被他们抛弃的世界里仍然有他们不离不散的身影,仍然有他们割舍不下的情感,这份情感就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唯一的联系了。爱也好,恨也罢,墙外的人们总是会带着他们真实的感情来祭奠死去的亲人,在坟前,用他们毫无羁绊的思想,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和长眠于此的亲人相聚。一座座矗立的墓碑就是一扇扇紧闭着的天门,通过这道门就能走进幻境里和亲人相聚。在现实世界里,人们无法敲开这扇厚重的天门,可在毫无羁绊的思想里,你只要站在门前,它就会自动为你开启。

秦佳怡由儿子推着跟随叶枫向前走去,墓碑越来越近,在放大的瞳孔里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终于来到了三十一年来日思夜想的地方,秦佳怡两眼紧紧盯着墓碑上醒目的“叶凡”两字,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嘴角无声地抽搐着,她的心也在无声地抽搐着,而心灵的哭泣声早已悲恸地响起。

泪水盈盈的秦佳怡凝望着叶凡的墓碑,良久,她才哭着说:“凡哥,佳怡来看你来了,你在天之灵好好看看吧,我是你的佳怡呀!”

听着秦佳怡悲痛欲绝的哭泣声,叶枫心中却乱如一团麻,疑虑重重,他有太多迷需要这位从天而降般赶来的秦阿姨一一为他解开。

秦佳怡双手推动轮椅来到墓碑近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墓碑,颤抖不止的手指在叶凡的名字上不住地摩挲。“凡哥,你睁开眼看看吧,我是佳怡呀。我把咱们的儿子小凡带来了,我带他回来认祖归宗了。凡哥,你听到了吗?”秦佳怡把头抵在叶凡的墓碑上,泪如雨下。好一会,她才缓缓抬起头,擦去泪水,颤声说:“好了,凡哥,我不哭了,我已经在心中哭了三十一年了。你好好看看咱们的儿子吧,听他叫你一声爸爸。”她再次抹去悄然涌出的泪水,转身朝儿子招了招手。

小凡走到母亲身旁,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脸的悲伤,与叶枫刚见他时的神采奕奕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儿呀,拜祭你的父亲吧。”秦佳怡凝望着叶凡的墓碑对儿子说。

小凡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车里,把香炉和各种祭品拿了出来。

秦佳怡抬头望着几米开外的呆若木鸡的叶枫,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难以接受,可他无法逃避这个事实,就像她三十一年来在感情上仍然无法接受叶凡的死一样。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必须接受一切事实,除非你从不知晓,否则,你无处躲避,它就摆在你面前。秦佳怡自己推动轮椅来到叶枫面前。“枫儿,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给他取名叫叶小凡。”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叶枫猛然间回过神来,双眼迷惘地望着秦佳怡,却说不出话来。

“枫儿,推我到路边的树下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秦佳怡说。

叶枫点了点头,推着她来到树荫下。

“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来得太突然了,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十一年了。枫儿,不管你对我有多怨恨,我都要把你父亲的这段历史告诉你,否则我是死不瞑目啊。你先什么都别想,听我慢慢说完。说完后,你就是再怨恨我,甚至杀了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好吗?”秦佳怡说话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

叶枫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已经潮湿了。

秦佳怡将目光从叶枫的脸上移向不远处跪倒在地上的儿子和叶凡的墓碑,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她开始讲述那段封存于心灵深处三十一年了的悠悠往事……

从见到叶凡的第一眼起,秦佳怡就渐渐地被他超凡脱俗的谦谦君子气质给吸引住了。对于一个纯洁得一尘不染的妙龄少女来说,这就是爱的萌芽。当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对叶凡已经一见钟情,她心如鹿撞,却并不清楚这就是少女怀春的表现。秦佳怡的思想就像亘古久远,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的一泓清泉,给人一种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秦佳怡有生以来教的第一堂课就是叶凡帮她背的课,虽然她自认为准备得很充分,要讲的知识已经是烂熟于胸,能脱口而出,但是真的走上讲台时,她还是紧张得要命,心跳如雷,拿着讲义和课本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脑子里混沌一片,嗡嗡作响,精心准备的开场白也忘得一干二净。面对数十双充满新鲜好奇感,而又对知识的探索如饥似渴的孩子们的眼睛,她竟然怔在了讲台上,双手汗津津的,不知所措。当她的目光与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叶凡的目光相遇时,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支持和鼓励,他的目光仿佛在对她说:“秦佳怡,别害怕,别紧张,我知道你行的,就像你单独面对我展现你的才华时一样镇定自若。孩子们都像我一样期待着你的精彩讲解,期待着你的成功。我们都坚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叶凡坚定的目光给了秦佳怡自信和勇气,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颤抖的手也停止了紧张的抖动,她微微一笑,从容地开始了她的第一堂课。四十五分钟里,她的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从始至终都那么流畅自然,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掺杂一点晦涩,干枯的成分,如同高山流水一般。学生们个个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就像在知识的宝库里发现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宝藏似的,一个个心驰神往。下课铃响起时,她还意犹未尽,她多想尽情地,无拘无束地将她的知识、才华统统传授给这些充满梦想的孩子们。但是,她很清楚,学习必须循序渐进,她必须一堂课一堂课地教,而不是让他们囫囵吞枣般吞咽知识。他们就像埋在泥土中的种子,孕育着希望,而她要做的就是用她所掌握的知识去浇灌这片蕴藏着巨大希望的土地,去给每一粒种子浇水。它们终将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从叶凡赞许的目光中,秦佳怡知道她的第一堂课讲得相当成功,她按捺不住成功的喜悦之情,喜不自禁。她望着他的目光如盈盈秋水,似乎在对他说:“我会让这份成功一直延续下去,而且会越来越成功。”一堂课让秦佳怡播下了成功的种子,同时也在她的心田里撒下了爱情的种子。

秦佳怡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圣洁无瑕的爱,只是由于太朦胧了,她没有看清楚。在接下来的交往中,她一直都把叶凡当作亲哥哥来对待。她是独生女,根本不知道对待哥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也从未把一个男人当作哥哥来对待。她太单纯了,单纯得就像蓝天上的一朵洁白的云彩,而作为人来说,是不可能一直飘浮在空中的,人注定是要生活在地球上。

时间一长,秦佳怡慢慢感受到了叶凡的才华横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样样精通。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令她叹为观止,令她钦佩不已。光阴荏苒,岁月如流,渐渐的,秦佳怡对叶凡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虚怀若谷,光明磊落,他就像是集天地之灵气于一身的圣贤,完美得让人无可挑剔。叶凡的才华横溢让秦佳怡受益匪浅,他就是她的良师益友,为她开启了一扇通往神奇世界的大门,她进去后才惊奇地发现里面竟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而且整理得井然有序。这正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进去后就不愿再出来了。

终于,秦佳怡意识到她对叶凡的感情并不是妹妹对哥哥的亲情,而是女人对男人的爱。当她心中的爱由刚开始的朦朦胧胧逐渐变得清晰明了时,她陷入了烦恼和迷惘中,她彷徨不安,心绪难平。多少个漆黑如墨的深夜里,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叶凡是有妇之夫,他有一个幸福美满,温馨甜蜜的家庭,有一位端庄淑雅,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一个乖巧伶俐,天真可爱的女儿,这些就像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她很清楚这是一座她无法逾越的大山,甚至她连翻越高山的念头都不敢有,更别谈勇气和信心了。秦佳怡心中的爱越浓越深,她的痛苦也就越强烈越持久。她明明知道她对叶凡的爱是不可能有如她所愿的结果的,可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爱他。爱一经在心中驻足,就再也无法根除。秦佳怡只能将爱深藏心底,在灵魂深处幸福而又痛苦地爱他。她患上了单相思的心病,白天和叶凡在一起时,她极力克制自己,有意识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疏远了就主动向他靠近一点,太近了就又悄悄地走远点。她的心就在这忽远忽近的徘徊中忍受着无比痛苦的煎熬。实在受不了了,就闷在被子里痛哭一回,可哭泣是根本无法阻止痛苦的加剧。无论身体和灵魂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她都下定决心绝不向叶凡表达她的爱意,她不能为了自私的爱而去破坏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她宁愿让自己的爱永远孤独寂寞下去。

如果不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秦佳怡将永远把爱紧紧地锁在灵魂里,不给它任何自由。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不仅改变了她的一生,改变了叶凡的一生,还对他们身边的人有着无远弗届的影响。一九六九年,新春开学后不久的一天,叶凡单独找秦佳怡谈了一次,他把他的家世详尽如实地讲述给她听,这可是他家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在那个动荡不安,疯狂得不可理喻的年代,这个秘密一旦泄漏出去,那对于叶凡以及他的家人来说就将是灭顶之灾,是一场无法抵御的浩劫。而事实是叶凡还是没有躲过这场浩劫,从而给他平静的家庭带来了一场轩然大波,至今仍在波及着他的后人。叶凡告诉秦佳怡,他想写一部书,如《红楼梦》一样的惊世之作,以他的家族历史,主要是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三代人的历史命运为主题,将整个家族的兴盛衰败以小说的形式写出来;并将人类历史的演绎,社会的变迁,以及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罪与罚,真诚与虚伪都融入进去;爱恨情仇,名誉,权势,地位,金钱,贪婪和欲望等等林林总总的与人紧密相连的东西都将在这部书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为了这部大作,叶凡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主题构思,乃至大部分细节,他都已经做到了了然于胸,他之所以迟迟未动笔,是因为他觉得他还欠缺对一种十分细腻,又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有着细致入微的认识和理解。叶凡十分诚恳地告诉秦佳怡,这种情感就是女人的内心情感,而这对于书中男女间的爱情描写是至关重要的。他需要她的帮助,需要她用女人的心去帮他捕捉到沐浴在爱情的光辉下令女人最为痴迷的感觉,他相信她能做到。秦佳怡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喜,她为叶凡的志向远大而深深地为之折服,一副高山仰止,佩服至极的神情。如果说在此之前叶凡在秦佳怡的心目中的形象是完美的话,那么在他说出他的宏图大志后,那份完美就变得无与伦比了。秦佳怡不假思索,立即答应了叶凡的请求,她根本顾不上去细细思索,他为何会选择她来帮他了解女人的心思呢?毕竟那时她还不能称之为女人,只能说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罢了。秦佳怡的心完完全全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给包围了,她心里想的只有这个被她喻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职,为此就是让她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只要叶凡能成功,她甘愿做一片默默无闻的绿叶,以衬托他这朵惊艳于世的红花。

