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手上的水,林茹萍满意地看着案台上摆满了的盘盘碟碟,光鲜水嫩的蔬菜,鲜活的大虾,刚剖好的石斑鱼躺在盘子里,鱼嘴还在一张一合的,鱼尾巴还时不时地翘动一下,切好的肉红润润的,只有几只大闸蟹在盆子里顽强地爬动着,光滑的盆沿让它们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挣扎。林茹萍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沉醉的笑容,为人妇的骄傲,幸福感油然而生。
每次下雨,林茹萍都会为还未归来的丈夫准备好干净的大毛巾,这已是她生活中想当然的习惯了,十次中有八九次丈夫都是站在家门口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擦去头上和身上的雨水。今天自然也不例外,给丈夫打完电话后,林茹萍首先就把叠得平平整整的毛巾拿出来了。
从厨房出来,林茹萍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儿子杜天的身上,儿子在客厅里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呢。她轻轻走到儿子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儿子的背影。天天对妈妈的动作浑然不觉,他正沉浸于电视画面中的动画世界里,滑稽可爱的猫和老鼠夸张的动作总是逗得他发出阵阵朗朗的笑声。林茹萍真想走过去伸手摸摸儿子的头,然后弯下腰亲亲他的小脸蛋。可她实在不忍心打扰儿子的专注。她就静静地站在儿子身后,慈祥的目光里只有儿子的背影,儿子的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让她看得如痴如醉。她希望儿子回过头来对她微笑一下,对她来说,儿子的微笑就像牵牛花淡淡的绿叶上的一缕阳光,在她的梦幻中洒下了一道永恒的光辉。
门铃响了,一定是丈夫回来了。林茹萍没有马上去开门,而是对儿子轻声说:“天天,去给爸爸开门好吗?”
天天头也没回,只是懒懒地摇摇头,依然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他用一个无声的背影告诉妈妈——我可正忙着呢。林茹萍无奈地抿抿嘴,转身拿起沙发上的毛巾快步走向大门。
大门开启的一瞬间,林茹萍看见丈夫眉梢上的一滴水珠重重地落下,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雨人,你可回来了。”她边笑着说边把毛巾递给丈夫,顺手接过他手中的包。
杜平展开毛巾,双手用力擦头上的雨水,然后又抹了把脸,擦了擦身上的雨水,这才对着里面的儿子说:“天天,爸爸回来了,你也不给爸爸拿双拖鞋?”
天天没起身,他转过头来,板着张小脸,很认真地对杜平说:“爸爸,对不起,我没空,你没看见我很忙吗?”说完,他冲着杜平眯眼一笑,扭头又继续看他的动画片。
“嘿,这小子,跟谁学的这么油腔滑调。”杜平装着生气对给他取来拖鞋的妻子说。
“谁让你老是故意和他抢电视看,你小时候没有动画片看,你不喜欢看,还不让儿子看。他不给你拿拖鞋,都是你自找的,活该!”林茹萍冲丈夫作了个怪相。杜平换上拖鞋,没作声,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逗得妻子又乐了。
“菜都洗好了吗?鱼剖了吗?”杜平边说边拉着妻子的手向厨房走去。进了厨房,他顺手把门关上,一把将妻子揽进怀里,温情脉脉地捧起妻子的脸。看着笑盈盈的妻子,杜平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动情地亲吻妻子的双唇。林茹萍柔若无骨的依偎在丈夫怀里,闭上双眼,享受幸福之吻。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敲醒了陶醉在幸福之吻中的夫妻俩。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特香包。”儿子的声音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林茹萍依依不舍地离开丈夫的怀抱,打开门,儿子清秀的脸映入眼帘。“爸爸马上就做好吃的,待会干爹要来咱们家吃饭。大冷天别吃冷面包,天天乖,等下干爹会给你带新年礼物来。”林茹萍看着儿子,说话的声音都像抹了一层蜜似的。
“干爹说了给我买会钻山洞的火车,我现在就给干爹开门去。”话没说完,杜天扭头就向大门跑去。
“这家伙,一听叶枫要来就开心得不得了。”见妻子笑而不答,杜平走出厨房,站在门口对已经把大门打开了的儿子说:“天天,听话,快把门关上,干爹来了会按门铃的。”
天天没有理会爸爸,他的小手紧紧抓住门把手,却没有要关门的意思。
“你不听话是吧,不听话爸爸叫干爹不给你礼物。”杜平对着儿子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反而是儿子真的气鼓鼓地嘟起了小嘴,极不情愿地用力甩门。“嘣”一声质重的关门声在客厅里激荡,回旋着,想找个出口却四处碰壁。天天冲爸爸扮了个鬼脸,一边向沙发走去,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杜平也没听清楚他自言自语些什么。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时钟,六点二十,他转过身来问妻子:“阿枫什么时候来?”
