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上不停变化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跳动,起伏不定的曲线定格在某一点上不再延伸下去,一天来紧张忙碌的股票交易结束了。叶枫坐在电脑前面,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紧张和忙碌的表情,就听见对面的周芸飞快而又熟练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叶枫,你又静静地坐了一天,什么也没做,真没劲!我都快忙坏了,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用,干脆明天你借我一双眼睛吧,不知意下如何?”周芸笑嘻嘻地探过头来,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迷人的笑容。
“借是没问题,只是你该怎么谢我呢?”叶枫难得幽默一下,只是在他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幽默的表情,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的肌肉不配合,抽动了两下就彻底放弃了。
“谢你吗……”说到这,周芸故做冥思苦想状,像是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接着说:“这样吧,我免费给你当一天保姆。我呢,也没啥要求,管吃就行。不过我得事先申明,我一不会做饭洗碗,二不会洗衣拖地,我就陪你看看电视,逛逛街,陪你消磨时光还是勉勉强强算是称职。”说笑间她已经关掉了电脑,站起身来。“今天可是新年后我回来的第一个交易日,走吧,我的大投资家,我做东,咱们去吃顿好的,以示庆祝。”说完,她不由分说,帮叶枫把电脑关掉,然后小嘴一翘,祈盼地望着叶枫。叶枫两手一摊,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起身和她一起走了。
走出交易所大门,两人边走边聊,叶枫习惯性地掏出车钥匙,正准备对准停车场上自己的那辆黑色别克车,周芸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钥匙。“现在才刚过三点,吃饭还早着呢,不如你陪我逛逛街吧。”说完,她用殷殷期盼的目光看着叶枫。叶枫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请求。仅仅是愣了一下,当她的目光和周芸的目光在空中相会时,他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周芸马上就又露出了她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今天风和日丽,太阳懒懒地爬出一片厚厚的云层,洒下片片金色的光芒,照耀着略略还透着阴冷的大地;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露出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不远处有几位头发都已斑白的老人围坐在和煦的阳光下,轻松地畅谈着,有的嘴上还叼着香烟,一副悠悠然的样子,时不时还传来老人们悠长的笑声。
周芸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叶枫,还是一脸的木讷,和他身上陈旧的衣服一样了无生气。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叶枫,咱们去中山路逛逛吧,陪我买几件衣服,帮我参考参考如何?”周芸停下脚步说。
叶枫也停下前进的脚步,侧身打量起相处了一年多的周芸——修长的身材尽显完美曲线,非常匀称,健美的身姿,再加上一张迷人的笑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柳叶眉,秀气的鼻子,性感的嘴唇涂了层淡红的口红,如云似瀑的秀发在阳光下充满无限活力,颈脖间白皙的皮肤,就像在牛奶里泡出来一样,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胚子。“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你身上都会光彩照人。衣服只不过是你自然美丽的陪衬,那些摆设在橱窗里绚丽的服装在你的映衬下都会显得黯然失色,因为穿在你身上的任何一身都比它们更加的漂亮,迷人。衣服只能衬托出你的美丽,高雅,而你却能赋予衣服生命的活力和迷人的魅力。如果作为陌生人,我一定会认为你是一位出色的模特,而不是整天坐在电脑前进行着金钱博弈的炒家。”