秦佳怡把对叶凡的爱全部倾注于帮他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中了,这对于她来说,就是心灵的痛苦的一种解脱,她不用再在形单影孤时为了心中无以宣泄的爱而苦恼丛生,黯然销魂。她把所有的空闲余暇全都花在帮助他写稿上了。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人们所读的书都是作者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一部好作品对于作者来说,用呕心沥血来形容是绝不为过,甚至为了一部书而皓首穷经也不乏其人。为了这部作品,叶凡和秦佳怡除了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外,完全做到了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寒暑假期间,两人更是废寝忘食地在文学的田地里不辞辛苦地耕耘,暑假里,秦佳怡没有回家陪伴父母。就是寒假里,也只是过年时在家里短暂地逗留三两天,陪父母过个团圆年,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以至于父母颇为不悦,说家里都快变成她的驿站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且一年只匆匆这一回。秦佳怡深感愧疚,可一想到她正在做的足以令她骄傲一生的事业,她又觉得为此而对父母愧疚也值得。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叶凡的书稿完成后,就多抽些时间回家陪伴父母,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

叶凡的为人是如此令人信服,令人敬佩,因此,他和秦佳怡经常单独在一起也没有引起同事们的注意,更没有什么流言蜚语,飞短流长的。叶凡为了能静下心来写书,时常吃住在学校里。即使是在假期里,他也是大半时间都待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一门心思伏案疾书。天性单纯,心灵白璧无瑕的秦佳怡也没有想过孤男寡女的长时间共处一室会多有不便,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她一个像雪莲一样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大姑娘毫不避讳,这要是换在那段为爱而痛苦,迷惘的日子里,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那时就是在大白天,朗朗乾坤下,她也轻易不去他的宿舍,要去时总是拉上何明皓做伴。

写书搞创作可不是信手拈来,一挥而就般轻而易举,如果真那么容易的话,那么满世界都是作家了。写一部好的作品犹如铁杵成针,要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旷日持久的耐心。到一九七零年暑假时,叶凡的书稿只写了一半多一点,而且还只是初稿。为了能将本意表达得鞭辟入里,时常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为了查资料,学校小小的图书馆成了叶凡和秦佳怡去得最多的地方。为了不耽误叶凡的宝贵时间,一般情况下,都是秦佳怡不厌其烦地往图书馆跑,找到了他要的资料后,就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地带回来给他;没找到时,就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跟丢了魂似的。暑假里酷热难当,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简直要把人热倒下,有时半天也没有一丝风儿。当时条件艰苦,哪像现在家家户户都躲在凉爽的空调下。即使再穷再不济,一台风扇也是有的,虽说风扇吹出来的是热风,可有风总比无风强吧。而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一台电扇就足以是人前炫耀的资本了。没有风扇,叶凡一坐就是数小时,不蠕动一下,汗流浃背是习以为常。当时纸张很紧张,即使是身为教师的叶凡和秦佳怡,也不是随心所欲任其领取的。如今的电视剧里经常会看到剧中人物埋头写作的镜头,也许是导演为了体现出人物苦思不得的意思,观众常常会看到一张张洁白的纸才写了几行,甚至几个字,就被粗鲁地揉成一团,被剧中人物愤愤地扔进废纸篓里。偶尔还会给一个特写镜头,废纸篓里满是一团团的废纸。这在当年的叶凡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为了不让手臂上的汗水浸湿稿纸,秦佳怡给他准备了一打多棉布手帕,专门用来擦他脸上和手上的汗水。有时,叶凡写得太投入,忘了擦汗,秦佳怡就会拿起手帕轻轻地给他擦汗。扇子是唯一的降暑生凉的工具,秦佳怡总是站在叶凡身后,默默地为他打扇,右手酸了就换左手,左手酸了再换回右手,周而复始,片刻不停。一天下来,不仅两只手酸痛无力,而且还腰酸背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可秦佳怡的心里却甜丝丝的。

生活拮据的年代里,大热天吃上一片西瓜可真是一种享受,要是能有一片冰西瓜,从口里一直凉到心里,而且这凉意还是甜甜的,那可真是叫做爽啊!现在,你就是天天把西瓜当饭吃也没人觉得稀罕,有的富裕的人家吃西瓜只咬几口中心的瓜瓤就扔了,实在是浪费。换作三十年前,恐怕他们会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西瓜皮还能炒盘菜呢。为了让叶凡能天天吃到爽口甘甜的西瓜,秦佳怡是省吃俭用。如果不吃不喝也能活下去的话,她一定会这样做的。条件再艰苦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俩的创作热情。叶凡才思泉涌,下笔千言,挥洒自如,其磅礴气势如洪水决堤,其绚烂瑰丽如霞光满天。秦佳怡深深陶醉于叶凡笔下的文山字海中。

暑假末期的一个晚上,月朗星稀,一丝风儿也没有,秦佳怡照旧为叶凡打着扇子。叶凡突然放下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面露怜惜疼爱之色,从秦佳怡手中取过扇子,轻轻地把她按在凳子上,亲自为她扇扇。秦佳翊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叶凡蹲下身来,激动地握住她柔嫩的手,感激地说:“佳怡,谢谢你!”秦佳怡笑了,笑得那么甜美,动人,她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情意绵绵地说:“凡哥,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秦佳怡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当她意识到自己袒露心扉后,红着脸想把手抽回来。但是被叶凡握住的那只手就像是被他的手给黏住了似的,怎么抽都抽不回来。其实,秦佳怡压根就没抽过,她是多么希望被他永远这样握着她的小手啊,抽回来只是一个一闪而没的念头而已。

或许叶凡实在是写累了,想出去走走,他提议出去散散步。出了校园,两人漫步于安宁静谧的夜色中,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两人并肩而行,都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后山水库。在明净如水的天空下,浮着白莹莹的如鹅毛般一轮银月,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洒满了令人心醉神迷的银光,一直漫延到平坦的草地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两人在水库旁的草地上坐下,叶凡一脸心事重重的神情,眼望着对岸黑沉沉的山林,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秦佳怡看出来他闷闷不乐,她也无心去欣赏幽静的迷人夜色,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她能不能为他分忧解愁。沉思默想了片刻后,叶凡终于开口说出了一直都未向秦佳怡透露的秘密。

那是一段他父亲的情史。他的父亲一生戎马倥偬,在血雨腥风的战争岁月里,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建立了令人交口称赞的赫赫战功,不仅赢得了上司的赏识和跳跃式的提升,同时也俘获了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的芳心,而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女正是他的上司师长的女儿。师长视女儿如掌上明珠,十分宠爱。叶凡的父亲叶新也爱上了这个芳心暗许的姑娘。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们双双坠入爱河,不能自拔。叶新知道他终将面临一个能左右他一生的抉择。一边是结发妻子,一边是疯狂爱着的姑娘,两个他都爱,他对心爱的女人是没有厚此薄彼的爱。叶新内心矛盾重重,左右为难。回到妻子身边,就意味着他将失去用一腔热血换来的权利,地位,金钱和名誉,更为重要的是他还将无可奈何地放弃作为一名军人所拥有的雄心壮志。可是他又做不到狠心抛弃妻子和那个温暖的家。最终,叶新还是走了,和他心爱的女人随着溃不成军的国民党军队撤到台湾去了。在辽沈战役还没结束时,他就意识到他所效忠的国民党已是大势已去。他曾想过回到妻儿身边,和他们隐姓埋名,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就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胸怀大志的他是不能容忍碌碌无为,默默无闻地了此残生的,平庸的生活对他而言就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毒药。他宁愿轰轰烈烈地站着死,也不愿畏畏缩缩地跪着活。苟且偷生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是无处寻找的。让叶新始料不及的是解放军势如破竹,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得国民党军队落花流水。他是预料到国民党的失败是不可避免,但没想到他效忠一生的国民党军队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战场上的形势急转直下,致使叶新没能来得及最后再去见一见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知道这一别后再相见恐怕是遥遥无期了。他意识到他的身份,以及他对共产党所犯下的罪行,对于即将生活在红色政权下的妻儿来说将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梦魇。为了保护被他狠心抛弃的家人,叶新让他的警卫员脱下军装,乔装成流离失所的难民,星夜兼程赶往他的家乡,在国民党部队全线南撤之前把他的妻儿安顿到一个不知他们身份底细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场空前的历史浩劫。

这段历史是对叶新忠心耿耿的警卫员在叶凡长大懂事后私下里偷偷告诉他的,就连叶凡的母亲也完全不知道她的丈夫有负于她。忍着心灵的剧痛,叶凡时常会去猜想父亲去了台湾后的生活,偶尔还会在梦中看见父亲和他生命中另一个真爱的女人,携手漫步的幸福身影。只是他所有的猜想和事实都有不小的差距。一九六八年,叶新死于台湾,成为一场政治权势斗争的牺牲品,他人生中的另一位人生伴侣也惨遭毒手,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死于非命,一家人在一次看起来是交通意外的事故中命丧黄泉。至死他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改名叫叶凡,他的妻子给儿子改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像个平凡人一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一生奔波,南征北战。当然,叶凡至死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比他还早就离开人世了。直到叶枫上大学时,大陆和台湾关系有所好转后,才打听到的。不过,到这个时候,叶凡和他的父亲已经长眠于地下近二十个春秋了。

父亲是如何爱上上司的女儿的?这对于叶凡来说,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背叛母亲。父亲的警卫员也无法帮他解开这个谜,他所知道的都是叶新亲口告诉他的,叶新还一再嘱咐他,将来等他儿子长大成人了,一定要如实地告诉他。这个秘密在叶凡的心中藏匿了近十年。近十年来,它就像一条小虫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被这条小虫啃噬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对于精力旺盛,雄心壮志的男人而言,情欲是必然的需要,它不仅仅是本能的生理需要,更应该说是精神食粮。它能让男人以更加饱满的激情去挥洒自如的演绎人生的精彩。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容忍长时间的形影相吊,无法容忍情感的寄托会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留下一段空白。更何况男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虽然他们刚毅的外表是绝不允许心中的脆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外露,在他们失意落魄或是生活受到伤害时,他们也需要投入到能抚慰他的女人的怀抱,甚至比普通人更需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女人,一个能温暖他暂时苍白的灵魂的女人。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就是一座热气缭绕的温泉,疲惫,沮丧,失意甚至痛苦迷惘之际,他们需要在温泉中心心无旁骛的泡一泡,洗刷去羁绊他的心灵激情四射的尘埃,然后把自己的额头枕在她柔软的手掌心里,或是枕在她的双膝之间,依靠在她温暖的怀里,让疲倦不堪的身体和心灵得以安逸的休憩片刻,醒来之后的他们将以更加饱满的精神,更加澎湃的激情,去斗志昂扬的开创更加美好的未来。他们的头脑是无穷情欲的温床,对于情欲,他们的灵魂是永不设防的。他们希望情欲就像永不枯竭的暖流在他们的心中或静静地流淌,或奔腾不息的咆哮怒吼。哪怕是短暂的断流,他们也无法忍受,情欲就是他们的生命之水。他们并不苛求他们的生命之水是一成不变的,这完全取决于他们是否需要。他们是不会为了女人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那是他们一生悬命高举的人生旗帜,女人只能拜倒在这面旗帜下,而绝无可能用他们的人生旗帜去裹缚她们曼妙婀娜的身体。