“你回来之前他打电话来说六点半左右到,我跟他说了明天回我妈妈家用车的事。”林茹萍说话时,目光一刻都没离开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
“那你先去烧水,等叶枫来了,让他先泡壶茶,我这就开工。”杜平说完就进厨房了。
林茹萍端着盛满冷水的水壶走到茶几旁,将水壶插上电,叮嘱完儿子别碰电源开关后,她也进厨房帮丈夫去了。
门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响得很急促,好像特意通知屋内的每一个人有客造访,请速开门。天天从沙发上蹦起来,嘴里嚷着“干爹来了”,欢天喜地地跑去开门。
“干爹,新年快乐!”话还没说完,天天就跳入来者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甭提多开心了。杜平和妻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儿子和叶枫的亲热劲,脸上都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阿枫,别抱着天天站在门口,快进来吧。”林茹萍说。
一张瘦削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就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但是杜平夫妇都知道叶枫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这从他那双平时寒如坚冰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暖和亲切,就能感受得出来。叶枫一手抱着天天,一手拎起搁在门口的大纸盒走了进来,他没有和杜平夫妇打招呼,只是用随和的目光问候了他俩。“天天,走,干爹给你装火车去。”叶枫说。
天天高兴得在叶枫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嘴里嚷嚷着:“好哦,好哦!”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进天天的房间去了,杜平和林茹萍转身回厨房又忙活开来。
刚过七点,菜就都上齐了,杜平叫妻子去把他特意留着的陈年茅台拿来,显然他今晚特别高兴,准备和叶枫痛痛快快地喝一回。
“你少喝点,明天还要开车呢。”林茹萍把酒放在丈夫面前,然后笑着对叶枫说:“阿枫,你就负责包干,多了也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让你多喝。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你喝酒,跟喝水一样。”
妻子说话这一会,杜平已经打开了酒瓶,给叶枫满上一杯,再给自己也斟满。
叶枫举起酒杯轻咂了一口。“好酒,说不得,今晚要多贪两杯了。”接着他又对林茹萍说:“嫂子,你别把我说得跟个酒桶似的,我可没那么厉害。”他的声音低沉又略带沙哑,听起来有点苍凉的感觉。
林茹萍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她盯着叶枫,语重心长地说:“阿枫,别那样喝酒了,也别拼命抽烟。你看看你的声音都变了,想当年在大学里,你的黄梅戏唱的多好啊!可现在……”她有点哽咽了,“现在可全让烟和酒给毁了。听姐一句话,少抽点,少喝点。”林茹萍的目光近乎于乞求。
“你少说两句,你又当嫂子又当姐姐的,也不给阿枫发红包,刚见面就说这些。”杜平埋怨起妻子来,他扭头冲叶枫说:“阿枫,来,咱哥俩先干一杯。有一阵子没跟你喝酒了,你别说这心还痒痒的。”
叶枫举起酒杯,和杜平碰了碰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望着林茹萍说:“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会尽量控制的,可我实在是离不开它们了。”
林茹萍听后笑逐颜开,她亲自给叶枫和丈夫斟满酒。“我又没让你戒掉,只是少一点。你们哥俩趁热吃菜,这可都是你们爱吃的。”她说。
她的话音刚落,身旁的儿子开口了。“妈妈,还有我呢,我要吃大螃蟹。”天天用手指着油光光的大闸蟹说。
林茹萍轻抚着儿子的头,用充满慈爱的口吻对儿子说:“哎哟!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大男人呀。好,妈妈给你剥螃蟹吃。”
叶枫和杜平推杯换盏,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中就喝了半瓶酒。杜平把剩下半瓶酒递给叶枫,叶枫也不推让,自斟自饮起来。
“干爹,我也要喝酒。”刚吃完一只大闸蟹的杜天很认真地说。
“天天,别胡闹,小孩子不能喝酒。听话,妈妈给你盛饭吃。”林茹萍稍微有点严厉地对儿子说。
天天满脸的不高兴。叶枫伸手摸摸他的头,也很认真地说:“等你长大了,干爹一定陪你喝,好不好?”