每个女人在亲耳听着他人的夸奖、赞美时,都会心花恕放,喜形于色的,尤其是男人对于女人姿色不吝言辞的大肆赞美,这是大多数女人都难以抑制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听完叶枫由衷的夸赞,周芸并没有立刻显现出灿烂的笑容,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不过稍纵即逝,笑容还是浮现在她秀美的脸上,只是没有之前笑得那么灿烂。叶枫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真没想到整日里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你,也会如此肉麻地夸起人来。难得,实在是难得,只是……”周芸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只是你夸人的时候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就像是面对一件完美无瑕,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尽职尽责地做着专业评价报告。”叶枫听着,脸涨红了,很尴尬地冲着周芸苦笑一下,周芸又笑了起来。“不管怎样,能得到你的夸奖,小女子三生有幸。好,今天我就当一回模特,叶枫,你扮一回护花使者如何?”说完,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别看周芸平时买卖股票时干净利落,从不犹豫,像男人一样爽快,可逛起商场挑起衣服来,就立刻回归女人本色了,精挑细选,要求近乎吹毛求疵。叶枫不厌其烦地跟前她,一间间店铺扫荡,最后还是空着手进了巴黎春天百货。这一圈逛下来,足足一个小时还多,结果周芸一件中意的也没买到,反倒给叶枫选中了一身Boss西服,衬衣,领带,皮鞋,皮带,还有袜子,全副武装。当叶枫换上新装出现在周芸面前时,她的眼睛立马一亮,从她挑剔的目光里能找到满意,甚至是欣赏,那可是不容易。周芸围着叶枫上下打量,不住地点头,显然她非常满意,掏出卡就给付了账,根本不给叶枫抢付的机会。
走出巴黎春天,周芸显得特别高兴,她提议去舒友吃海鲜,说过年没吃上闽南口味的海鲜,今天可得美餐一顿。叶枫拎着袋子跟她回去取车,直奔舒友海鲜大酒楼而去。
清蒸红斑,清炒海螺片,两只大膏蟹,两粒土笋冻,石码五香条,两蛊鲍鱼,一瓶九四王朝,周芸又要了份面线糊,她还特意叮嘱服务员要又香又脆的油条,剪成小段的。当她一口气点完这些抬头叫叶枫点几道爱吃的海鲜时,叶枫连连摇手,“够了,够了,就这些都吃不完,要点下回我点几道其他口味的让你尝尝。”周芸抿嘴一笑,也不多客套,吩咐服务员下单。
美酒佳肴没多大工夫就全上齐了,周芸亲自给叶枫斟上一杯酒,再给自己倒上,举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她用激动的口吻说:“叶枫,真的很感谢这一年多来你的悉心指导,来,我敬你一杯。”叶枫也举起酒杯,说:“指导可不敢说,说实话,我从你身上也学到了许多东西,就为咱们愉快融洽的相处干杯吧。”两只酒杯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两人都一饮而尽。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美酒可得细细品尝,叶枫,咱们也别一杯杯地干,想喝就自己倒,菜也上齐了,想吃就放开肚子吃。来,先从这大螃蟹动手,今天不消灭这些菜,我们就不走了。”说完,周芸先给叶枫夹了一只,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只,两人开始动手剥蟹壳。
酒是话语的催化剂,三两杯入肚,话就多了起来。看得出周芸今天特别高兴,脸上泛起的红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说着说着,周芸突然很郑重地看着叶枫说:“叶枫,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叶枫沉思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脸上一副很抱歉的神情。
“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从我见你第一面开始,直到顼在,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可又没好意思开口。今天,我能问你吗?”
叶枫听后很诧异,不解地说:“什么问题呀?真难为你一个问题藏在心里这么久。好吧,今天我是有问必答。”
周芸听后,显得很兴奋,她急切地说:“我就想问你到底是不是汉人。”
周芸的问话让叶枫当时就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问的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周芸继续说:“我曾经看过你的身份证,上面是明明写着汉族,可我就是心生疑惑。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特冷酷,冷若冰霜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可仔细端详,我从你的眉宇间看见天生贵胄的气质,那可是与生俱来的,是血脉相承的延续,不是后天的努力模仿就能模仿成的。你比电视里所有的阿哥更像阿哥。有时我也觉得这个奇怪的想法非常可笑,可它在我的脑海里却深深扎根了,它就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样吸引着我,总想进去看个究竟。”说完,周芸长吁一口气,大有一吐为快,如释重负之感。
叶枫的脸一阵煞白,肌肉轻微地跳动着,拿着酒杯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赶紧喝下杯中的美酒,放下酒杯。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对面那双灵光四射的眼睛。
“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是的,我的确不是汉人。”叶枫说得很平静,声音也不像刚才发抖的手一样颤动。“周芸,你的眼睛可真够厉害的。”