对于叶凡而言,他不是不能理解这些看似不可理喻的道理。换作是他人,他完全能够理解,并且坦然接受。在过去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女人充其量不过是男人一生的点缀和衬托罢了。可那是他的父亲呀!虽然他并未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任何父爱,可他还是无比敬重自己的父亲。曾几何时,父亲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是那么高大,是没有任何瑕疵的,是完美的化身。可这近十年来,叶凡不知不觉发现父亲完美无缺的形象竟然阒无声息地出现了裂缝,随着时光的流逝,裂缝渐渐变成了一道十分明显,而且十分丑陋的疤痕。叶凡感到惶恐,迷惘,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父亲对母亲的背叛,该怎样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

从小到大,叶凡一直都能从母亲身上感受到她对父亲至死不渝的爱,那份爱深邃得让他心潮澎湃,可是有一天,他又开始感受到心如刀绞的痛,这两种异常强烈的感觉在他心中对峙,他的心灵就在它们之间徘徊,游移不定。母亲贱卖了所有家产,就连珍藏的古董字画她也毫不顾惜全卖了,但是却把家中所有藏书一本不漏全保留下来了。多才多艺的母亲深深懂得只有知识才是她能给予儿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她太思念远在天涯的丈夫了,她把这份深深的思念转化成对儿子的期望,她希望儿子也能成为像丈夫一样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可她又不希望儿子也像丈夫一样成为一名驰骋疆场,纵横捭阖的军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丈夫投笔从戎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振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丈夫自认为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无比光荣神圣的人生使命。可战争结束了,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她希望儿子能拿起丈夫放下的笔,在另一片中华民族贫瘠的土地上默默地耕耘,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看见儿子辛勤的汗水结出丰硕的成果。她之所以给儿子改名单一个凡字,只是希望儿子的家庭生活能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平凡而又和谐幸福,而对于儿子的人生轨迹,那是绝不能平凡得如一条毫不起眼的直线一样。为此,她把一腔心血都用在对儿子的教育上了。叶凡对母亲是敬重如山,可是他的父亲却背叛了他伟大的母亲,他怎么也理解不了,怎么也接受不了。

书稿就要写到他的父亲离开他母亲奔赴战场去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了,这也就意味着父亲生命中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女人即将粉墨登场了。对于叶凡来说,对父亲的认识中的那段空白是如此的吸引他,但又是那么的令他感到畏惧,它就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灵魂深处,时而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让他感受到脉脉温情;时而又面目狰狞,犹如龇牙咧嘴的猛兽,对他虎视眈眈,让他胆战心惊,瑟瑟发抖。叶凡不知道该用手中的笔去如何演绎父亲的心声。还有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女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想象成一个妖艳妩媚,卖弄风骚的坏女人,狐狸精。不是她去勾引诱惑他的父亲的话,父亲怎么会狠心抛妻弃子呢?他无法把她与父亲所说的冰清玉洁,白璧无瑕的纯情少女联系起来。他感到异常苦恼,才思泉涌至此却突然干涸了,心之所动,下笔千言的流畅也戛然而止,晦涩充斥心中,他心烦意乱,灵感断流,无以为继。

秦佳怡一直静静地凝神倾听,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抑或是直觉,她觉得叶凡所说的秘密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是为了引出他心中的更加让她感到惶恐不安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与她有着莫大的关联。秦佳怡不禁怦然心动,心中有一股渴望的激流奔腾不息。叶凡接着坦诚地告诉秦佳怡,他之所以请她来帮助他完成这部作品,就是希望她以一位冰清玉洁,白璧无瑕的纯情少女的形象,来叩开他紧闭的心门,帮助他还原心灵中那片空白背后的景象,她将给他以启迪,给他带来灵感,给他一种他还从未体会到的爱的感觉。秦佳怡无比失望,这些都不是让她怦然心动,深切期盼的。她的心像是被一把剑刺中了。她看见那只握住宝剑的手就是叶凡的手,鲜血狂喷如柱,一阵剧烈的尖锐的痛从她心中闪电般袭遍全身。秦佳怡强忍住心中的剧痛,神情木讷,冷冰冰地问叶凡为何不去寻求他的妻子的帮助,她也是女人呀,她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冰清玉洁,白璧无瑕,怎么说她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为何偏偏舍近求远。秦佳怡颇感费解。叶凡的一席话驱散了她心中的迷雾。他何尝不想呀,但事实是秦佳怡看似水到渠成的想法却是根本行不通,他的妻子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对她的思想已是洞若火烛,而他需要感受的恰恰是他并不知道的,也无法凭空想象就能得到的。而秦佳怡就不同了,她的出现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使他长年来的郁郁寡欢,心中笼罩的阴霾统统一扫而空,豁然开朗起来,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叶凡之所以迟迟未向她说出心中的期望,就是害怕他的贸然之举会被她断然拒绝,他不能强人所难,他需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帮助他。话说至此,一年前秦佳怡就该想到的问题终于水落石出了。虽说她并未因叶凡袒露心扉而有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可她还是或多或少有点受了委屈后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中大为不快,脸上流露出一丝愠怒。秦佳怡直言不讳,问叶凡这几年来对她的照顾,对她关爱有加,甚至和她建立起来的深厚友情是否都是为了让她不能拒绝他的请求。叶凡听了,惊愕地望着她,神情复杂,失落、惊讶、困惑,和沮丧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线团,红的、绿的、蓝的、黑的,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秦佳怡看着叶凡异样的表情,心中好生后悔,她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质问他。他在她的心中是那么的完美无瑕,可是刚才她的质疑就像是给他的完美形象泼上了污水,那可是她用心一点一点描绘出来的,是她感到无比骄傲的心灵之画呀!秦佳怡难过得瘪起了嘴,差点哭出声来。她真想扑入他的怀里,流着泪请求他的原谅。叶凡抿了抿嘴,收起脸上异样的神情,坦诚地告诉秦佳怡,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对她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即使她没有答应帮他,他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对她关爱有加。秦佳怡听了,再也忍不住扑入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泪流不止,请求叶凡原谅她刚才那番愚蠢至极的话,它玷污了他纯洁的灵魂,也玷污了他们深厚的友谊。秦佳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后悔,竟然不顾一切,撕扯起她的满头秀发。叶凡赶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柔情脉脉地望着她。秦佳怡从他的目光中看见了跳动的爱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像一朵绚丽缤纷的鲜花,馥郁芬芳,摄人魂魄。爱的火苗溅出一星火花,跃入她的心中,刹那间点燃了她压抑已久的爱情,心中爱的火山终于喷发了,炽热的熔浆一飞冲天,像一条遍体通红的巨龙苏醒过来,腾空而起。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得越来越快,浑身烫得就像一块即将熔化的热铁。她情不自禁地把头一点点向他移去,那是天地混沌不开的时刻,他们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道静静流淌的时间,天地间除了他俩之外,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似的。就连高悬夜空的月亮仿佛也为他俩冲破爱的束缚,打开爱的桎梏而欢喜不已,它也沉醉了。他俩面前宁寂的水面上那一片片银光愈发显得迷人,愈发的让人心醉神迷。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溶溶月色下,在迷人的水面倒映的月光映衬下,他俩终于拥抱在一起,四片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互相吮吸着,似乎是要将对方的爱全部吸进自己的心中。

无论何等强大的男人,在内心的深处都会有一块柔软的角落,一旦快乐或悲伤触摸到那里就会化成泪水。叶凡哭了,这是秦佳怡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她真想用嘴去吮干他的泪水,她知道那一定很甜,甜透心窝。叶凡流着泪告诉她,他爱她,他早已感受到她紧紧压抑着的对他的爱,为此他感到痛苦,迷茫。可在她面前,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爱上她,他是有妇之夫,他和妻子感情笃厚,他们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他怎么能再爱上别的女人呢,他的灵魂谴责他的爱。叶凡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父亲背叛母亲爱上另一个女人,还狠心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俩,可现在他竟然步父亲的后尘,竟然也做出了如此荒唐可耻的事情出来。可是他无法抵制住爱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心堤,用理智建造的堤坝被一波又一波的爱的潮水冲击得松动了。一年多来,他试图用创作来束缚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情欲,这是他的灵魂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可稻草根本承受不住爱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它终于断了,他的灵魂被狂热的爱淹没了,理智的堤坝被爱的潮水冲出一个豁口后分崩离析了。他与妻子的爱像涓涓之水,平缓而又绵绵不绝;而他对秦佳怡的爱就如同狂风卷巨浪一般,一经出现就是来势汹汹的惊涛骇浪,他根本来不及做好抵御之势就被爱的巨浪卷走了。当他终于明白了他是无法抵抗发自内心的爱的冲动时,他也就相信了以前他对她产生的第一次奇妙的感觉。那是她第一次走上讲台,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课,听着听着,他莫名的有了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她就像是一直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的那个朦朦胧胧的灵魂知音,他们神交已久,他们会在他的心灵里产生妙不可言的共鸣。她在讲台上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是他的心灵中的灵魂知音发出来的。难道她就是他的灵魂知音?在那心神荡漾的几十分钟里,他陶醉在美妙而又神奇的感觉里。过后,他冷静地回想,又不禁莞尔一笑,他不信冥冥中自有天意眷顾他的灵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自认为是一个平凡的人,上苍怎么会眷顾一个凡夫俗子呢?当他终于相信上苍真的眷顾他时,他已被爱牢牢地俘获了。

秦佳怡做梦都没有想过叶凡会爱上她,而且在心中已经爱她好长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她刻意躲避他,不敢面对他的目光的话,她一定会有所察觉的。秦佳怡欣喜若狂,为叶凡爱她,为她不是单相思而喜不自胜。