这下小家伙满意了,小脸笑得跟朵花一样。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本正经地对叶枫说:“干爹,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过,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是吗?”
“那当然喽,你有爸爸妈妈,所有的小朋友都和你一样有爸爸妈妈。”叶枫不假思索地说。
“干爹,那我有干妈吗?她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小家伙疑惑不解地问。
一杯酒刚入肚,叶枫听了杜天童真的疑问,心猛地一抽,一阵急剧的痉挛,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残暴地撕扯着他那颗业已伤痕累累的心。心海翻腾,无法抑制的强烈震撼,如浊浪排空一般冲击着心灵的堤坝。肚内的酒水如一股压制不住的寒流向上直冲。“哇”,带着刺鼻气味的浊水从口中如箭一般射落在地板上,溅起点点污渍飞向四处。叶枫赶紧用手捂住嘴,迅速起身快步向卫生间走去。
趴在洁净的马桶上,强烈的“寒流”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直贯而出。冲完水,叶枫软绵绵的站起身来,走到洗脸池前,呆呆地望着墙上镜中一脸冰霜的自己,眼中噙满泪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嘴角不住地抽搐,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伤心的泪水缓缓流过脸颊,如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洗脸池上。叶枫低垂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心中剧烈的悲痛迅速袭遍全身。
擦去眼角的泪水,叶枫趴下身去,拧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冰凉的水冲击着自己同样冰冷的脸,可是他的心却犹如熊熊烈火在燃烧。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叶枫抹去脸上的水珠和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打开了门。林茹萍关切的目光映入眼帘,无声的问候和关怀。
“没事,一口酒喝急了,有点呛着了,吐了就好了。”叶枫不敢正视林茹萍的目光,生怕言语的掩饰在他的目光里暴露无遗。
杜天一定是挨骂了,两眼泪汪汪的,嘴巴一抽一抽的,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杜平,你这是干吗?天天还是个孩子,再说他说的很对呀,你干吗凶他?”叶枫的话就像是解围的救兵到了。天天跑着扑入叶枫的怀里,委屈地号啕大哭。叶枫把他抱起来,他紧紧搂着叶枫的脖子,小脸紧贴着叶枫的脸,泪水从叶枫的脸上滑入颈脖,热乎乎的。叶枫轻拍着他一起一伏的后背,心疼地说:“乖,天天不哭了,看你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干爹可不喜欢爱哭的天天。我们天天是男子汉,男子汉可不兴哭鼻子。”
哄了好一会,天天这才止住委屈的哭泣,抬起头,满脸泪水,望着叶枫。“干爹,你也哭了,你不是男子汉。”他边说边用小手轻轻拭去叶枫眼角犹存的泪水。
“干爹可没哭,干爹是去洗了把脸,不信你叫妈妈带你去洗把脸,你也会和干爹一样脸上沾着水珠的。乖,跟妈妈去洗洗你的小花脸。”说这话时,叶枫并没有因为欺骗了天天而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天天果真听话地跟随妈妈进卫生间洗脸去了。
拖干净地板后,杜平静静地坐在餐桌前,他用伤感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好友。沉默凝固了一会,他才用忧伤的口吻说:“阿枫,每次你从老家回来,都……我和茹萍见了真心疼呀。不是因为想你了,我才不愿意见你这个样子呢。咱俩十几年的情谊,可以说亲如兄弟。你能不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把心放踏实点?”杜平说得有些激动,胸口稍稍有点起伏,脸也变红了,好在他的脸比较黑,不是很明显。“辛虹都走了十一年了,至今杳无音讯,难道你就真的无法释怀,一辈子也解不开心中的结?兄弟,就算哥哥求你了好吗?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去拜祭你妈妈,她也是我的妈妈呀。”杜平几乎是哭着哀求面前沉默不语,低垂着头的叶枫。
好一会,叶枫才抬起头,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嘴角抽动了几下,这才说出声来。“不是我不想解开,我实在是做不到。”停顿片刻,叶枫双手掩面,轻轻揉了几下,然后放下手,长叹一声,脸色缓和了一些,他强装笑脸,颇有点不以为然地说:“莫思生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来,咱们兄弟喝酒。”说完,他拿起酒瓶,给杜平和自己的空酒杯倒满酒。杜平无语,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两人又干了一杯。
