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等到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
初二3班的教室里,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头顶上的风扇早就因为无人维修而半死不活的掉在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语文老师的声音细小若蚊,在她的课上必须关上窗子才能把同时在楼下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发出的噪声挡在外面。才可以听清老师原来是在兴致勃勃的讲鲁迅。
沈梓念的中学是小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进了学校大门就是操场,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教学楼,初一初二年级的学生都在教学楼里上课,教学楼的右侧是五排平房,那里是初三学生的班级。
沈梓读的初二3班在教学楼的三楼。
北方城镇的夏天极度炎热,一连几年都是旱年也是寻常事。雨,就变成了罕物。
下雨天总会给人如释重负的短暂错觉,在整个下雨的时间里,沈梓尤其感到心情愉悦。
苏欢还在的时候,会和她分享这种说不出口的愉悦。
天开始打雷,声音不是很响,雨马上就要飘下来的时候,苏欢会带着她跑出去淋雨,看着三两人群撑着伞或是顶着可以遮雨的东西急急地往回赶。苏欢很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一起感受雨的清凉。
雨越下越大,直到雨水可以顺着两个人的脸颊往下淌,沈梓闭着眼睛,脸上却有了难得笑容,手安心的放在苏欢的掌心,以为可以逃离这样炎热的夏天,分离也就不会那么仓促的出现。
那一切都好像是幻觉。
只是幻觉。
而已。
后来的雨季开始眷顾这方干裂的土地的时候,沈梓已经习惯一个人独享那种短暂的愉悦。就算不能长久,可是苏欢给她的记忆却一遍遍的被雨水冲刷得发光,变成她心里最珍贵的收藏,独家。
自从那次孙雨来学校找过沈梓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沈梓一度以为那是她自己极度思念苏欢而臆想出来的事情,时间越久,那天的对话在沈梓的脑海中越加模糊不清,可是苏欢的模样在她的心里却越加铭心刻骨。
于是选择遗忘。
沈梓选择了遗忘。
可是她心里清楚,发生的一切总要在以后的某一天里对所有的人有一个交代。
上完最后一周的课,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沈梓就要升初三。
沈梓此时的年纪已和苏欢当时离开的年纪一般,她试着揣测苏欢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却终是无果。
其实长达三年的思念,也终是无果。
无果。
强烈的失落感让沈梓深陷痛苦,唯有用持久的阅读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些无助的日子,本来就瘦的沈梓体重却一直在往下掉,经常熬夜,导致最后彻夜失眠,失眠的深夜里,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没多久,日记本已经被写得满满的,她无处存放的庞大思念,终于溢出了薄薄的纸张,然后开始腐蚀她同身体一样瘦小脆弱的心脏。
即将升入初三的沈梓,成了苏文和刘珊的重点保护对象,那些沈梓用零花钱买来的为数不多的小说杂志,和苏欢之前留下的各种散文集和几本诗集就成了阻挡沈梓学业进步的第一个障碍,那些承载了沈梓全部的悲伤和幸福的整整齐齐的书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当做废品提前卖掉。等不及沈梓的初中课本。
被沈梓留下来的是苏欢送给自己的一张林俊杰的CD。
沈梓极喜欢林俊杰,从她听到他的第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江南》开始,沈梓就被他的声音深深吸引,那种对于沈梓似有魔力的嗓音,可以轻易地敲击她的心脏,微微刺痛,却又可以让她的情绪保持着平静如水。
那时的林俊杰还没有那样的被人熟知,他还在四处签售,其中一站就是A市。苏欢准备好了一切,想要带沈梓去A市让她亲耳听到他的声音,可是被父母发现,那次圆愿之旅便成了沈梓不愿提起的憾事。