可一看到他那张写满忧愁的脸,她心中的狂喜就不翼而飞了。她知道他不可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抛妻弃女和她远走高飞,他们所生活的年代,环境,还有社会舆论,道德伦理等等,让这种可能变得微乎其微。如果这还是那个男人能娶三妻四妾的朝代,她一定会甘心和他的妻子二女侍一夫,即使做小妾也心甘情愿。可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她不可能名正言顺的和他厮守终生,他们的两情相悦,他们的真心相爱,在新的道德观念和法制制度下都是为人唾弃的。即使是曲径通幽,她愿意做他的地下情人,那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可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为了他的旷世之作,为了他将来能声名远播,誉满天下,她必须像他父亲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一样和他真真切切地爱一回。唯有她的爱才能让他干涸的灵感之泉再次喷薄而出。为了他,她宁愿做红颜薄命的苦女,哪怕这一生都将套上伤风败俗的道德枷锁,她也觉得无怨无悔。在她看来,生命就像一颗流星,只要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哪怕是十分短暂的闪光之后就彻底陨落,也已足矣。不是不在乎天长地久,可那是绝无可能的幻想。既然如此,那就让自己曾经拥有吧。秦佳怡心意已决,脸上的忧愁烟消云散了。她要为叶凡做的就是——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

他们坠入爱河了,爱得如痴如醉。可在那个风雨飘摇,批斗风如火如荼的疯狂年代里,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掩饰心中狂热的爱,如果一旦被人发现,那么他们就会被扣上通奸的帽子,拉出去游街,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低垂着脑袋,任人辱骂唾弃,而且他们付出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毁于一旦。那是一段为爱痴迷疯狂,而又整日里谨小慎微的岁月,他们每一次的耳鬓厮磨,卿卿我我都需要耐心地等待一个天赐良机,他们被内心蓬蓬勃勃的情欲引诱得如饥似渴,折磨得心急如焚,短暂的激情过后总是要忍耐长时间的蛰伏。爱的蛰伏期间,他们就把旺盛的精力和难以遏制的情欲都转化为创作的激情。爱情赐予叶凡无穷无尽的灵感,他用他和秦佳怡的爱情去填补父亲的另一段爱情在他心灵中留下的空白。虽然他并不能确定他的婚外情与父亲的婚外情是不是如出一辙,但从书稿丝丝入扣的衔接中,他已经能感悟和理解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

在此期间,秦佳怡越来越相信叶凡是一位旷世奇才,简直是当世的曹雪芹。她突发奇想,他是当世的曹雪芹,那么她就是他生命中的红颜知己脂砚斋。秦佳怡为她这个奇思妙想而激动不已,她甚至都想好了,等叶凡的大作出版面世后,等时机成熟后,她也要像脂砚斋一样对他的大作做批注,让世人知道他的这部传世奇书的创作经历,以及他俩为之付出的点点滴滴。秦佳怡觉得上苍让她降临人间,就是为了让她帮助叶凡成就这千秋万代的伟业,成为他生命中的脂砚斋。她为这一神圣的使命而心怀虔诚的感激之情,感谢上苍对她的厚爱,感谢上苍给了她一个如此完美的梦想,她一定会不辱使命。

就在叶凡和秦佳怡满怀期望,准备书稿的结尾收笔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头上,之前他们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付之东流,毁于一旦了。而且这场灾难所带来的强烈的震撼将长时间的延续下去,将波及他们的下一代。一九七一年五月六日,这是秦佳怡铭记在心,永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她一生当中最美的梦被击得粉碎。县里的红卫兵造反派突然闯入学校,把叶凡五花大绑,带走了,给他戴上的帽子是国民党余孽,潜伏在社会主义新中国里的反党反人民分子。秦佳怡被这起完全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彻底击懵了,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等她清醒过来,想到要去保护叶凡的书稿时,一切都晚了。叶凡尚未完成的书稿被没收了,他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致命的是他家的家谱被这帮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家伙给搜出来了。铁证如山,叶凡和他母亲整日被游斗,造反派不仅全部焚毁了他家所有的古本藏书,还当着叶凡的面把他呕心沥血之作付之一炬。叶凡发疯一般冲向大火中,意图抢救出他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书稿。可一个气急败坏的红卫兵小将却在他身后冷不丁给了他一记闷棍,他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当叶凡被一盆冷水浇醒后,他的书稿业已化为灰烬。万念俱灰的他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开过一句口。一个星期后,叶凡悬梁自尽了,抛下了年迈的母亲,抛下了身怀六甲的妻子,抛下了年幼无知的女儿,也抛下了深爱他的秦佳怡,就这样悲惨,孤独地永远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无尽欢愉和伟大梦想,却在短短的十天时间里让他肝肠寸断,让他梦碎,心碎的尘世。

叶凡的离世对秦佳怡来说是一个她根本承受不了的打击,悲痛欲绝的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无情的事实。她是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就在她准备以身殉情时,却发现她怀孕了,她怀上了叶凡的骨肉,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后,秦佳怡放弃了殉情的念头,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那是叶凡的爱在她身体内的延续。

暑假来临前,秦佳怡就调回老家去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嫁给了中学时期的一位同学——丁诚,并跟随丁诚去了贵州。丁诚一直暗恋秦佳怡,就在她分配到叶凡所在的学校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却被她婉言拒绝了。临去贵州前,他又约她见了一面,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会一直等着她回心转意,直到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后,他才会死了这条心。分别时,他向她郑重承诺,不论何时,只要她需要他帮助,即使天涯海角他也会赶来。这句情真意切的话曾令秦佳怡感动不已,她没有想到她会需要他的帮助,而且就在他许下诺言短短几年后。秦佳怡把她的悲惨遭遇都告诉了丁诚,毫不隐瞒,她很坦诚地告诉他,她需要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她没有说出对他的需求,因为她知道对于男人来说,这是锥心刺骨的痛,而且这份痛楚永远都不会消失,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轻而已。

丁诚还是毫不犹豫地娶了秦佳怡,但是他们这对夫妻却是有名无实,他不想利用她心灵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他默默地照顾她,用至真至诚的爱去抚慰她那颗受伤的心。孩子出世了,上户口时,他征求她的意见,她愧疚地对他说,他是一家之主,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却会一辈子都叫他爸爸。

孩子断奶后,身虚体弱的秦佳怡不顾丁诚的劝阻,和他做了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虽然她再也不可能像爱叶凡一样去爱她的丈夫,可她还是决定用心去爱他。她欠他的太多了,只能用真心的爱去报答他,去让他感受到他不仅仅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她决定把过去的一切都尘封心底,儿子和丈夫就是她今后生活的一切。

改革开放不久,丁诚的姑妈突然从海外回来了。几十年音信皆无,这一下从天而降,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早在读中学时,秦佳怡就听丁诚说起过他的家世,他家祖上在民国初期是大地主,到他父亲这一辈就远没有那么风光了,也就算个小地主吧。他父亲只有一个妹妹,思想激进,在女子学校念书时就参加过学生运动。没办法,家里怕她捅出乱子无法收拾,就把她送到英国去留学,谁知这一去就是近四十年独在异乡为异客。丁诚的父亲是独子,没能像妹妹一样出国留学。新中国成立后,他父亲被划定为地主,他也就变成了同学们嘴中的地主崽子。就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从小丁诚就备受欺凌和冷落,从小学到中学,同学们看他时都是一脸的不屑和鄙视,从不叫他的名字,人前人后都心安理得地叫他地主崽子。只有秦佳怡同情怜悯他,虽然她无法阻止别的同学欺负他,叫他地主崽子,但是她的同情,她直呼他的名字,她对他露出的笑容里包含着至美的善良,让他那颗冰冷的心感到一丝温暖。这也是他深深爱上她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丁诚的姑妈一个人寡居英国,膝下无儿无女,此次回来就是想见见失散了几十年的哥哥,可惜她的哥哥被那顶地主的帽子给扣入黄泉地下了。看着他们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姑妈当即决定把他们一家三口迁移去英国,去继承她的家业。那时,办理出国移民手续可不像现在这么简单,繁琐严格的手续几乎让丁诚跑断了腿,令人欣慰的是最终他们还是得以顺利成行。

在英国十几年的生活是平静而又温馨的,姑妈没过多久就与世长辞了,他们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并且都顺利融入了那个曾经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国家里,生活安逸恬静。美中不足的是几年前秦佳怡落下了下半身瘫痪,这是她在怀孕和生育期间种下的病根,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有儿子和丈夫在身边,还有什么令她不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呢?儿子聪明好学,即使十几岁才去英国,可他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剑桥大学,读完博士后,现在在沃达丰公司任职,工作优秀,前途不可限量。

人生不可能一直失落,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十几年来,他们的生活虽然也有起伏,但总的来说还是幸福美满的。姑妈的去世,她的过早白头,以及半身不遂,这些只是让这份幸福美满稍稍有点褪色而已。可今年的二月十九日,也就是春节初八的那一天,他们幸福美满的生活却被一片悲哀所笼罩。丁诚出了车祸,当秦佳怡和儿子赶到医院时,他业已奄奄一息,生命处于弥留之际。抢救无效,丈夫撒手人寰,而且至死都没能和他们母子俩说上一句话。这令秦佳怡心碎肠断,握着丈夫冰冷的手,她不禁老泪纵横。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她已经做到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对丈夫说她爱他,那是与对叶凡的爱截然不同的爱,但两份爱都是真爱。令秦佳怡抱憾终生的是她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她真想亲口对他说一句下辈子她再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他却再也听不到了。秦佳怡不停地亲吻着丈夫的手,这双托住她几十年生命的大手,终于无声地放下了。

还没等秦佳怡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律师就带着丈夫的遗嘱找上门来。除了毫无秘密可言的财产继承外,丈夫早已准备好了两封信,她和儿子一人一封。她和儿子都是在泣不成声中读完他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封信。在给儿子的信中,他把儿子的身世翔实的告诉他,并且告诉儿子他虽然没有见过他的生身之父,可他相信他一定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希望儿子能回国去拜祭他的生父,并认祖归宗。而在给秦佳怡的信中,他告诉她,他这一生能和她共度几十年时光,他真的感到无比幸福。假如他早她离开人世,他希望她能把儿子的名字改为叶小凡。在儿子满月的那一天,他曾见过她写在纸上的“叶小凡”三个字。他知道这是她沉在心底几十年的心愿,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作为孩子的养父,他无权剥夺孩子对自己的身世的知情权,也不能自私地不让孩子与他的亲生父亲紧密联系起来。似水流年,几十年的人生之旅中,他觉得他是一个幸运之人,与她相识,悄悄地爱上她,与她结为夫妇,并最终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她深沉的爱,这是上苍对他的厚爱。他无法预测自己将以何种方式离开这个让他眷恋不已的尘世,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对他的人生感到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他不知道他是否是面带笑容离开人世,但他的灵魂一定是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离开他的身体飞向天堂的。信的末尾是“永别了,我的爱人!让我们在天堂里再相会吧,在那里,我将为你和叶凡送上我最诚挚,最衷心的祝福!”手捧着丈夫的遗信,秦佳怡百感交集,几十年的生活画面浮现脑海,历历在目,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丈夫的身影始终萦绕在心头,她不禁泪如雨下……秦佳怡无法违背丈夫的遗愿,她把儿子的名字改为叶小凡。安葬完丈夫后,她终日沉浸在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中,每当想起在祖国的种种不平凡的经历,都不禁潸然泪下。思念故土,思念那片土地上令她念念不忘的人。清明节,秦佳怡和儿子给丈夫扫过墓后,就带上丈夫的一小盒骨灰,带着她的思念和牵挂,与儿子踏上了回国的旅程。在故乡,把丈夫的骨灰洒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后,她就租了一辆车,来到了这片让她既爱又恨的土地上。这里曾带给她最最甜蜜的回忆,同时也无情地硬塞给她最最苦涩的回忆。几十年来,这两种强烈的感受在她的心灵深处交织在一起。爱它也恨它,就是无法忘却它!她怎能忘却呢?三十一年了,那个让她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一直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下面,还有她这一生最美的梦也随着他被埋葬了三十一个春秋。