林茹萍牵着儿子回到桌前,天天洗过脸后,红扑扑的脸蛋上泪水流过的痕迹不见了,换上的是新鲜的笑容。叶枫把他抱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轻轻地,从头顶慢慢滑落,张开的五指滑过他的额头,眉毛,鼻子,脸颊,嘴唇,下颌,最后极不情愿地离开他的小脸。“天天,干爹告诉你,你不仅有干爹,还有干妈,干妈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说到这,叶枫的目光是那么熠熠生辉,脸上的微笑一点也不僵硬,自然的流露,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那干妈为什么一次也不来看我呢?她会来看我吗?”天真烂漫的孩子满脸的认真,他可不认为自己的疑问是孩子气的幼稚。
“干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一直在关心我们,她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干妈会给天天带好多玩具和礼物,还会带你去鼓浪屿玩。天天,你说好吗?”说这话时,叶枫的语气多少有点虚,他不知道对孩子的允诺会不会真的兑现。虽然他是那么的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但是他又害怕那将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天天当然没有听出干爹的话说得有些心虚,他高兴地说:“我可盼着干妈早点来呢。干爹,你想干妈吗?每次爸爸出差,妈妈天天都打电话给爸爸,说很想他,有时还掉眼泪呢!”
林茹萍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赶忙说:“天天,让干爹和爸爸喝酒,你别捣乱,过来吃饭。”她走上前去把儿子抱过来,眼睛却转向对面的丈夫,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夫妻俩会心一笑。而天天一直在望着叶枫,他的眼神仿佛在问叶枫:“干爹,你想干妈吗?”
沉默中,叶枫冲着天天坚定地点点头,说:“干爹非常想念你干妈,她也一定非常想念干爹。”他柔和的目光透射出一丝坚毅,因为对此他是坚信不疑。
大概是真饿了,得到了满意答复的天天开始专心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林茹萍坐在儿子身旁,一边叫着“慢点吃”,一边用手轻抚儿子的背,伟大的母爱凝聚在时刻不离儿子的目光里。
隔着餐桌,叶枫把车钥匙递给杜平。“油加满了,明天路面要是不干的话,慢点开。叫你开船你能开得乘风破浪,怎么开车就不那么灵光了呢?”叶枫颇为不解地摇摇头说。
把车钥匙放在桌上,杜平辩解道:“谁说不灵光,三年前考驾照时我还拿了当期培训的第三名呢,你小子再神气也没拿过这种荣誉吧。”这句话杜平可说得理直气壮,不过他的得意,神气劲转瞬即逝,转而笑呵呵地说:“当然不能跟你这赛车手相提并论,你能风驰电掣,我不行,我只求能四平八稳。”
“安全第一,尤其是茹萍和天天在车上。”叶枫再次叮嘱。
“那是当然。开船我一点也不紧张,可开车就不行。对面一来车,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是先把车速降下来。飙车,这辈子我可是没得飙了。”刚才还神气十足的杜平这下可泄气了。
叶枫独自喝了杯酒,放下酒杯,说:“这很正常,你还是开得少,还不够熟练。说了几次给你买辆车,你又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说什么在单位怕影响不好。你既不贪污,也不受贿,有什么好顾虑的?哦,年前和你说的事有眉目吗?”说完,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过几天公司会开会决定,等有了结果我会及时告诉你。阿枫,你还真的要全部卖掉股票?”杜平满脸的疑惑。叶枫点了点头,杜平欲言又止。
吃过饭,又坐了一阵子后,叶枫起身离开了杜平家。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烟,贪婪地狠吸了两口。
夜深了,街上静悄悄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自由落体运动。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晚风轻拂,透着阵阵寒意。街道两旁的树木像一个个哨兵静立在那,只有茂密的枝叶在徐徐轻风中轻轻摇曳,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似乎它们也累了,已经无力再浅吟轻唱。一片片树叶上残留的雨珠时不时地滑落。如果碰巧滴落在一行人的颈脖上,那冷冰冰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叶枫裹了裹身上的短褛大衣,迈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