亲耳听到叶枫说出真相,可周芸还是吃惊不小,她诧异不已地说:“真的?”显然她还不能确信这是事实。突然间得到长时间来想得到的答案,一旦得到,人们总是会有点不敢相信。
叶枫重重地点了点。“我父亲是满族人,我母亲是汉人。我出生时填写的就是汉族,直到现在都没有变更。其实现在这也不是非要刻意隐瞒的秘密。”
周芸还没有缓过神来,叶枫一连叫了她几声,这才恍如梦中惊醒一般缓过神来。“还真让我给猜中了,叶枫,如果让你去演阿哥,我想那些自命不凡的专业演员们都会自叹不如。”
“可我并不是你所说的贵为阿哥似的人物,这点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像所有平凡的,默默无闻的满人一样,我也仅仅只是一个满族人而已。而且只是在民族区分这一点上,至于其他的,我可是个标准的汉人。”叶枫边说边给周芸夹了一瓣土笋冻。
“叶枫,刚认识你时,我确实挺失望的,还埋怨刘叔叔,怎么给我引荐这么一个木头人教我炒股?关于你的情况我也问过他,虽然刘叔叔是咱们交易所营业部经理,虽然你们还是非常谈得来的棋友,可他是一问三不知。这一年多来,我从未见你大手笔的操作过一次,即使像我一样做短线,也是被我烦得受不了,这才零零星星地做了几回。说实话,没有我想象中的精彩,甚至让我大失所望。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你的理念影响了我,我开始真正意识到你的与众不同,你的出类拔萃,我开始一点点地钦佩起你来。不说别的,就拿深沪股市几百只股票来说,这一年多,经我买卖过的股票,即使不到一半也相差无几,可没几只我能正正经经说出一二的。而你,只买过其中的几只而已,可几乎所有的股票,你都能告诉我上市公司的基本情况,显然你是花了大量的时间进行过细致地研究和分析。你就像一本书,书的封面平淡无奇,刚开始读也很难吸引人,更别说引人入胜,可是渐渐地就会有一直想读下去的念头。叶枫,能跟我说说你的家族史和你自己的经历吗?你的脸上写满了忧郁和悲伤,我相信你的经历一定非常坎坷、曲折。”周芸一脸诚恳地说。
叶枫苦笑了一下。“恐怕又要令你失望了,我的过去并没有你说的坎坷、曲折,我说过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而已。能说得上不普通的应该是我的家族史。”说完,叶枫的眼睛里出现一个可怕的黑洞,它正无情地吞噬一切。
关于自己家族的历史,叶枫所知道的,都是母亲拿着她根据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记忆记录下来的族谱告诉他的。他的真正姓氏是叶赫那拉,这个姓氏因为历史上出了个慈禧太后而名闻天下,妇孺皆知。叶枫的祖上也曾因为这个显赫一时的姓氏而风光过,但绝没有如《红楼梦》中鼎盛时期的宁国府和荣国府那般荣耀。短暂的风光过后是急速的衰败,没落,起因就是鸦片,刚开始国人还叫它福寿膏呢。在母亲记录的族谱中的第一个人就是叶枫的曾曾祖父荣禧,他从小就过惯了锦衣玉食,安逸奢侈的富贵生活,平日里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与那些玉箸举馔,金炉飘香的豪门权归,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逍遥快活,渐渐的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结果,年纪轻轻的就被鸦片夺去了生命,只留下未成年的儿子裕明和柔弱的妻子钮祜禄氏。这可怜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生活自然是江河日下,日渐拮据。从小裕明就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长大成人后,在母亲的安排下,裕明娶了他的表妹富察氏。可新婚不到一个月,他就毅然离家闯天下去了。十年后,裕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还带回来一个叫欧阳菲的汉族女子,也就是叶枫的亲曾祖母。钮祜禄氏不能接受儿子在外擅自另娶妻室,对欧阳菲是百般挑剔,处处刁难。结果,备受委屈的欧阳菲在为裕明生下一个儿子的同时,死在了产床上。裕明太爱欧阳菲了,他把爱妻之死归咎于母亲的刁难和折磨;他无法接受爱妻身亡的现实,再一次离家远去,而且是不辞而别,狠心地抛弃了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的寡母,抛弃了为他独守空房十年的结发妻子富察氏,也抛弃了他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嗷嗷待哺的儿子,从此音信皆无,生死不知。钮祜禄氏后悔莫及,因此她给孙子取名叫莫悔。叶枫的祖父莫悔是由富察氏抚养长大的,他诞生在炮火纷飞,兵荒马乱的年代,长大后像很多壮志凌云的热血青年一样选择投笔从戎,成为一名军人。莫悔从军,钮祜禄氏和富察氏都不赞成,甚至是百般阻挠,唯一支持他的是他的妻子梅勒氏。莫悔和梅勒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是世交关系,虽然莫悔家家道中落,但梅勒氏家并没有就此疏远两家的关系。莫悔未及弱冠就将梅勒氏娶进了家门。第二年,梅勒氏就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儿还没有满月,莫悔就离开了家中的四个女人,去战场上大展宏图去了。等他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第一次归来时,钮祜禄氏业已与世长辞了,他女儿已经能蹦蹦跳跳的玩耍了。