沈梓在暑假里渐渐减少记日记的次数,开始用苏文为了让自己集中练习英语听力而买给自己的MP3听林俊杰新的音乐。
他唱,别等到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那时红色黄昏的沙漠,能有谁解开缠绕千年的寂寞。
那用来填曲的悲伤词句如何让孤零存世的她不心碎,她又不是百毒不侵,又不是无情无义。
沈梓喜欢听,自然会唱,可是自父亲去世之后,沈梓很少会唱歌,苏欢出现之后,给她唱动听的歌,于是央求她也唱给他听。那时候他对她说,她唱的真好听。
心中思念的人啊,此时夜深人静,不知你是不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不知你有没有听她最喜欢的声音哼唱最动听的歌。
他唱,能有谁解开缠绕千年的寂寞。
强忍着泪水睡去,醒来头却枕着冰凉了的枕头,额头烧得滚烫。
在最脆弱的时候,便再忍不住泪。
她知道。
如何跳出这样的生活,她想,唯有努力学习,努力考上A市的高中,继续念下去。总有时间来寻找在多年前的闷热夏季不留意间丢失的善良少年。
读初三时的沈梓,意识到自己除了在学习上可以有些小小的成就感,其他别无一物。于是她决定死死地抓住唯一的优势不放,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有机会寻到苏欢所在的城市,希望碰见他。
在语文课上,沈梓总是听不清老师在讲些什么,于是自己一遍遍的温学习过的书,每遇到“欢”字就用红色的重点笔圈下来,继续集中精力往下读,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何况这样的分别带来的思念是三年。不长不短,足以让她对自己的心迷惑不已。
“苏欢”这两个漂亮的字,成了沈梓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的唯一信仰。
写在练习册上,写在新买来的画着叮当猫图案的笔记本上,写在日记本上,写在近期读的小说上,用简体写,用繁体写,无处不在,思念在她的心里暗潮汹涌。
她觉得,人需就是需要这样的一种精神力量,然后奇迹才会在你的周围出现。
我等待了一千多日夜等来的重逢,是再拉不近的遥远距离。我们紧紧相拥,却还是不知道此时在你胸口流泪的我有多想念。
她才发现自己,又不是无情无义,又不是百毒不侵。
亲爱的你啊,过得可好?
从现在到以后,我们最好都不要再见面,我永远都不会接受你,还有你的亲人。
时光辽远,我们的脚步缓慢,在某座城市的某个地点,等待我们的是突如其来的离别和意料之中的重逢。
我们无从选择。
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温强,林琳,还有苏欢三个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林琳也准备了他的那一份。
温林泽收拾好下楼来,见此情形,不等正要想说什么的林琳,说,“我早上不吃东西,先去学校了。”
换鞋出去。清脆的关门声。
留下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吃着各自的早餐。
原来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就算人再多,对他来说却怎么也都不会再有温馨。因为最爱他的人不在这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少年在高墙里面孤独的反复思索。
我们本就不是一家人啊。
温林泽到教室的时候,看见欧阳冰和几个外班里平日爱闹事的男生的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染黄色头发的男生脏话说到一半,欧阳冰一时语塞,温林泽一拳打歪了正得意的男生的右脸,血立刻就从鼻孔流了下来。
“怎么能打架呢,你知不知道打架的性质多恶劣啊,何况这在学校。念了这么多年书,这些还要老师说么。”欧阳冰站在办公室里,一只手撑着办公桌,对站在对面的温林泽讲。她的身形瘦小,弱不禁风的站在这样大的办公室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温林泽担心过,这样的欧阳冰,如果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一定没机会脱逃。
