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元和六年(811年)秋天,奉调由东都返回长安,被授予职方员外郎一职,负责管理有关军事地图等资料。属于一个闲职,当时的韩愈是兴奋的。韩愈第二年二月,因为华阴县令柳漳辩罪鸣不平,被加以妄论之罪,由职方员外郎贬为国子博士。这是韩愈第三次担任博士之职。于是,他写了一篇《进学解》,以国子先生与学生的对话方式,表达了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文章首先写一位博士先生教诲学生“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他还告诉学生,时逢世道圣明,有司公正无私,只要“业精”、“行成”,是会有光明的前程。然后又借用学生之口,写博士先生的不幸遭遇。学生挖苦博士先生在骗人,说:“先生你夜以继日,又读经,又着述,学问道德以及对儒学的功绩都非常突出,结果自己却仕途艰难,屡遭贬抑,以至于儿子受冻,老婆挨饿,你自己呢?头也颓了,牙也豁了。”这篇文章实际上是韩愈借学生之口在诉说自己的遭遇,埋怨朝廷不信任,有司不公平。韩愈这篇自喻的牢骚文章,竟博得了当朝宰相的同情和赏识,于元和八年(813年)春提升韩愈任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任命诏书还把韩愈的道德文章称赞说:“太学博士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固)马(司马迁)之风,求之一时,甚不易得。加之性高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势力,自致命望。”此时韩愈的文采声望不仅得到士林的称颂,也得到朝廷的首肯。掌修国史的修撰必须有登朝朝官担任,让韩愈担任修撰,就给他加上一个相当的职衔比部郎中。
在他撰写的墓志铭一类文章中,不落谷套,褒贬得宜,所以,当他担任史官后,不少亲朋好友均寄以厚望,给以鼓励。瞻前顾后,对史官一职犹疑畏缩。他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一信中,列举了历史上史官的悲惨下场,说孔子作《春秋》,却辱于鲁、卫、陈、宋等诸侯国,最后不遇而死;司马迁作《史记》,卒受腐刑;班团着《汉书》,后受牵连,死于狱中;南朝宋之史学家、《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也死于非命……最后,韩愈得出结论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表示对这种充满杀身之祸的差事“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他认为,唐朝立国已有200年,其间“圣君贤相”、“文武之士”不可胜数,一人实难胜任修史任务;况且有关事迹记载,情况复杂,如果草率作传,混淆善恶,不仅心中有愧。在韩愈看来,宰相所以让他做史官,只是照顾自己老穷无能,暂且加一荣誉职务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他修史。总之,韩愈不想就任此职。
此信抄本不久就被远贬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的柳宗元看见。韩愈与柳宗元虽然政治观点不完全一致,但二人私交深厚,他俩曾同朝为官,彼此都很敬重,有过相约将来着史的愿望。他了解到韩愈的想法后,既失望,又气愤,感情十分复杂。他当即给韩愈复信,提出严肃、尖锐而诚恳的批评。他坦真地对韩愈说:“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柳宗元的真实想法是:韩愈应该当仁不让,担负起修史的重任。在当时“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的人不多,要写好“唐之史”,除你韩退之“卒无可托”。在柳宗元的诚恳批评和积极支持下,韩愈同意了他的意见。第二年,韩愈又被授于知制法,他完成了《顺宗实录》五卷的修撰任务。
韩愈在长安任京官期间,有了固定的俸禄收入,并在长安靖安里购置了住宅,其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
韩愈虽然仕途历经曲折,他没有因个人失意而消沉,一颗报国之心没变。在政治上,他始终主张削平叛乱的藩镇,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定。唐宪宗即位以后,力主讨伐军阀割据,取消宦官监军的弊制,起用正直和敢谏之臣,使国家出现了自安史之乱以来少有的中兴气象。还在元和元年(806年)九月,当朝廷平定川西军阀刘辟的捷报传到长安时,刚刚从江陵返回京师不久的韩愈闻之大喜,与孟郊一起写成《征蜀联句》,对此役的胜利给以热情歌颂。他的许多散文也突出了沤歌国家统一、反对分裂割据的爱国主题。在韩愈担任史馆修撰和知制浩期间,朝廷正在酝酿平定淮西(军镇治所在今河南汝南)军阀。
淮西军阀吴少阳卒,其子吴元济元和九年(814年),自领军务,抗命作乱,叛军一度惊动了东都洛阳。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春,下诏征调十六支军队讨伐吴元济。一些人主张赦免吴元济,请求唐宪宗停止征伐。韩愈则坚定地认为讨吴不能动摇。他上奏《论淮西事宜状》,比较全面地论述了征伐淮西的有利条件和各项策略。首先分析了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指出吴元济自叛乱以来,财力、兵力消耗严重,他以淮西“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败破可立而待也”。对取得平叛战争的胜利充满信心。他建议朝廷勿事犹疑,果断行事。”他认为久拖不决,半途而罢,不仅影响朝廷威望而且耗费巨大。所以要抓住时机,当断即断。他认为:作为统帅要尽力于前,参谋要尽心于后,内外要互相配合,这样“其功乃成”。他提出用兵过程中的一些具体主张与策略,如就地解决兵源,集中优势兵力,激励教育将士,优待俘虏,瓦解叛军,以及树立信心,严明赏罚等。韩愈在《论淮西事宜状》中所表现的思想和所提出的战略原则,在军事上也有许多过人之处。当时的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也力主讨伐淮西,叛乱的藩镇对朝廷中的主战派采取了暗杀的手段。
武元衡元和十年六月二日凌晨,在上朝的路上被刺客所杀,裴度也遭到袭击,所幸没有丧命。此事极大地震动了朝野,但一部分握有实权的大不员但不搜捕刺客,却以此事件而停止征讨淮西。韩愈在这种时刻,指出:“盗杀宰相而遂息兵,其为懦甚大。兵不可息。”“以天下力取三州,尚何不可!”