对面驶来一辆小汽车,车头灯耀眼的灯光划破了黑暗,小车由远及近,从叶枫身旁驶过后,黑暗又迅速吞噬了整个街道。一颗水珠无声无息地滴落,贴着叶枫的脸颊,滴落在衣领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叶枫用手一摸,冰冷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再次裹紧了大衣,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大街上早已不见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景象已被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无情地取代。就连道路两旁齐刷刷如仪仗队一般整齐的路灯也都无精打采的,昏暗的灯光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泛起点点莹光。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因为人去街清而隐匿不见了。
对面又有一辆车疾驰而来,呼啸而过,刺眼的灯光不仅打扰了叶枫正享受着的清静,同时也惊扰了一位酣睡的乞丐。蓬头垢面,一双迷茫,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一闪而过的小汽车,呆滞无神的目光里又只剩下宁静的黑暗。乞丐又倒头而卧,像一条被遗弃的脏狗一样蜷缩在房檐下——一个未被雨水侵袭的角落,又回归到深夜的冷清和孤寂当中。叶枫站在不远的树下看着这一幕,刹那间,他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空灵感。大地在沉睡,乞丐也在沉睡,沉睡中的乞丐就躺在沉睡中的大地上,可却得不到大地蕴藏的一丝温暖。叶枫不由得想起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这个乞丐会变成冻死骨吗?莫名的悲怆侵蚀着叶枫的心灵,一阵隐隐的痛蔓延开来。
叶枫悄悄走近沉睡中的,对于生存与死亡几乎已无任何意义的乞丐——乱糟糟的头发就像一堆被狂风粗暴地蹂躏过的杂草,东倒西歪的,又干枯干枯的,生命的迹象杳无踪影;脏兮兮的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的衣服和裤子上,大胆地裸露着一个个丑陋的破洞,靠近点还能看清洞里黑乎乎的肌肤;近乎狰狞的脸像是用墨水洗过了一样,不蹲下身去是看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哪里又是嘴巴。乞丐轻轻地动了一下,叶枫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惊醒沉睡中的乞丐。时间在宁寂中悄然流逝。乞丐的嘴巴开始动了,像是在咀嚼,脸上也流露出黑色的惊喜之情。叶枫猜想这个乞丐说不准正在梦中大吃特吃什么山珍海味呢。口水顺着乞丐的嘴角慢慢垂落到地上,拉成一段时断时续的垂涎,一阵风吹过,垂悬的口水随风飘荡,像荡秋千的绳子来回摆动。
人世间的丑陋在这寂静的一幕中暴露无遗,暴露的不仅仅是丑陋的外相,更多的是隐藏在人类自吹自擂的文明和高尚之后的虚伪和冷漠。黑夜掩盖了一切,而白日呢?白日,人类的冷漠和虚伪对丑陋和龌龊竟然可耻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熙来攘往的尘世被人类用华丽的锦衣包裹着,人类不敢揭开锦衣,生怕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因为丑陋的暴露而面临灭顶之灾。人类正渐渐抛弃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而对此却一无觉察,依然自满于眼前的浮华,赞叹人生的美好。是可悲?是可叹?叶枫的心一阵剧痛,就像被利斧劈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忍着心灵的剧痛,叶枫缓缓站起身来,抬起头,泪眼模糊。模糊中他还是辨认出这是在一家银行门口。紧闭的大门里面流转着多少钞票啊,或许有一部分就是他的,但是不会有任何一点是属于眼皮底下的穷乞丐的,哪怕是最小面额的钞票。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他活着和死去已无任何本质区别,甚至可以说,他活着还不如死去,死才是他最好的解脱。
无声的泪水悄然滑落,叶枫的思绪走进了伤感和悲悯的深谷,里面的凄凉让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逃离出来。叶枫掏出钱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看着钞票上令人无比敬仰,崇拜的伟人头像,叶枫想: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伟人是否正注视着这一幕,如果他在注视,那么他会有何感慨呢?折好钞票,小心翼翼地塞进乞丐的衣服口袋里,叶枫用手背擦拭去溢出眼角的泪水,带着无限惆怅,迷茫的悲痛心情,像刚才自己的思绪逃离伤感和悲悯的深谷一样,匆匆逃离了这个令他感到恐惧的黑暗地带,逃离他永远都不希望发生,但事实上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