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南台大地,一条小船顺着村前的小河,缓缓向下游驶去。
这是进入夏季以来,谢师备第一次走出家门。父亲看到他将船推下水,以为他又将去钓鱼,父亲朝他叫着说,钓到鱼可别再放掉了啊,吃不掉可以喂猫。
谢师备自从7岁那年跟父亲第一次下河,从此就迷上了垂钓。谢师备家境不错,父母一心指望他好好读书,将来在科举中有所成就。但是,儿子自从迷上垂钓之后,再也无心读书。谢师备说,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做官又有什么用呢,将来还不是都要死掉吗?
父母奇怪儿子会有这种奇怪的逻辑,但儿子不爱读书,父母也不再勉强于他,对他迷恋垂钓,慢慢地也就听之任之了。然而近两年来,谢师备的性格越来越怪,先是将父母为他定好的婚划一推再推,后来慢慢地对钓鱼也失去了兴趣。一有空,他总是和南台寺里的僧人打成一片,俨然就是一名在家的僧侣。有人就说,谢家的独生子要出家做和尚了。这话传到父母的耳里,父母亲急了。父母生养很迟,直到快40岁时才有了谢师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还指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抱上一个大胖孙子,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儿子将来会是一个出家的僧侣。
父亲怕儿子真的有一天会走进寺里再也不肯出来,于是,70岁的老父亲再次带着儿子出门钓鱼。父亲希望儿子能从垂钓中重新找回儿时的欢乐。然而父亲发现,每当一天的垂钓结束,谢师备都会将那些钓到的鱼再次放回水里。终于,谢师备彻底放弃了迷恋了20多年的垂钓之乐,重新捡起书本来。有一天,父亲发现,儿子所看的书竟然全是佛经。这一次,父亲认命了。
谢师备终于又推着船儿下水了,父亲以为,儿子的兴趣又转移到垂钓上来了,但愿儿子会从垂钓中重新寻找到新的快乐。
然而父亲又怎么会想到,谢师备这一出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10年之后,在佛教界已开始闻名遐迩的师备禅师应闽主王审知的迎请,再次回到家乡福州,住持于古刹玄沙院。闽主因仰慕师备的禅风,施舍万金,将古老的玄沙院大肆扩建,终成规模,从此,人们便称他为“玄沙师备”了。前来玄沙问法的人络绎不绝,寻求解脱的人把玄沙院的门坎都给踏破了。师备的门下有七百余僧众,他被唐昭宗敕号“宗一大师”。
玄沙师备最初是得法于石头希迁的弟子雪峰义存。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就充满了戏剧色彩。当时雪峰义存已是一位70岁的老人,正拄着禅杖在庭外散步。师备便开口说:“你的禅杖真是好啊,能送一根与我吗?”
义存随手就将禅杖扔给了师备,说:“我有三根拄杖,这一根就送给你吧。”
没想师备却又把那根禅杖还给了义存,说:“人人只有一根柱杖,你为什么会有三根呢?”
义存说:“三根有三根的用处。”
师备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却不这样认为。”
雪峰义存说:“是吗,你怎么认为呢?”
“三是三,一是一。”
雪峰义存内心里涌出一种喜悦,顿时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冲动。
于是他说:“三是三,一是一,三不是一,一也不是三。是三是一,是一是三。这种事啊,好比是一片肥沃的田地,一任众人耕种,大家无不依此为生。是一是三,是三是一。”
师备没有被雪峰这绕口令似的禅语迷惑,他抓住雪峰中关于田地的论述,说:“怎么又说到了田地呢?”
雪峰用手在虚空中划了一圈,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那片任由耕种的好田地。”
师备抬头朝天空看去,在几片如絮般的白云的衬托下,那无垠的天空湛蓝澄澈,一行大雁排成人字从头顶飞过,丢下一阵空旷的叫声。
佛性如天宅般明净而澄澈,在这明净而澄澈的佛性中,又何来一,又何来三,又何来有,又何来无呢?一切都是多余的啊。
师备说:“天空的譬喻多么好啊,可我仍然不这样说。”
雪峰说:“那么,你怎么蜕呢?”
“既没有三,也没有一;可以有三,也可以有一,不过那都是各人自己的事。正应了一句俗话:各人生死各人了,各人吃饭各人饱。”
“说得好啊,”雪峰义存知道对方已理解了怫性的根本,于是又把话题重新拉到开头的禅杖上来,“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向别人要禅杖呢?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东西呢?”
话说到此,二人的对佛性的见解已趋于统一,那就是说,佛性人人自有,不必向外索求。
玄沙师备说:“达摩不来东土,慧可不往西天。该来的就来,该去的就去,用一根禅杖助他即可,何必用三根呢,别把人家给累死了啊。”
从此,师备皈于雪峰的门下。然而,他们既是师徒,又是道友。他们相互尊重,又互相争论。
有一次,一个叫神楚的僧人来问雪峰:“我的一个道友死了,请问他去了哪里呢?”
雪峰回答说:“如冰归水。”然而雪峰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自信,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已做了他弟子的玄沙师备。果然,师备说:
“你回答得很不错,然而我不这样认为。”
雪峰问:“你怎么认为呢?”
“如水归水。”玄沙师备说。冰,毕竟是有形的,而水则是无形的,就像生命一样,生命的本质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有形的是生命的躯壳,无形的是生命的内核和层次。
师备有一次派僧人给他的老师雪峰送一封信去。雪峰打开信时,却只见到三张空白的信纸。雪峰觉得这是向他的弟子们应机说法的好时机,便将那封空白的信展示给他的弟子们,并问道:“你们领会玄沙师备的意思吗?”
僧人们齐声回答说:“不领会。”
雪峰说:“大家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吗?君子远隔千里,彼此风格相同。”
或许玄沙师备自幼与水打交道惯了,他的说法,总是离不开水。
有一次,当一个僧人问他“什么是佛法大意”时,师备就说了如下的话。
“你们各位一再地向我问到佛法大意,可悲啊。你们这些人啊,好像是置身于大河之中,河水已经没入你们的头顶,可你们还要伸出手去向别人讨水喝。河边讨水,尚可理解,可你们是身在水中知道吗?”
是啊,我们的身体是一片智慧的大海,可我们为什么总不肯正确地认识自己呢?
玄沙禅师下一偈语道:“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当来的则来,当去的则去,用一支拄杖子助他,莫用三支拄杖子累他!”
禅宗说的拄杖子,应该是人人本具的清净本性,不可说有,也不可说无;不可说一,岂能说三?你无,我夺却你的,你有,我就给你;
禅师与禅师之间,只是一来一去,一去一来,何必分别二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