元和十二年(817年)七月,裴度以彰义军招讨使的身份担任进讨淮西诸军的统帅,他又表奏刑部待郎马总为副,韩愈为行军司马。韩愈以文人置身行伍。他赋诗抒怀说:“暂从相公平小寇,便归天下致时康。”韩愈在对淮西的战争中他针对吴元济为迎战平叛大军,将兵力集中在边界,而其本营蔡州空虚,建议裴度挑选精兵3000人,出其不意,直取蔡州,活捉吴元济。只是裴度还没来得及实施,大将李想采取同样的战术率精兵疾进,奔袭蔡州,生擒了吴元济。李朔心的行动证明韩愈的建议是正确的。裴度进驻蔡州城,结束了淮西30多年的割据局面,征讨战争取得了胜利。恰在此时,一位名叫柏誉的平民进见韩愈,建议利用淮西胜利的余威,派人去河北劝说军阀王承宗归服朝廷。韩愈认为此策可行,就将柏管推荐给裴度。裴度就派遣柏耆去河北,王承宗迫于形势,只得上表请割原来由他控制的德州(治所在今山东陵县)、棣州(治所在今山东惠民)给朝廷,表示归服中央政府。讨伐淮西战争的胜利,表明韩愈不仅是一位满腹诗书文章的饱学之士,在政治和军事方面也具有非凡的胆略。当年十二月,裴度率得胜之军凯旋归朝,到了潼关以后,华州刺史张贾已先期到此迎候。韩愈因之而作《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一诗:“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控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表现了韩愈不可抑止的兴奋喜悦之情。师回长安后,朝廷论功行赏,韩愈以从征之功,被拜为刑部待郎。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正月,诏命韩愈撰写平淮西的碑文。三月,《平淮西碑》撰就。碑文中对裴度事迹叙述较多,引起奇袭蔡州的李朔心的不满。李朔心通过其妻唐安公主告了御状,于是唐宪宗下令磨去碑文,令段文昌另撰一篇,重新铭刻。诗人李商隐是对此提出异议的第一人。宋代的苏东坡也为韩愈鸣不平。他在《临江驿》中说:“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脸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唐宪宗在平定淮西、慑服河北之后,自以为大功告成,天下无事,劣根性逐渐滋长,更幻想长生不老,永享帝业。为达到这种目的,他通令全国大肆搜罗方术之士,为他炼造长生不老的仙药。唐宪宗还虔诚地求告于佛门。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亲自导演并掀起的佞佛狂涛。
原来长安西面的凤翔(今陕西宝鸡)法门寺中,有一座护国真身塔,塔内供奉着相传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一节手指骨。该塔每30年开放一次,供信男信女瞻仰膜拜。据说,凡遇开放年间,总是五谷丰登,人寿康泰,天下太平。元和十四年正是开寺年头,大正月里,唐宪宗命令宦官杜英奇率领30位宫女,捧香持花,恭迎佛骨人宫内并供奉3天,然后又依次送往长安各寺供人瞻拜。由皇帝老子带头,长安出现一股空前的佞佛狂澜。王公士民争相瞻仰,施舍财物,有的用香火灼头顶,烫手臂以示虔诚;有的甚至卖掉房舍,献给寺院。整个长安,人流如潮,奔走若狂。韩愈在这时刻,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向正在兴头上的唐宪宗上了《论佛骨表》鲜明而坚决地提出自己的反佛主张。
《论佛骨表》开宗明义就提出“佛者,夷狄之法耳”。说佛教是一种外来的东西,并不是中国固有的传统思想文化。为驳斥崇佛消灾致福的荒谬。他先列举了佛教传入中国之前的黄帝、舜、禹到周穆王等十几个享年百岁的事实,说明不信奉佛教亦可长寿康泰。又列举了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一些佞佛皇帝短命的事实,说明“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的道理。他尖锐地指出,所谓的佛骨,只不过是一堆“枯朽之骨,凶秽之物”罢了。