对于欧阳冰的问话,温林泽一直沉默着,“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架,您何必比这样呢?”他说话的声音和缓,像是来自遥远的隐秘国度,完全听不出往日的暴躁。
“温林泽,你就跟老师这样说话么,请你家长来一趟。”欧阳冰把少年对她的信任完全理解成了傲慢,并掺杂了几分责备之意,她不知道如此敏感的少年渐渐融化的心却又被她无意识给的寒冬冻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曾经无意地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温暖季节。
“他没时间,就算叫了也不会来!”温林泽走出办公室的门,任欧阳冰追到一楼,温林泽直接出了校门。门卫见此情形,目瞪口呆,上前询问欧阳冰,欧阳冰只解释道,那学生家里有急事,班主任已经批了假条了,改天补上。门卫就再没追问。
他心里的冰墙因为骤降的温度和急剧增加的泪水而变得高了起来。
黎光的心里有一座不知何时就存在的巨大冰墙,那是他每次回流到心里的泪水,被心里的低温冻结而成的,庞大而透明,他就是这样透过这样特别的高墙旁观着外面的辽阔空间,只是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种幻觉,他们都不曾真实的存在过他的世界,或者他们正在快速的消失。
黎光开始怀疑自己,却又在最迷茫的时候,看清了自己流浪的灵魂应该去的地方。
夜,阒静如死水。
温林泽关了电脑,准备休息,目光移向手机,已经是十点。今天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去买冰咖啡,却发现已经卖空了,已经对咖啡成瘾的温林泽不如往日精神,看到手机上的一条新信息,陌生号,温林泽,还没睡的话就到楼下客厅来,我有话跟你说。苏欢。
温林泽的脑子里迅速思索了一下,已经躺在床上却又起来去客厅。
“给你牛奶,我看你每天回家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盒牛奶,猜你一定很喜欢喝。”温林泽愣住,
“喝吧,和你之前喝的是一个牌子,就附近便利店买的。其实我也很爱喝牛奶的。我之前跟父亲生活,每天带一盒牛奶到学校,可是我总是留给一个小妹妹,她实在太瘦了,你一定想不到。”温林泽听得不耐烦,于是打断苏欢,“你找我什么事?”
“哦,我今天去新学校上课,因为是转校生,母亲又想让我进A高中,所以我只能在你在的那所中学复读一年,再考试。可是我今天去你班级找你,你怎么不在啊?”
“就是问这个?我经常旷课,没什么好说的。”温林泽掉头回楼上,苏欢开口,“你不能接受我么?”
“不能。”温林泽离开,剩下的苏欢把没送出去牛奶一口气喝光,自言自语道,味道怪怪的。然后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个晚上。
温林泽不是喜欢喝牛奶,而是因为牛奶比较方便,或者就像他想的,对胃口一直不好的他来说可以防止他因为没有吃东西而因为低血糖晕倒。
他不是喜欢喝牛奶,只是牛奶可以很好地保持他的清醒,就像咖啡一样。
总是想要选择堕落,却又在堕落里学着拯救。从杂志上看来的一句话,却总是在深夜被少年记起,然后心里酸酸的。
少年心里的破碎想法,让他已经无法正常的与人相处。
明明是想要替欧阳冰解围,最后却遭到了她的责备。温林泽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能很好的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啊。
温林泽在心里暗暗起誓,他心里的戒备已经再不会因为谁而卸下,如他深夜在他的博客里所记:黎光心里的冰墙越筑越高。
黑夜总能给这个忧郁少年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好像可以放下他所有的心事,那些心事可以在这样的时候与他片刻分离,他就会感到轻松,即使片刻。
于是开始想象每一个伤害自己的人都遭受惩罚以给他带来极度的兴奋,这却让他彻夜难眠,天亮之前,他在想,为什么这些不能变成现实,每一个伤害他的人就是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就算是在白昼,这些也不仅仅是在黑夜里的孤独幻想。
他不容许他安静的世界被被别人的幸福所打扰。
早上去上课的时候,迎面撞见欧阳冰,欧阳冰像平时一样,跟他打招呼,可是温林泽却没做任何回应,欧阳冰不会介意眼前这个看似乖戾的少年会是如何态度,她当然也不会把他看得很特别,做为一个年轻有上进心的实习老师,她想的只是多做出一些成绩,好得到学校领导的重视,这对今后留校和升职都是百利无一害的,而温林泽不过是她想要做出成绩里的一个实践对象。这些都是温林泽后来在欧阳冰离开的时候知道的。