莫悔这次回来仅仅逗留了几天时间,却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个震撼不是因为他升官了,而是他自作主张,改名为叶新,而且以汉人自居。富察氏气得大骂他数典忘祖,是不孝的逆子。而性情贤淑、深明大义的梅勒氏却理解丈夫更名的深刻含意。在丈夫再次远赴疆场后,她耐心地劝解开导被封建思想完全禁锢了的婆婆。可是直到死,富察氏都没被儿媳妇给劝解开心中的结。随着叶新的军衔越升越高,他回家探望的时间却越拉越长。梅勒氏从不埋怨丈夫,她知道在丈夫的人生舞台上,她不应该站在幕前,而是该默默地在幕后给予丈夫支持和温暖。只有一次,她写信催促丈夫回来,那是因为女儿病重,生命危在旦夕。当叶新星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家中时,聪明乖巧的女儿已经悄然离开了她才生活了不到十年的尘世。还没来得及好好宽慰一下悲痛欲绝的妻子,叶新就被一封加急电报给催回战场上了。
一九四四年,也就是在女儿去世三年后,叶新的儿子出世了,可惜的是叶新没有在妻子身边迎接儿子的诞生。他正在遥远的战场上纵横驰骋,浴血奋战。等他再次从战场上凯旋而归时,儿子已经能爬了,他给儿子取名叫叶振华。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叶新兴匆匆回到家中,他抱着儿子说终于有时间陪陪儿子了。可很快就爆发了解放战争,这场战争让叶新异常痛苦,他在妻儿面前泪洒胸襟,说他痛恨战争。打日本鬼子,他可以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甚至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可要他杀戮同是中华儿女的共产党解放军,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军令。叶新只好泪别妻儿,以及对他既疼爱又气愤的富察氏,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竟然成为永别。失民心者失天下!不得民心的国民党与深得民心的共产党全面开战,结果可想而知——兵败如山倒!叶新跟随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的国民党部队由北到南,离家也越来越远。当他接到先期撤入台湾的命令时,他知道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到令他魂牵梦萦的亲人了。悲痛之余,他开始谋划妻儿以及母亲今后的生活之路。思前想后,叶新派跟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警卫员脱下军装,带着一封书信和十根金条,乔装打扮成逃亡的难民,悄悄潜回他的家中。
看完丈夫的告别信,梅勒氏泪如雨注,哭得悲天怆地。六神无主的富察氏抱着年幼无知的孙子也是老泪纵横。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梅勒氏知道她不能像年迈的婆婆一样手足无措,只知道哭泣,她强忍悲伤,开始按照丈夫的安排准备今后和丈夫天各一方的生活。
叶新的警卫员叫叶鹏飞,这个名字是叶新给起的,他是叶新在战争途中,从路边给救活的,从此就忠心耿耿的跟随叶新,做了他的警卫员,逐渐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变卖了所有家产,只带着一些珍贵的藏书,梅勒氏带着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婆婆,在叶鹏飞的保护下,星夜兼程,举家南迁,在江北的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县城安家落户。从此,一家四口人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地生活。这一次,富察氏同意儿媳妇给孙子改名叫叶凡。谁也不曾在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且心慈面善的女人和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以及一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谁也没有怀疑这一家人的历史背景,他们的新生活倒相安无事。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战争在北方的瑟瑟寒风中业已偃旗息鼓了,可在南国的大地上,枪炮声依然盖过了飕飕的寒风。有一天,叶鹏飞在大雪纷飞中,把一个被遗弃的小女孩领回家中,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的梅勒氏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孤苦伶仃,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虽然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就是叶枫的母亲。由于她太小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梅勒氏就给她取名叫叶菁。