泪水在叶枫的脸上簌簌滑落,这段听起来像是一个可怕的梦魇的故事竟然与他有着莫大的联系。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终于被这位父亲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给扫荡开来了,他的心并未因此而豁然开朗。不知不觉中,又有一层淡淡的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心头,他并不清楚这层阴霾意味着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将给他的心灵带来的还是郁闷和苦涩。叶枫的目光幽幽的,像深不可测的海底,看不见里面隐藏着什么。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个躲避了他三十一年的事实,但他又不能不去面对它,不能不去接受它,它是属于他的,只是这个属于的过程被历史延误了三十一年。这是谁的过错?是父亲?是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的满头银发的老人?还是客死异乡的祖父?他们也都是这场绵延半个多世纪的人间悲剧的受害者,即或他们真的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也为各自的错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甚至是超越生命的代价。或许只能用历史造就来解释,来承担这份重不堪负的过错。

叶枫的嘴角轻轻地抽动着,他不由自主地跪在秦佳怡面前,将头埋在她双腿上的毯子里,泪水很快就浸湿了柔软的线毯。秦佳怡伸出颤抖的双手慈爱地抚摸着叶枫的头,两颗清泪滑过苍白的面颊,滴落在他的头发里。秦佳怡抬头仰望天空,望着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她不禁想起了泰戈尔的一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他确实曾翱翔于天际。泪眼蒙■中,她仿佛看见叶凡在天空中翱翔的身影。

秦佳怡轻轻捧起叶枫的脸,凝视着他的模糊的双眼,怯生生地对他说:“孩子,你……你恨阿姨吗?”

叶枫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不停地摇头,他的心中闪过怨恨的念头,可他就是怨恨不起来,反而对她有一种无以言述的亲切感,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父亲最终能够理解祖父背叛祖母的另一段爱情,如今,他也能理解当年父亲为爱痴狂之举。十几年来,在爱的海洋里漂泊沉浮,让他对爱情有了深刻的理解。只要心中有爱,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理解。即使是再荒诞不经的行为也绝不是不可理喻的。爱情是人的灵魂得以升华的力量源泉,为了爱情,人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和做出的事情,即使错了,也情有可原,因为那是为了爱!

抹去脸上的泪水,秦佳怡激动地说:“孩子,你就是恨阿姨也是应该的,如果当年阿姨没有出现在你父亲的生活里,没有爱上他,他也就不会在你还未降临人世时就离你们而去了。阿姨有罪啊!”说到这,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接着说:“孩子,我已经把我该说的秘密都说出来了,但是这个秘密还没有完全真相大白。三十一年了,他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是时候让他原形毕露了。”秦佳怡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对某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似的。“枫儿,你给何明皓打个电话吧,不要告诉他我是谁,只说有一位故人想见他,让他立即赶过来。”

听了这话,叶枫如雷轰电掣一般,他睁大双眼,张口结舌,像是没听清楚,又像是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结结巴巴地说:“谁?何……何明皓……何老师?他……他……”叶枫整张脸都变形了,像是被巨大的疑惑给扭曲成这个令人不忍目睹的样子,即恐怖又可怜。

秦佳怡坚定地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她怕叶枫还不明白,不相信,就又说:“对,就是何明皓。他戴着虚伪的面具三十一年了,是该揭下他的面具了。枫儿,阿姨知道你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我们必须还事实以本来面目。去给他打个电话,等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我要让他亲口说出他所犯下的罪孽,让你彻底看清他丑恶的嘴脸,看清他的真实面孔。三十一年来,我日思夜盼的就是这个时刻。”

对于叶枫而言,何明皓一直都是他最为敬重的人,他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是高大完美的,是不容任何人亵渎玷污的。他就像是叶枫的心灵大地上的一棵擎天巨树,浓郁苍劲,牢不可拔。秦佳怡的话犹如一记惊雷在叶枫的心灵的大地上炸响,撼天动地,地动山摇,擎天巨树被震得摇摇晃晃,树叶被震落一地。叶枫的身体也跟着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站立不稳。幸好身旁的大树抵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整张脸扭曲得异常恐怖,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如果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人冷不丁看见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被吓得毛骨悚然,魂飞天外。

不知几时,叶小凡站在他母亲身后,双眼红红的,肿得很明显,泪光点点。太阳斜挂在天空中,无声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体上,在他们的身旁投下淡灰色的影子。灰影在悄然流逝的时光中静静地伸长,就好像它们也有生命力似的,而且比它们的主人的生命力还要顽强,他们生长的速度是主人的身躯所自叹弗如的。叶枫的影子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他浑身哆嗦,它也躺在地上扭个不停,仿佛它也痛苦不堪似的。叶小凡怕叶枫会倒下,想上前去扶住他,却被母亲一把抓住。秦佳怡冲儿子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去打扰叶枫。叶小凡就乖乖地站在母亲身旁,悲切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一阵疾风刮过,树叶沙沙直响,树枝也被风压得弯弯的,路旁茂盛的青草齐刷刷向后倒伏下去。叶枫伸手扶住树干,好像弱不禁风似的。风过后,天地间又回复了宁寂,青草又顽强地竖立起来,犹如一群不屈不挠的勇士摔倒了又顽强地站起身来。尽管叶枫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拿出了手机,飞快地按着数字键,他像是在梦游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自己都说了写什么。

秦佳怡让儿子推着她来到叶枫跟前,她静静地注视着他,表情凝重,肃穆。叶枫凄迷,慌乱的目光在秦佳怡的目光直视下,变成了乞求,像是在乞求她告诉他,她刚才说的不是真的。不一会,乞求就变成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秦佳怡哀叹一声,说:“孩子,这几十年来我也一直痛苦地幻想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而已。但是每一次我的心中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知道从感情上来说,你无法接受,可我只能实事求是地告诉你事实真相,我没有蓄意夸大,也绝不会刻意隐瞒。三十一年了,就感情而言,我还是接受不了,可我只能用事实说话,事实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情感而有任何改变的。”

当人的情感与事实相抵触时,情感总是会被事实潜移默化地左右,从而发生变化,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在事实面前,情感只能被改变,而不能改变事实。虽然叶枫还不完全清楚即将知晓的事实究竟会如何改变他的情感,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的情感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因为事实具有无比强大的说服力,它完全可以颠覆人的思想和情感,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叶枫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就像一条毒蛇在他心中游走,时不时地咬上一口。

秦佳怡把儿子轻轻地推到叶枫面前,激动地说:“枫儿,今后你们兄弟俩将共同肩负起延续叶家香火的使命,你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呀!”

叶枫抬起头,凝望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却又是血脉相连的弟弟,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温暖的亲情。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泪水涟涟的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叶小凡无法抑制心中澎湃的感情波澜,像个迷失的孩子终于寻觅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一样,泪如泉涌,他无比激动地在哥哥耳畔用颤抖的声音说:“哥哥……你受苦了……”

一声亲切,真诚的心灵呼唤如同一阵悠悠暖风吹来,僵冻的心田感受到了温暖怡人的气息。叶枫仿佛看见自己荒芜的心田顷刻间就变得春意盎然,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破土而出,一种无以言述的欣慰感油然而生,如同干枯的枝梢悄然冒出了新芽,让人心醉神迷,叶枫百感交集。这是他们兄弟俩的第一次拥抱,可他却感觉它是多么的熟悉,丝毫没有乍然相逢的陌生感。兄弟俩相拥而泣,一个轻声呼唤着:“弟弟……弟弟……”另一个则梦呓般叫唤着:“哥哥……哥哥……”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亲切的呼唤,这一声声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呼唤,将他们兄弟俩心中所有真挚的感情都表露出来了。秦佳怡看着他们兄弟俩拥抱在一起,听着他们如泣如诉的呼唤,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终于得偿夙愿。三十年了,自从儿子出世的第一天起,她的心中就一直在憧憬着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只是在美好的憧憬中,儿子拥抱的身影始终模糊不清,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也不知道这个感人的场面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如今,她终于亲眼目睹了这一历史性的一幕,看着他们兄弟俩将她心中深藏了三十年的憧憬演变成现实,她怎么能不喜极而泣呢?这是幸福的泪水,是心满意足的泪水,同时也是对他们兄弟俩美好祝福的泪水,让这泪水尽情地流吧,流成一条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长河吧!秦佳怡感慨万千,她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泪眼蒙■,凝望着叶凡的墓碑,心中默默地说:“凡哥,你看见了吗?他们兄弟俩终于团聚了,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凡哥,你在哪呀?你等等我好吗?不久后咱们就将在天堂里相会了,我们将永不分离!”哀婉悲戚的哭声在空旷宁寂的墓园里飘荡,不绝于耳……

太阳像是不忍心目睹他们流泪的样子,不忍心听见他们悲伤的哭泣,偷偷地钻进云层里去了。碧纯如洗的天空暗淡下来,一座座隆起的坟茔上笼罩着的一层淡薄朦胧的黄色光芒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灰蒙蒙,乱蓬蓬的杂草因为失去了美妙绝伦的光芒照耀而显得了无生气,随风摇曳。悲怆,孤寂的气氛笼罩着大地,只有那幽幽的哭声在为这份悲怆和孤寂配上凄凉的音调,犹如哀乐在飘荡,好不悲凉!