原来她真的不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放学的时候,温林泽在空无一人的后操场翻看书本,天气转凉,连仅剩的一点温暖也在季节转换的空隙里明目张胆地流走。
天色越来越暗,凉风毫不费力就吹透了他薄薄的运动外套,也掀起了一页页崭新的纸张,不知不觉中已经很晚。温林泽把书装进书包,打算回去,精神恍惚地走到学校门口,蓦地想起自己的数学题集没有带,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回去拿。
“你们要干什么。”三个几天前跟欧阳冰起争执的男生把欧阳冰堵在楼道里,温林泽一上楼却见此幕,“老师,你放心,我们只是想让你跟我们认个错儿,当着全校师生,说个对不起就没事儿了。”
“你们休想,我不会那样做的。”
“那老师,我们只能把气都撒在你身上了,不要以为你是女的,我们就不敢动手,再问你一次,道不道歉?”欧阳冰依旧不说话,三个男生中的一个捂住欧阳冰的嘴,一脚踢在了她的肚子上,欧阳冰疼得晕厥了过去。
“这女的真不禁打,没劲!咱们走吧,她死这儿才好呢。”三个男生愤愤离去,温林泽一直躲在暗处不敢作声,等三个人离开,他也离开了教学楼。
夜幕完全降临,温林泽走在回家的路上,风更凉了,他甚至以为北方的冬天提前到来了。
那三个无辜少年成了他的第一次猎食。躲在暗处的黑色幽灵,将他们送进了地狱。
永不见天日。
熊熊烈火,越燃越旺,风会将它们带向更远的地方,或是天堂,或是地狱。无从知晓。
他在黑暗里睹之悲伤,他为自己是这场华丽死亡的制造者而感到骄傲。
自那晚被打之后,欧阳冰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有人说,她是被别的学校挖走了,也有人说她出国进修了,只有温林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离开。
可是那将是她们之间的秘密。
那段记忆被时间雕刻的粗陋,却放在里他脑海里最显眼的位置,夜夜梦见。
梦里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了整个村落,那块丑陋的记忆雕塑也被扔进了火海里,与那些见证者一同粉身碎骨。
记忆同映红的天空一样明亮。
所有悲伤和愤怒就可以忘却了吧,他伤心地想。
然后惊醒,眼睛再合不上,后半夜的失眠导致第二日的面容憔悴。
他曾以为他是他正处在的暗淡岁月里的一点星火,出现了就出现了,消失了就消失了。他承认自己曾经以为那会是很温暖且长久的存在,所以后来才会那样的失落。可是他的心太过柔软,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和物。
所以在最柔软的地方却生出了最坚硬的刺,一种叫做仇恨的情绪不能抑制般的滋生。最后将他自己永远的囚禁。
林琳知道温林泽的身体不好,也听温强说过他是早产儿,温林泽的母亲身体本就不好,怀着温林泽的时候身子更是虚弱,怎么补也跟不上孩子所需的营养。当时医生曾感叹说,温林泽能活下来也可以说是一种奇迹。
林琳有时间就会亲自给温林泽熬补药,买来各种珍贵药材和到处听来的方子,林琳一直想着给温林泽多补补身子,温林泽自然是不会领情。
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这样,温林泽很少跟他们一起吃饭聊天。苏欢很讨父亲欢心,几次看见他们坐在一起聊得起兴,温林泽的心里便压着一块石头,愈来愈沉,身体也因此越来消瘦。一米七五的个子,体重只剩下五十多公斤。
后来的温林泽干脆不去学校上课,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从网上买来成箱的书,书的内容涉猎各个领域。像是科学,文学,古董鉴定,绘画书法,程序编程,农业林业,地理风水,时尚杂志,无所不有。他只有在签收快递的时候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有的时候撞见他们在一起吃饭,有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睡了。温林泽就这样自我的过日子,谁也不过问谁。
可是谁都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却又都清楚生活一定不会太平静,不是么?