梅勒氏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博览群书,多才多艺。丈夫走了,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在她的悉心指导下,叶凡在那个蹉跎岁月里,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叶菁则跟着她学习刺绣。
一九六四年,叶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而与他虽兄妹相称,却两情相悦的叶菁则学得一手好刺绣,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年年底,年事已高的富察氏双目失明了,在叶凡和叶菁成婚后的第三天,这位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不停呼唤着狠心抛弃她的丈夫和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名字,流着浑浊的泪水,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人世了。梅勒氏搂着叶凡和叶菁这对新婚燕尔,哭得死去活来。婆婆的呼唤让她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她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丈夫在那个孤零零的岛上生活得怎样了呢?是不是也在日夜思念着他们呢?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安葬好婆婆后,叶家的生活依旧平静地延续着……
说到这,叶枫的双眼中增添了一丝凄凉和迷茫。周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看清他的目光里是否暗流涌动。叶枫给周芸斟上酒,看着她那张写满惊讶的脸,淡淡地说:“生活本身就是曲折的,只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曲折。看你吃惊的样子,好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他给周芸夹了一些菜,自己却连动都没动一下面前的美味佳肴,只是浅浅地喝了一口酒。
“真没想到你的家族史竟会是如此的不同凡响,像写小说一样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叶枫,我想你的故事也一定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周芸没动叶枫夹给她的菜,也只是浅浅地呷了一口酒。
“这下更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的人生经历相比于祖辈们来说,就要平淡无奇得多了。好,既然你这么想听,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清了清嗓子,叶枫接着讲述那段未完的历史。
一九六六年,叶枫的姐姐叶蕾出世了,叶家平静的生活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直到一九七一年的五月初,就在叶枫即将来到这个世上时,叶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它所带来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平静祥和的叶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是谁去告发了叶凡的家族史,他被抓了,叶家也被抄了,那时叶菁已经身怀六甲。叶凡和母亲被抓去批斗,游街,叶菁则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当着叶凡的面,红卫兵造反派烧毁了他母亲千里迢迢运来的藏书和叶家家谱,还把他写的一部手稿给付之一炬。几天后,绝望的叶凡在深夜里悬梁自尽了,他的死解救了被折磨得气息奄奄的母亲,她被造反派给放了。三个月后,叶枫降生了,一出世,他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一个遗腹子。吊着一口气的梅勒氏在亲眼看到叶家的香火将由不足月出世的孙子继承下去后,悲喜交集,像她孤苦一生的婆婆一样,流着泪呼唤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溘然长逝。
叶枫有点哽咽了,他的眼睛潮湿了,泪水模糊了双眼,然后悄悄地爬上了瘦削的脸颊,流出两道清晰的泪痕。周芸将纸巾递给他,充满歉意地柔声说:“对不起,叶枫,我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让你回忆伤心的往事。”
擦干脸上的和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叶枫苦笑一下,望着满脸歉意的周芸,用平静的口吻说:“没关系,这些往事埋在心底太久了,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停顿了一会,他又接着述说尘封心底的悠悠往事。