在三十一年的悠悠岁月中,每次想起过去,秦佳怡都会想起《洛莉塔》中的一句话——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雨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对她而言,吹走她的青春年华的那阵疾风就是何明皓,她对何明皓的怨恨在日积月累中已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今天,她要将心中深藏了三十一年的怨恨全部发泄出来。想着就要见到何明皓,就要当面揭穿他的罪恶,她的心不由得激动起来,一种无以言述的复仇的快感油然而生。

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如同一把生锈的大剪刀笨重地剪裁悲伤的幕布所发出的“咔嚓、咔嚓”声,质重而刺耳。叶枫没有回头,他知道是何明皓的脚步声。虽然与他印象深刻的步履矫健大相径庭,但他还是能感受到是他一直都敬爱如父的何老师的脚步。正是这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让他心如刀绞,痛彻肺腑,他从中听出了慌乱和惊恐,与往日从老师身上感受到的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可有云泥之别呀。如果说此前叶枫心中尚存有一丝侥幸的希望,那么现在这一丝侥幸的希望也被何明皓乱糟糟的脚步声给踩踏得杳无踪影了。

短短几个小时不见,何明皓仿佛又苍老了不少,憔悴不堪的脸上那一道道褶皱更深更密了,沟沟壑壑,好像岁月之刀在这几个小时内拼命赶工,又添上不少刻画的痕迹。这张原本慈祥和蔼的脸眼下却露出了丑陋的影子,眼窝深陷,面如死灰,空洞呆滞的目光像是垂死之人生命弥留之际的万般无奈;乱如杂草的头发不经意间已是白多黑少,留下了被双手狠命抓扯的痕迹;背也明显驼了,佝偻着腰,活脱脱一个形容猥琐的糟老头样。叶枫望着渐行渐近的何明皓一阵揪心的疼,他无法想象这就是他心目中高大完美的何老师,畏畏缩缩,干巴巴的,简直像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似的。何明皓一步步走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三个人,他的脚步声变成了无力的蹒跚,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轮椅上正襟危坐,神情冷漠的秦佳怡,闪烁着不断变化的激动、疑惑、恐惧、愧疚的光芒,他颤巍巍来到秦佳怡面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嘴角不时的抽搐几下。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四目相会,久久不能分开,只是两人的目光完全不同。何明皓似乎犹自不能相信他的亲眼所见,他用苍白无力的声音说:“你……你是佳怡?”

秦佳怡冷冷地回答说:“我是秦佳怡。何明皓,佳怡这个称呼早就不是你叫的了。”

何明皓被她的冷若冰霜给镇住了,她的话就像一块坚冰落入他的心里,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窘迫得满脸通红,幸好他那张被岁月的风霜雨雪侵蚀得枯皱的老脸已不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他内心的窘迫。坚冰太冷了,他的心被冻得抽搐起来,他的脸也抽搐起来,扭曲得异常难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而他却只能无可奈何忍受着残忍的蹂躏。好一会,何明皓的脸才停止抽搐,他的心也渐渐停止了痛苦的抽搐,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沮丧和失望,仰天长叹一声,幽幽地说:“是啊,佳怡这个称呼早就不该出自我的口了,早在三十一年前我就已经丧失了这个权利。”他缓缓低下头,愧疚地望着秦佳怡,像个销声匿迹,躲藏了很久的罪犯又被揪了出来,瑟瑟发抖,胆怯地说:“三十一年了,秦佳怡,我时时刻刻都盼着这一天呀,今天总算盼来了。我终于可以撕下自己虚伪的面具了。唉,斗转星移,一晃就三十一年了,秦佳怡,你……你过得还好吗?”

秦佳怡始终是目光如电,紧盯着何明皓,像是努力想钻进他的心里看个明白透彻似的。她还是冷冰冰地说:“好!拜你所赐,我还能坐在轮椅上来见你。老天有眼啊,它不会让我不见你一面就含恨离世的,它让我活着就是要让我来当面揭穿你的本来面目,我又岂能违背上苍的意愿呢?何明皓,你欺骗枫儿三十一年了,也该把你那段罪孽深重的历史说给他听了,今天你就是再想隐瞒恐怕也瞒不了了,我就是要让你亲口说出你所犯下的罪过,说吧,我洗耳恭听。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别再心存幻想,更别意图篡改历史,我可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今天就是审判你的灵魂的日子。”说到这,秦佳怡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继续冷冰冰地说:“哦,我错了,何明皓,我想三十一年前你就已经没有灵魂了。真难为你了,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请问你活得有意思吗?”

秦佳怡含讽带讥的话并没有令何明皓恼羞成怒,他一脸的忏悔,诚恳地对她说:“秦佳怡,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无法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求能获得你的谅解。我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虽然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向你澄清一下,我之所以对枫儿隐瞒至今,并不是想瞒他一辈子,我早已决定将事实真相都告诉他,之所以一直没说,我是在等待时机的成熟,或许这个解释你会嗤之以鼻,我也无话可说。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天能见你一面,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说完,何明皓转过身来,对身旁面如白纸,神情痛苦不堪的叶枫说:“枫儿,老师是个罪人,是老师害得你和你父亲终生都不得相见。今天,老师就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全告诉你。”

就在秦佳怡和叶枫静静地等待何明皓说出他心中的秘密时,他却扭转头过来又对秦佳怡说:“佳怡……哦,不,秦佳怡,在我说出往事之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可以?”

秦佳怡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从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耍奸使诈的企图,她凝神想了想,说:“说吧。”声音依然冷如寒冰。

何明皓不无感激地看着她,说:“当年挂在你宿舍里的那两幅字,你带来了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这两幅字。能否再让我看上一眼?”

三十一年了,他仍念念不忘这两副字,如果没有那段错误的历史该有多好啊!秦佳怡心生感慨,可一想到长眠于地下的叶凡,她又心硬如铁。“何明皓,还算你没有忘记咱们过去的那段意气风发的岁月,只可惜是你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字我带来了,那是凡哥留给我的仅存的遗物。好,就让你再看上一眼,这也是你最后一次看这两幅字了。”说完,秦佳怡吩咐身后的儿子去车上把字拿来。

半支烟的工夫,叶小凡就抱着两个做工十分精致的长木盒子回来了。秦佳怡从儿子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从盒里取出用红丝带系好的一个卷轴出来,拉开丝带,然后把卷轴展开,一端让叶枫拿着。叶枫拿着卷轴的一端的手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完全展开。何明皓兴奋异常,探着身子,目光如炬,紧盯着微微泛黄的纸,叶枫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真迹。这是一首张孝祥的词,词名为《念奴娇·过洞庭》,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看着看着,浑浊的泪水流出双眸,流过苍老的面颊。何明皓生怕自己的泪水会滴落在字上,赶紧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一阵,才对叶枫说:“枫儿,你看。”他用手指着纸上的字继续说:“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这就是你父亲人生的真实写照。襟怀坦荡,虚怀若谷,胸中洒脱如光风霁月!他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何明皓看了一眼动容的秦佳怡,接着对叶枫说:“当年,我第一次听你父亲讲课时,他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就像用刀深深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里。他面庞白皙,身材颀长,肃立在那里,平静如水,清淡如云。他的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真是令我心悦诚服。他所给予我心灵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做一位如你父亲那样的诲人不倦的好老师,可总感觉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巅峰上俯瞰,而我却总是在仰望他,始终无法和他并肩而立。他就像至高无上的天神一样可望而不可即,是我一生皓首穷经,孜孜不倦地追赶的目标。才疏学浅的我正是有了他这样一座高不可攀的目标才能苟延残喘于世。他就是我人生中的一盏明灯,时刻照耀着我前进的方向,在我困惑迷茫之际,为我指点迷津。老师不敢自夸桃李满天下,但对自己教书育人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还是颇感欣慰,而这恰恰是我能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的唯一慰藉,这是他未竟的事业,我只是将他熠熠生辉的思想光芒通过我的身体洒向那些渴望获得知识的光芒照耀的孩子们。这一生,我终于做了一件问心无愧的事情,虽然这并不能救赎我罪孽深重的灵魂,但至少能让我愧疚不安的心灵得到一丝轻微的慰藉。”

听完何明皓这番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话,秦佳怡不禁诧异地望着他,他的神态平静安详,没有任何诚惶诚恐的表情,如同一个怀着感恩的心虔诚地发出由衷的感叹。秦佳怡感到不可理解,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是该相信他的虔诚,还是怀疑他另有企图。但是他的话在她的脑海中钩出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关于何明皓第一次听叶凡讲课的经历,秦佳怡不止一次听他说起,每一次说,他都神情激动,心潮澎湃。就在秦佳怡走上讲台后不久,有一次县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局领导点名要听叶凡讲课,何明皓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年轻有为的教师,陪同领导一起听讲。在秦佳怡的再三央求下,他自作主张,带着她去听讲。那一堂课,秦佳怡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秦佳怡对叶凡的赞扬可是不吝溢美之词,她认为听叶凡讲课,使人感到,他那口齿的清楚,用词的简洁,思路的清晰准确,语言的精彩,语气的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真是令人心悦诚服,叹为观止。课文中的人物被他描述得形象逼真,惟妙惟肖,倒像是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学生们面前。大有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书的由衷感慨。后来秦佳怡讲课有声有色,娓娓动听,极富想象力,就是深受叶凡的影响。

三十一年来,秦佳怡曾千百次的想象和何明皓再相见时他的神情,可从来没有想象出他会如此平静安详。难道他真的在这几十年岁月里用实际行动去救赎他的灵魂吗?秦佳怡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叶小凡和叶枫又把另一幅字平展开来,纸上写着工工整整,字迹饱满的八个大字——宁静致远,澹泊明志。何明皓伸出手去,随着字迹的笔画在空中临摹着。完了,他感慨万千地对秦佳怡说:“佳怡,当年县里举办书法大赛,叶凡的这两幅字是难分伯仲,最后并列为第一名。咱俩还为了争这两幅字闹了别扭呢,幸好你一再坚持,否则真不知道它们还能否幸存于世呢。”说完,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就在摇头当中,他看见了叶小凡,他的头定住了,瞳孔放大,目瞪口呆。来到墓园后,他一直未注意叶小凡,连浮光掠影的匆匆一瞥也不曾有过,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秦佳怡身上,现在近距离的注视才让他大惊失色。他结结巴巴地说:“佳怡,他……他是……”

看着何明皓瞠目结舌,惊诧不已的样子,秦佳怡感到无比骄傲自豪,她不无得意地说:“没错,他就是我和凡哥的亲骨肉,我给他取名叫叶小凡。”