直到有一次,温林泽的快递送来,可是苏欢敲他的房门却无人应答,苏欢以为他在睡觉,于是替他签收。可是那天苏欢放假在家,却一整天都没有见到温林泽出来过。
傍晚林琳和温强回到家,从苏欢口中得知温林泽的事。温强觉得不对,慌忙上楼敲温林泽的门,却还是没有人开。于是找了备用钥匙打开温林泽的房门,地上的几个纸箱整齐的放着书柜里放不下的书,温林泽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发着高烧,已经是不省人事。
温强背起温林泽往医院送,背着温林泽的那短短几分钟,却是父亲和儿子之间少有的距离最近的时候了。温强感觉到温林泽的骨骼硌着自己的后背,却轻飘飘的没重量,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好怕他就这样消失了。
温林泽清醒过来是在一天之后。
温林泽因为感冒拖得太久,加上本来体质又弱,最后由于病毒感染,染上了胸膜炎,造成左侧胸腔积水严重。
医生建议对积水的胸腔进行抽水,这样可以快速减少患者的痛苦,可是被温林泽拒绝了。他选择了效果更慢的输液消炎治疗方法,等积水自己退去便好。
胸腔积水带来的痛苦是极度煎熬的。
被送来医院之前,温林泽已经感冒很长时间,最初几天他总是咳嗽,也没在意,到后来一咳嗽左胸口就疼,再后来根本躺不下,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拌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要划破了一样的疼痛难忍,几天后病情加重,又或许是胸腔里的积水越来越多,那天温林泽生生的疼晕了过去。
住院第一天晚上,因为身体里有发炎的地方,所以温林泽一晚上高烧不退,护士已经帮他打了好几次的退烧针,温林泽也吃了不少的退烧药,可是依然不见效。
温林泽每天都被烧得迷迷糊糊,越临近傍晚的时候,越是烧的厉害,他为此根本不能安心睡觉,一度出现了幻觉。
温林泽住院期间,都是林琳一个人照顾温林泽的起居,包括每隔三天要去做彩超来检查积水的深度。
好在情况有所好转,温林泽胸腔里的积水在一天天的减少,一个月之后,温林泽的病也已经好的差不多。却落下了永远的结核性胸膜炎,医生嘱咐不能太过劳累,也不能再进行强度过大的锻炼。
温林泽出院之后,四个人终于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面色苍白的温林泽依旧没话可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菜品再丰盛,还是觉得口中无味,如嚼蜡般。饭桌上,都是苏欢偶尔说几句话,却始终没能让温林泽开口。
晚饭后,温强敲温林泽的房门,想找他说说话,“林泽,怎么样,你的房间一个月没人住,你林琳阿姨帮你打扫了一遍,又添了点东西,床也帮你换了,这床垫说是可以有助于睡眠。”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他还是锋利如刀子,“那个,明天带你去见一个爸爸的朋友,他是个是医生,你好好准备一下。”
“我刚从医院出来,又见什么医生?”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他吃个饭,然后聊聊天,爸爸也一起去,没事儿的。”
“什么病也不治,只是聊聊天,难道他是个心理医生么。您是怀疑我有什么心理疾病么。”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温强不知作何解释,眼前的温林泽却镇定的不符合他这样的年纪,半晌才听见温林泽回答,“我从来没想过从您那里得到信任,我明天跟您一起去就是了。”
“好,林泽,没事的,不要想太多,我先出去了,你早点睡,今天也挺累的。”温强轻轻拍了拍温林泽的肩膀,然后起身离开。
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将少年的世界生生的隔离出来,少年的眼睛里看不见光明,那是一双早就属于黑暗的双眼,再不期待谁的同情怜悯。
少年感觉到了有什么滚烫着划过皮肤,是泪么,谁知道那又是不是最后一滴呢。
关在门后的世界,是少年灰色心事的存放之处,不惧怕,也不作任何期待。
温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温林泽已经不再按他想象中的那样成长,十二三年纪的少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学校和家庭进行反抗。
温强辗转联系了很久没见的同学,想的是让做心理医生的同学帮温林泽走出温强自以为的人生的迷途。