梅勒氏去世后,叶家的生活重担全压在叶鹏飞一个人身上。叶枫生下来又瘦又小,他母亲又没有奶水。为了让叶枫吃上昂贵的奶粉,让叶菁养好身体,叶鹏飞就像一头只知道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他终身未娶,大半辈子都在忠心耿耿地照顾叶家遗孤。幸好叶凡的同事、好友何明皓倾尽全力帮助叶家,否则光靠叶鹏飞出去卖体力,入不敷出的叶家怎么能买得起奶粉。在那段熬姜呷醋的艰苦岁月里,叶鹏飞时常忍饥挨饿,即使一个红薯他都要省着吃好几顿,家里的一点点精粮都留给了叶家孤儿寡母。在那个政治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叶家深埋在地底下的金条一直沉睡到改革开放后,叶菁也失去了婆婆用来养家糊口的刺绣活,即使她的手艺再好,也没人愿意找她绣东西,大家是避之唯恐不及。叶鹏飞劳累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的病,就在叶枫上大一那年,他突然病倒了,医生偷偷告诉叶菁,他的肾脏几乎完全丧失了功能,五脏六腑,没有一处是好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叶鹏飞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临终前,他抓住叶枫的手,不停地呼唤着叶新的名字,死不瞑目。
这一次,叶枫禁不住双手掩面,泪如泉涌,浑身不住地颤抖。周芸早已泪流满面,她起身走到叶枫身后,伸出双手从后面轻轻抱住伤心不已的叶枫,感慨万千地说:“叶爷爷真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生,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许久,叶枫才慢慢平静下来,周芸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疼地望着泪痕犹存,双眼红红的叶枫。叶枫喝了一杯酒后,接着说:“叶爷爷的的确确配得上英雄称号,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我祖父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他跟随祖父近十年的军旅生涯,大大小小的仗不知多少回,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他总是寸步不离祖父。叶爷爷经常提起昆仑关大捷,他和祖父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战争结束后,他是从死人堆里把浑身是血的祖父拖了出来。祖父几乎损失了整个团,却击退了敌人几倍兵力数次猛攻。每次说起祖父的光辉战史,叶爷爷都眉飞色舞,那张干枯僵硬的脸立刻容光焕发,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我就是在叶爷爷的怀里,听着他和祖父一个个真实的故事长大的。每次我惊奇地睁大双眼盯着叶爷爷唾沫乱飞,滔滔不绝时,叶爷爷都会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不像我父亲,父亲从不听叶爷爷说祖父的战争历史,每次叶爷爷刚一说起,他就扭头就走。我不知道父亲的感受如何,可当母亲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起父亲时,渐渐懂事的我也像父亲当年一样扭头就走。早产了近一个月的我有点先天发育不良,两岁时别的小朋友已经满街乱跑了,我才刚走稳路,别的小朋友口齿伶俐,说话叽叽喳喳的,我却憋得面红耳赤,还只会叫妈妈。童年的我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味的东西,非常孤独,除了妈妈,姐姐,叶爷爷和何老师,我几乎从不与他人接触,左邻右舍的小朋友见了我都远远地走开,我也从不走进他们的小天地里。我刚满四岁,母亲就求何老师把我送进了学校,她说读不读书的无所谓,至少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孩子在一起,我不会变成一个傻子。可是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我的孤僻性格都没能有所改观,这也许就是天性吧。”
周芸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好像稍不留神就会漏掉最精彩纷呈的一段。一瓶酒已所剩无几了,大部分都是叶枫喝的,周芸只是静静地听。桌上的菜都冷了,并没有如她说的消灭干净,两人吃的都很少。周芸已没有心思去品尝美味佳肴,她被叶枫的身世深深的吸引住了。
“真没想到你的身世竟如此的坎坷。”周芸叹口气说,“听刘叔叔说你俩是棋友,而且很谈得来,只是极少谈及个人经历。叶枫,你以前是航海出身,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冷门专业?你又是怎样转行做起了职业股民的呢?”周芸满脸的疑问,她迫切的眼神似乎是在对叶枫说:“赶快告诉我答案,我真的很想知道。”