何明皓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身体还是晃晃悠悠的,像个不倒翁被人轻推了一下,不停地摇晃着。面色惨白的他神情恍惚,直到叶枫走上前来扶住他,他这才慢慢缓过神来,颤声问道:“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凡哥自尽后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为了孩子,我毅然决定离开学校。何明皓,你不就是嫉妒我爱上叶凡,才心生怨恨,去告发凡哥的身世吗,你没想到我会怀上他的骨肉吧?你这个心胸狭隘,卑鄙无耻的小人。就是把你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秦佳怡咬牙切齿,痛心疾首的样子让何明皓不寒而栗,眼前的秦佳怡与他心目中那个清纯可人,大家闺秀的形象可有天壤之别。他凄惨地仰天大笑,而后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叶枫怜悯地看着因剧烈咳嗽而整张脸憋得紫红的何明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拍打他急剧起伏的后背。何明皓一边咳着,一边抬起头来望着叶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汇合在一起。何明皓平息了咳嗽后,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慢慢直起腰来。他看了看叶小凡,然后将目光停留在秦佳怡那张饱经风霜,显出老态而风韵犹存的脸上,静视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讲述那段封存在他心底三十一年的历史,讲述那段让他悔恨,愧疚了三十一年的历史。

当年,何明皓和叶凡一同去听秦佳怡第一次讲课,他就身不由己喜欢上她了。后来,他们三人成了要好的朋友,时常聚在一起谈古论今,高谈阔论,秦佳怡还戏称他们三个是铿锵三人行。那段岁月里充满了欢乐。欢乐是如此温馨,如此澄静,让他每每想起都不禁心潮澎湃,无比留恋,无比向往。

那时的何明皓还是个对爱情懵懵懂懂的愣头小伙子,浑然不觉秦佳怡对叶凡微妙的情愫。光阴似箭,一晃两年过去了,当何明皓意识到他已爱上了秦佳怡,而且爱得神魂颠倒时,他就勇敢地向她表露心扉,可是他的一片激情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杀戮。尽管秦佳怡措辞十分委婉含蓄,但是何明皓还是无法接受被拒绝的事实。受到爱的挫折后,他不露声色,悄悄地观察秦佳怡,渐渐的他看出了她和叶凡之间的眉目传情,他痛苦万分。叶凡是有妇之夫,而秦佳怡竟然会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这对于何明皓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为此,他日益消沉,颓丧,还染上了抽烟,喝酒的恶习。叶凡时常来找他谈心,规劝他不要自甘堕落,试图帮他重新振作起来。可是叶凡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楚,就像一位医生不知道病人的病情是没办法对症下药的。从叶凡的言语中,何明皓知道秦佳怡并没有把他对她求爱未果一事告诉叶凡,这更让他妒火中烧。

“秦佳怡,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何明皓停止讲述,不解地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耿耿于怀呀!唉,我真是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奸佞小人。好,我就为你解开这个困扰了你大半辈子的疑惑。你向我求爱时,叶凡已经开始动手写书了,我不希望他受外界任何因素干扰,让他心无旁骛,专心写书。为此,我必须全身心投入到帮他写稿的工作当中。对于你的求爱,我绝不是无动于衷,连一丝一毫的感觉也没有,说句不违背良心的话,我是有那么一点动心,如果换作其他的时间,我想我是不会一口拒绝的,毕竟,你是除了凡哥以外,唯一让我心生好感,在我心中占有一个小小角落的男人。当时我婉言拒绝,就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同时也希望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只可惜你太刚愎自用了,把一切都给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还期望得到我的原谅吗?何明皓,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你所犯下的罪行。”秦佳怡大声怒叱。

何明皓脸上的悔恨浓郁得无以复加,他的脸色就像一碗中药浓汁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有多苦。“我哪里还敢奢望获得你的谅解,就是我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我的罪过。唉,一念之差,抱憾终生呀!”一阵长吁短叹后,他又开始讲述那段让他心碎的历史……

自从何明皓觉察出秦佳怡和叶凡之间的男女之情后,强烈的嫉妒心和各种自私的思绪纷至沓来,折磨得他的心是伤痕累累。他痛苦不堪,夜不能寐。有人说:陷于感情的女人要么变得灵气十足,要么会变得傻头傻脑。男人也同样如此。深陷于感情折磨的何明皓不只是傻头傻脑,而且傻得连是非好歹都辨不清了。有一天夜里,他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越想越窝火,越生气,他认为叶凡是有家室之人,为何偏偏要来抢他的心上人。一气之下,他就气冲冲地去找叶凡,准备当面质问他,羞辱他。可让何明皓意想不到的是,在夜阑人静的深夜里,秦佳怡居然在叶凡的宿舍里。他躲在窗外,不敢贸然闯进去。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躲在窗下,心却狂跳不止。躲在窗户底下偷听的何明皓却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刚开始他怎么也听不懂叶凡和秦佳怡到底在说些什么,一会儿民国初期,一会儿又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像是在分析一个男人的感情纠葛,何明皓听得云里雾里,他还弄不明白这些和他俩到底有什么关系。直到叶凡说到那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时,何明皓才恍然大悟,他意识到叶凡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屠戮革命者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的遗孤。何明皓惊吓得魂飞魄散。等他回过神来时,屋内却一片寂静,他就趴在窗户上,透过窗帘的缝隙向里面偷窥,这一偷窥让他的心彻底碎了。他看见叶凡和秦佳怡正搂在一起,忘乎所以地亲吻。何明皓感觉心如蚁噬,他真想冲进去当面羞辱他俩。正当他五内俱焚,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秦佳怡却情意绵绵地对叶凡说她是多么不想离开他,可天太晚了,她必须回宿舍去。何明皓怕被他俩发现,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秦佳怡和叶凡依依不舍的分别。一路上,秦佳怡喜不自禁,还哼着欢快的小调,浑然不知如孤魂野鬼般的何明皓如影随形。她回到宿舍后,痛苦万分的何明皓梦游一般,迷迷糊糊来到了后山的树林里,在寒气森森,朔风凛冽的林子里,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僵尸躺了一夜,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涂抹得白茫茫一片。

这次意外发现对何明皓的心灵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他整日里借酒浇愁,但心中的愁却日甚一日。

“秦佳怡,你还记得那位新调来的教导处主任谢兆良吗?”何明皓再次停止讲述,问道。

回忆被打断了,秦佳怡不解地望着何明皓,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我的同乡,由于这层关系,我和他交往逐渐多起来。他是个嗜烟酒如命的家伙,平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伪装得滴水不漏,实则他是一个阴险狡诈,利欲熏心的家伙,而且城府很深。我就是被他的正人君子的假象蒙蔽了双眼,被他迷惑了心灵。在疏远了你和叶凡后,就不自觉的和他来往甚密。抽烟,喝酒这些陋习都是受他的影响。他一直觊觎校长的职位,只是苦于咱们的老校长德高望重,为人敬仰,而始终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机会。”

秦佳怡不甚厌烦,硬生生地打断了何明皓的话。“你别东拉西扯的,何明皓,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你们俩在一起那就是狼狈为奸。”

此话一出,何明皓是一脸的窘迫和羞愧,他苦笑一下,才说:“是啊,我们是一丘之貉。秦佳怡,你可知道向县里告密之人是谁吗?就是这个处心积虑,意欲篡取校长之位的谢兆良。当年,你根本不给我机会向你说明一切,今天,我终于可以亲口将真相告诉你了。”

看了看瞠目结舌的秦佳怡,何明皓才继续讲述那段没有说完的历史。

自从何明皓意外偷听到叶凡的身世,以及发现他和秦佳怡的隐情后,他就整日沉溺于醉酒当中,当然是和那个不学无术,只知道钻营取巧,干那蝇营狗苟之事的谢兆良在一起。在喝酒时,牢骚满腹的谢兆良时常喋喋不休地说一些诋毁校长的坏话,其中大多是无中生有之事。因为老校长十分器重叶凡,所以他也连带着叶凡一起恶语中伤。平日里何明皓都是置若罔闻,只是喝他的闷酒。

有一天,何明皓又喝得醉醺醺的,谢兆良又开始尖酸刻薄地对老校长和叶凡实施人身攻击,说着说着,他突然说到了秦佳怡,说她和何明皓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叶凡不但不极力撮合,还有横刀夺爱之嫌,谢兆良忿忿不平,为何明皓喊冤叫屈。其实,他并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瓜葛,只是凭着使坏的本能妄加猜测的胡言乱语,谁曾想却一语中的。醉意朦胧的何明皓根本不知道谢兆良是在试探他,他要是真知道叶凡和秦佳怡不正当的关系的话,早就跳出来闹得全校鸡犬不宁了。经不住谢兆良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何明皓竟然鬼使神差,把叶凡的身世隐秘告诉了他。过后,烂醉如泥的何明皓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全然不知不经意间他已经给叶凡带来了一场杀身之祸。直到叶凡突然被县里的造反派抓走,何明皓才猛然想起数日前的酒后失言,可一切都悔之晚矣。他找到谢兆良,质问他为何去告密,他这样做是置他于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罪恶泥淖中。得意忘形的谢兆良色厉内荏地警告他不要不知道好歹,他没有告发他知情不报已是看在同乡的情分上放他一马,如果再对他纠缠不休的话,就别怪他不客气。何明皓被他的虚张声势给唬住了,没有看出这只纸老虎内心的惧怕。何明皓后悔不迭,却又束手无策,只能期望叶凡能安然度过此劫。惶惶不可终日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告诉秦佳怡,那几天,他是度日如年,备受良心的谴责,心灵的折磨。尤其是面对以泪洗面的秦佳怡时,他真想跪在她面前说出他的罪过,可又害怕说出来后将永远失去她。何明皓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心理,祈盼这场暴风雨能早点过去,祈盼叶凡能安然无恙回到学校。可事与愿违,叶凡的自缢好似晴天霹雳,何明皓彻底醒悟了,他意识到是他害死了叶凡,他不能再对秦佳怡隐瞒事实真相了。当他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出是他害了叶凡,是他泄漏出去叶凡的身世秘密时,秦佳怡怒不可遏,她像一头发疯的老虎,怒吼着叫他滚,叫他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根本不给他说出事实真相的机会。何明皓从没见她这般愤怒,他惊呆了。他没脸去叶凡坟前忏悔,以生病为由请假回老家去了,希望等秦佳怡冷静下来,恢复理智后,再对她说出真相,然后再去叶凡坟前自刎谢罪。

临走前,何明皓不敢去见秦佳怡,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偷偷地望着她孤独的背影。谁曾想这一眼后就是三十一年的音信皆无,秦佳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连一个让他说出真相,忏悔自尽的机会也不给他。

当叶枫出世后,黯然神伤的何明皓意识到他不能以死来解脱心灵的罪孽,他必须帮助叶家两代遗孀抚养叶枫长大成人,有朝一日,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叶枫出世不久,何明皓曾按照秦佳怡家乡的地址给她去过一封信,却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查无此人,他知道他同秦佳怡联系上的唯一希望也破灭了。谢兆良如愿以偿,当上了校长。何明皓和他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不是不想去揭发谢兆良的本来面目,说出事实真相,而是不能说。因为叶枫出世后没几天,叶凡的母亲就含恨辞世了,她的去世让何明皓更加感到罪孽深重,可叶枫和他母亲,姐姐还得活下去,何明皓忍辱偷生,帮助他们孤儿寡母渡过难关。

人是讲现世报应的。老天终于开眼了,没几年的工夫,嗜烟酒如命的谢兆良就在一次醉酒后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的死亡是他应得的报应。何明皓知道他自己的报应时刻在窥视他,总有一天他也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的。今天,就是报应降临的日子,何明皓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十一年了。

“枫儿出世七年后,他们一家的生活总算安定后,我也在老父一再威逼,苦求下结婚了。佳怡,你知道我的妻子是谁吗?”何明皓问道。

沉思片刻后,秦佳怡还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是甘小玉,你俩还是同期来学校的,你还记得她吗?”何明皓又问。

这下秦佳怡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说:“是她……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她一直都暗恋你,只是不敢向你表白。何明皓,她能嫁给你也算是你的福气,虽然她个子瘦小,相貌也不算出众,但她心地善良,性情温顺,待人和善。甘小玉她……她现在还好吗?”