晚上,林琳在整理洗干净的衣服,见温强从温林泽那里回来,问道,“这样做合适么,林泽不会反感么,他本来就以为我们不喜欢他,也不愿意跟我们交流,你这样突兀地领他去见心理医生,他能接受么。”
“刚刚已经和他说了,他已经同意明天跟我一起去了,林泽变成现在这样,脾气古怪,不爱说话,动不动就动手打架,跟同学之间根本没法好好的相处。我知道这是我的失职,但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他治好啊。”温强坐在床边,摘了手表,深深叹了一口气。
翌日,温强带温林泽去见了心理医生。
见面之后的整个交谈过程,温林泽都显得异常平静,医生问他什么,温林泽就平静的回答,情绪并没多大的起伏,与往常一样。
回到家后,温强给刚刚见面的医生去了电话,电话里,医生说,孩子的问题很比想象中的严重,他这样看似平静的表象,说话也是异于常人的冷静,只可能是心里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才会把自己紧紧的裹起来,不接受周围的事和人。要一点点引导他把那件伤害过他的事或是心里惦记的那个人说出来,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里的包袱,孩子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温强谢过了医生,并接受了每周一次治疗的建议,而且还要服用昂贵的治疗精神方面的药物。
而对于温强的所有提议,温林泽也全部接受。并且也答应了回到学校继续学业。
天慢慢热起来。
温林泽因为胸膜炎的缘故,已经不再每天都进行晨跑,但依旧是起得很早,不吃早餐,但会带一盒牛奶到学校。早上的时间,他会看一些社会新闻,然后再去上课。
温林泽每天早上都走的很早,从来不与苏欢一同去学校,就算在学校里迎面撞见了,自然也是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
日子终有了短暂的平静,如水。
最炎热的季节到来时候,苏欢和温林泽也即将要毕业,天知道学校为什么为此组织了学生到乡下体验生活。
坐在开往乡下的客车上,每靠近村落一步,温林泽的心里就感觉到一阵悲哀的水流在心底翻涌。那是回流的泪水。
温林泽很小的时候和住在乡下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很疼惜他。温强却是常年不回来看她,把温林泽送过来的时候,奶奶很开心,像是得到宝一样把温林泽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叫他凉凉,凉凉啊。
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喜欢叫他这名字。
那时候的温林泽仍在襁褓之中,却是不哭不闹,在奶奶的怀里安静的看着父亲的车驶离。也许从温强离开的那一刻,温林泽就已经不会再用心哭了似的。
到了目的地之后,老师组织大家跟着当地的村民在周围转转,看看山水。
“最近气温升高,一会儿大家跟着我走,不要掉队,中暑晕倒可没人管啊!”中年男老师在队伍前面高声喊,那是接替欧阳冰的班主任,长得足够粗犷,永远不知道浓密的胡子后面藏着什么表情。
温林泽一个人背着旅行包,却独自往反方向走。
晌午的时候,温林泽终是在一个土堆前停了下来,放下旅行包,在一座简陋的坟前跪了下来,硬生生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此刻终于流在了泥土里。
那便是奶奶的坟。
忘了计算时间过去了多久,反正是足够少年回想起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点滴细节。
夜幕降临的时候,温林泽往回走。
回到要住的村民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大家都因奔波劳累早些休息,温林泽从包里拿了些东西,然后出去,朝一家村民家的方向走去。村民里家里的狗偶尔吠一声,他的背影在黑暗里那样瘦削,像是鬼魅般的,迅速移动。
他在黑暗里睹之悲伤,他为自己是这场华丽死亡的制造者而感到骄傲。
他的眼里是明亮的火舌,朝着天空方向去。
很久之后,他听见有人大声喊叫,有人哭泣,有人拿来水泼向火海,可都只是徒劳。
他从黑暗里的一条路优雅地离开,步伐熟稔。
大火烧死了一家四口,还有三个男学生,他们在学校里总是惹事,他们曾经殴打过学校里的实习女老师——欧阳冰。
火灾原因是温度高燃着了储藏的稻草。
那个夏天的高温足以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