叶枫淡淡地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掺杂了太多的苦涩,以至于他的笑跟哭差不多。“时常听何老师说起父亲,父亲在何老师的心目中,是一位博学多才,智慧豁达的谦谦君子。何老师满心希望把我培养成像父亲一样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学者,只是天性愚钝的我让他失望至极。一直以来,我读书还算勤奋,只是成绩一般,勉勉强强处于中流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不是高考太紧张的话,凭我的真实水平,凑合着上个普通本科还是极有可能的。可惜事与愿违,我只上了专科线,志愿没填好,被调剂到现在的集美航海学院,以前叫集美航海高等专科学校,学驾驶专业。三年大学,我还是默默无闻,毕业后分配到厦门航运公司,在公司上了不到一年班,就出去外派去了。因为我的英语还算可以,外派期间的语言障碍不多,工作也算尽职尽责,就几乎连续不断地过了近四年漂泊不定,四海为家的单调生活。有幸,我在第一条船认识的老船长对中国怀有极大的兴趣,我跟他非常投缘,四年时间里有一大半时间是在他的手下。我把我所掌握了解的中华文化,历史都全盘说给他听,还教会了他说汉语,写汉字。同时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非常多知识和技能,他就像我的外国授业恩师,对我的人生的影响可以说是无远弗届。股票,这一新鲜名词,我从闻所未闻到充分了解,再到深入研究,全拜这位恩师的赐教,是他引领我走进了证券市场的大门。母亲的突然病故,结束了我单调却又意义非凡的外派生涯。我没能看上母亲最后一眼,这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人生遗憾。在我和老船长分别的前夕,他对我说,如果中国也有IBM,就去投资它吧。他长期持有的IBM股票给他带来了余生,就是不做任何事也能过上优裕生活的财富,只是他太爱大海了,他曾说过如果大海中真有海神的话,那他就是海神之子。”说到这,叶枫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如今,我虽然炒股赚了不少钱,可我想投资中国的IBM的梦想却依然没能实现。逝水流年,当初的满腔热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曾经让我感到紧张刺激的涨涨落落也已丝毫刺激不了疲惫的神经。这一年多来,我不断向你灌输证券投资的乐趣,而我自己却一点点地丧失了往日兴趣盎然的痴迷。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在帮你呢,还是害你。幸好直到现在,你还不是那种为股票而近乎疯狂的赌徒。”说到这,叶枫双眼专注地凝视着周芸,缓缓地说:“周芸,我挺佩服你的收放自如,既能全身心地投入,也能完全置身度外,你的心态太好了。这或许是你能赚很多钱的最重要的原因所在。”
周芸一听笑了,又听到叶枫的夸奖,她的心里美滋滋的。女人总是笑纳赞誉。
“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收放自如,我可不知道怎么个收放自如。其实,赚了我会笑不拢嘴,亏了也会唉声叹气,可是当我走出交易所的大门后,我就把之前的喜悦或者懊悔全抛于九霄云外。我不是厉害,只是不想把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弄得紧张兮兮的,那样的话,我会受不了的。炒股,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对自己的思考、判断,在实际运用操作中所带来的成就感,失落感,此起彼伏的落差,就像平静的湖中落下一粒石子,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妙不可言。叶枫,我可学不来你,稳如泰山一般一动不动,真要让我死捂着一只股票的话,我可要闷得发疯了。我可是闲不住,只要是热点,再高我也敢追;只要热点不再,我就撤退。不论大盘,小盘,绩优绩差,夕阳还是朝阳,我一概不管,追涨杀跌,天天都像赶集似的,好不刺激哟。只是有时听你说起那些匪夷所思,肮脏不堪的黑幕交易时,我听了觉得毛骨悚然,卖完股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没过一会就又忍耐不住杀他个回马枪了。叶枫,你是不是开始卖股票了?难道吴敬琏吴老爷子几句危言耸听的话你就怕了?”
叶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是真的怕了,不是害怕到手的利润会变少了,而是害怕这个畸形的市场不堪重负,垮了下来。这回我感觉就像站在潮水涌起的浪尖上,接下来就该退潮了。”叶枫说得很平静,可语气显得斩钉截铁。
“也许这就是你我在操作上的最大不同了,你是真正的投资家,我呢,只是趁热打铁的投机客。”周芸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神情可爱极了。“叶枫,是你把我带入这个云波诡异,变幻莫测的奇幻世界,让我明白,理解了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存之道,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叫你一声师傅,来,我敬你一杯。”周芸诚恳地说。
“师傅可不敢当。”叶枫说完举起酒杯,跟周芸碰碰酒杯,两人都一饮而尽。
“叶枫,你的萨克斯是不是老船长教的?你们现在还常联系吗?”周芸突然发问。
叶枫平静的脸又起波澜,他控制着,不让细微波澜变成滔天巨浪。“是老船长教的,只是现在我再也聆听不到他的教诲了,两年前他在家中与世长辞,走得很安详,很平静。”叶枫说得很沉重。
周芸大吃一惊,她满心以为叶枫和老船长之间的故事还能延伸出更多的惊奇,哪里料到业已戛然而止。停止的不过是他们身体和语言的交流,他们灵魂的交流是不会停止的。
“或许正如老船长所说的,他这位海神之子定是听到了海神的呼唤,重回大海了。”
周芸的话让叶枫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想一定是的。”说完,他的脸也渐渐变得平静和安详,目光如水,水中倒映出老船长和蔼可亲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