“她……她要是还能活到今天,我也就不至于迟迟不能向枫儿吐露真言了。我所犯下的罪孽,所应得的报应理应我一人承担,可她却成了我的报应的牺牲品,我的罪过又加重了。”何明皓哀伤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前方正在演绎一段让他心碎不已的故事。

在叶凡死后的七年里,何明皓完全变了一个人,曾经恃才自傲的青年变得沉默寡言,他把一切痛苦和悔恨都埋在心里。只有当夜幕降临后,他才会孤独地咀嚼心灵被折磨,蹂躏的滋味。除了照顾叶凡的妻子儿女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教书育人上,这是叶凡未了的事业,唯有为他完成他热爱的事业,何明皓才能稍感心安。在生活上,他对自己几乎是一种虐待,是甘小玉始终如一,坚持不懈地照顾他,关心他。成婚后,他觉得愧对妻子的一片痴情,他也想和她厮守终生,给她一个温暖舒心的家。新婚不久,甘小玉就怀孕了,她的身体反应特别强烈,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面黄肌瘦,憔悴不堪,整天软弱无力的躺在床上。

也许是命该如此,有一天,何明皓一时疏忽,没把日记藏好,被甘小玉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她没想到她敬爱的丈夫竟会是害得叶凡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撕去他虚伪的面具后,她终于看清了丈夫的内心是多么的肮脏,丑陋。甘小玉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终日郁郁寡欢,结果因难产死在手术台上,死不瞑目。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为了女儿弱小的生命却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可何明皓知道,她的死也是因他而起,真正该死的人是他呀!二十多年来,只要一想到早逝的妻子,何明皓就会感到锥心刺骨的痛。精神的桎梏将他的生活禁锢在苦涩与悲痛完全控制的一隅中,他始终无法,也不愿走出这个阴暗晦涩的角落。

为了让女儿永远记住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何明皓给女儿取名叫何雪,他含辛茹苦,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因为年幼的女儿,他又不得不延迟向叶枫说出真相的时间,而且一推再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何明皓不愿看到的——辛虹不辞而别,一去经年;叶枫孤身外派,四海漂泊;然后是他的母亲去世,他始终无法释怀。直到去年,叶枫终于找到了人生的伴侣,小雪也考上了研究生,可谓双喜临门,何明皓高兴坏了,就是睡着了脸上也挂着称心如意的笑容。这几十年中,他几乎从未睡得如此香甜,沉稳,噩梦连连已是司空见惯。就是在梦中,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时,从噩梦中惊醒,还以为已身处阴曹地府,准备接受阎王爷灵魂的审判呢。

出于自私的心理,何明皓又说服自己再等一等,等叶枫成家立室后,等他生活稳定安逸了,等女儿毕业独立后,他就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他们,去向天堂里的叶凡谢罪了。

“枫儿给我打电话时,说话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说有一位故人要见我,我立刻就想到了你。佳怡……哦……对不起!秦佳怡,我这一生只有你和叶凡两位故人。除了你之外再无他人会以故人的身份要见我了。”说到这,何明皓哽咽得难以为继,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沉默悄然弥漫开来。过了一会,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望着泪流不止的秦佳怡,诚恳地说:“佳怡,对不起!一直以来,我就想当面对你说出这三个字。我是个罪人,我真的不奢求能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有意想去害叶凡。”

沉默中,秦佳怡只是不停地流泪。

太阳下山了,一缕血红的落日余晖出现在泪眼婆娑的秦佳怡眼前。从她眼中望去,好像红彤彤的太阳正在伤心的流泪。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业已飘逝的画面——她和叶凡并肩站立在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前,面对西坠的太阳,叶凡感慨地说:“似乎人就像这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余晖里,都拼命要抓住逐渐远去的夕阳。”说完,他还伸出手去,像要抓住逐渐远去的夕阳似的。夕阳还是那个夕阳,只是身旁没了那个让她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秦佳怡眼中的泪水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枫儿,老师这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害死了你父亲。老师知道你天性纯良,难以接受这个犹如噩梦般的事实,但是老师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今天,老师求你一件事好吗?”何明皓对叶枫说。

望着老师苍老的脸,叶枫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他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答应。作为他一直敬重的老师,他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作为害死父亲的仇人,他又应该坚决拒绝。内心的矛盾让他不知所措,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何明皓看出了叶枫的思想在做激烈的斗争,他很清楚,如今他已不单单是以老师的身份站在他面前。“枫儿,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和你说话了。”何明皓忧伤地说。

叶枫看见何明皓的目光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慈爱和期盼,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目光,它放射出爱的光辉,犹如神明的一个微笑。怎么能拒绝神明的微笑呢!不再犹豫不决,叶枫果断地点了点头。何明皓的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但倏然即逝。他没说话,转过身去,迈着坚定,平稳的步伐向叶凡的坟墓走去。叶枫跟在他身后,叶小凡推着泪如雨下的母亲也跟了过去。

天色渐暗,太阳不知何时已滑落天边,不见踪影了,就连迷人的晚霞也已变得朦朦胧胧了,暮色悄然降临人世。何明皓静静的凝视着叶凡的墓碑,短暂的沉默无语后,他慢慢转过身来,招手示意叶枫走上前来。叶枫走过来和他并肩而立,何明皓没有看他,他仍然专注地望着亡友的墓碑,哀伤地说:“枫儿,打你懂事以来,你就一直记恨你父亲,始终对他的自尽耿耿于怀,不肯跪在他的坟前叫一声爸爸。他是为了保护未出世的你和家人呀。你母亲身怀六甲,你祖母年事已高,蕾蕾尚且年幼无知,他们都经受不起旷日持久的游街批斗。为了让家人不受牵连,能尽快结束这场浩劫,他只能以死来化解你们叶家面临的灾难。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以换取家人免遭伤害。以前老师怎么劝你都是枉然,现在,你该理解你父亲的用心良苦了吧。孩子,跪下吧,给你父亲磕个头,叫一声爸爸,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泪眼蒙■中,叶枫跪在父亲坟前。十几年来,他都是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的墓碑,今天,他终于化解了心中的仇恨,发自肺腑地叫了一声爸爸,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云霄,悲天恸地。

叶小凡走到叶枫身边,和他一起跪在父亲的墓碑前。这是他们兄弟俩第一次一同跪在他们的父亲坟前哭泣,缅怀,悼念他们的父亲。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犹如一阵阵撼山震岳的声浪向着叶凡的坟墓涌去。兄弟俩悲怆的哭泣在暮色苍茫中显得那么凄凉!

还是叶小凡先止住伤心欲绝的哭泣,满脸泪水和尘土的他扶起叶枫,兄弟俩情之所动,紧紧拥抱在一起。秦佳怡望着他俩在叶凡坟前并排跪哭,望着他俩拥抱饮泣,几十年来凝结在心中的仇恨竟然悄无声息的烟消云散了。她丝毫没有为自己感觉的巨变而感到惶恐不安,眼前的一幕就是她朝思暮想,殷殷期盼的。再看看两个叶家遗孤身旁的何明皓,这个曾经浑身洋溢着激情和才华的热血青年,如今已是个满脸沧桑的孤寡老人了,风烛残年在他身上是一览无遗。秦佳怡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几十年的恩恩怨怨犹如过眼云烟。往事不堪回首,那就不再去痛苦地回首,追忆吧,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兄弟俩终于团聚了,过去的是是非非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吧。想到此,秦佳怡自己推动轮椅来到何明皓面前,平静地说:“何明皓,你能理解当年凡哥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枉你俩相交一场。这几十年来,你也深受岁月和灵魂的摧残和折磨。你今年五十有六了吧?”

何明皓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你却比六十五岁的人还显老。当年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也老态龙钟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唉,命运使然,一个不经意的过错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啊!难道还要将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带上黄泉路吗?够了,三十一年里,你已经为你的罪过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已是难能可贵……何明皓,我……我不再恨你了,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咱们都是行将就木之人,欺骗已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原谅你。你知道吗?正是因为你不经意间的过错,毁掉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梦想,凡哥那部惊天动地的作品就是毁在你手里呀。如果它能流传下来,那将是人类文学史上一部不朽的著作啊!为了这部作品,他呕心沥血,却付之一炬。他是无法承受这个毁灭性的打击才万念俱灰,那是比生命还宝贵的心灵创作呀!我也想设身处地地为你想想,去原谅你当年无心的过错,但我的灵魂却没办法原谅你呀。”说到这,秦佳怡又潸然泪下,她哽咽着继续说:“这一辈子我都做不到。那太难了……太难了……”她的哭声哀婉悲伤,像是从心中,而不是从口中发出来的。何明皓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眼中蓄满了悔恨和绝望。

暮霭四合,夕阳留存在天边的最后一抹红也淹没在悄然袭来的茫茫暮色中,万籁俱寂的墓园里一片萧索。起风了,随风摇曳的树叶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悲伤凄凉的气氛笼罩着夜色渐浓的大地。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满是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坟茔的山头,洒下一片朦胧的月光,山上夜影浮现,若隐若现,犹如在雾气氤氲的河流中一叶载浮载沉的轻舟。几只鸟儿从叶枫他们头顶上飞过,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叶枫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着飞向茫茫夜色中的鸟儿,它们自由自在飞翔的身影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直至消失在初春的夜色中。他并未看清那几只鸟儿到底是什么鸟,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他真想像它们一样无忧无虑地飞翔,随心所欲地鸣叫,不受任何束缚。

走出墓园,四个人不约而同都回眸远望,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默然不语。他们的表情是如出一辙,可是彼此内心的感慨却是各不相同,不过,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深情缅怀长眠于此的亲人和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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