他要求将这节枯朽之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用这种严厉的方法以“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他最后宣称:如果佛真有灵知并能降灾的话,他愿一人承担。《论佛骨表》气势豪横,振聋发聩,表现了韩愈排佛道、振儒学的宏伟抱负和坚强决心。唐宪宗览表大怒地说:“韩愈说我奉佛太过,我尚可容忍;但他却说东汉以后信佛的皇帝都短命,这就太不像话。韩愈作为臣子,竟敢如此狂妄,其罪绝不可赦!”准备处以极刑。幸得裴度、崔群等为之求情,韩愈才免于一死,被贬为潮州刺史。
只得以虚弱之躯,戴罪之身,撇下家人与重病的女儿,只身上路离京。当韩愈孤身一人策马行至兰田关口时,只见大雪塞途,马不得前。正当韩愈满怀孤寂。冤愤、悲凉的心情踯躅不前时,他的侄孙、老成的儿子韩湘冒雪赶来相伴,这使韩愈悲喜交集。他望着远道而来的侄孙,放眼风雪中的关山,想冤情,忆别绪,念亲人,一时更加悲愤难抑,感慨万端,不能自己。于是,留下《左迁至兰关示侄孙湘》一诗,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兰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离京不久,其家属也被逐出长安,在途中赶上了韩愈。他患重病的女儿被迫上路后,终于在商山(今陕西商县东南)离开了人世,韩愈只能把她草草地葬在路旁的山脚之下。他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写下一篇令人悲怆下泪的祭文,他痛感女儿抛尸他乡,“魂单骨寒,无所托人”,痛呼这异地的孤坟将由“谁守谁瞻”?
韩愈大约在三四月份,一家到达潮州。潮州地处南方,有飓风、恶溪、瘴气和鳄鱼,与北方的环境大不一样。韩愈感到自己年老体衰,恐怕此生无由再还长安了。为了求得唐宪宗的宽恕,他到达潮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皇帝寄去《谢上表》,谢罪感恩。
由于韩愈一生坚持复兴儒学,而“仁政”、“爱民”又是儒家学说中的核心内容之一。韩愈担任潮州刺史,注意了解民情,关注民间疾苦。他了解到恶溪多有鳄鱼,经常残害吞食百姓的家畜,致使民生艰难。为此,韩愈采取了一种当时常见的,但是办法来为民除害。他撰就了一篇《鳄鱼文》,对恶溪中的鳄鱼下达了驱逐令。说:“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韩愈命令部属秦济向恶溪投下猪羊各一只,宣读这一檄文后的当晚,恶溪水面就出现了“暴风震雷”,几日之后溪水干涸,鳄鱼西迁了60里。从此以后,潮州再没有发生鳄鱼为害的事情。
韩愈来到潮州,这个有1万余户人家的僻远之州,州学废止已久。不仅百余年间无一人参加过明经、进士考试,许多人连乡间一般礼义也不清楚,更无从谈起以忠孝为本的儒家思想。为此,他特地在潮州办起州学,并慎重地选拔了一名叫赵德的秀才,委以职事,让他专门分管州学的具体工作。在办学过程中,韩愈与赵德结下浓厚的友谊。韩愈还拿出自己俸禄的一部分补贴学生的生活,资助州学的发展。后来,潮州人把他尊之为神,专立韩文公庙,以纪念他在潮州期间的政绩。
韩愈给朝廷的《谢上表》,博得了唐宪宗的同情和好感。裴度等人乘机为韩愈说情,使唐宪宗觉得自己错怪了韩愈一片忠诚之心。不过他对韩愈说信佛的皇帝都短命一事,仍然耿耿于怀。加之部分幸臣从中挑拨,认为韩愈毕竟狂妄大意,不宜召回长安,暂让他移到离京较近的地方为官。唐宪宗当年十月,诏命韩愈改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韩愈于当年初冬离开了潮州。到袁州后,适逢袁州大旱。为当时的袁州,不少平民百姓,或因水旱灾害所迫,或因公私债务难偿,沦为豪门债主的奴婢。他们地位卑贱,境遇凄惨,经常被“鞭答役使”,有的甚至被折磨而死。韩愈到任后,查出为抵债而沦为奴婢的共有731人。他在返回长安后,上奏朝廷,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清查此类不合法的债权,予以免放。
在韩愈刚到袁州时,唐宪宗突然死去,太子李恒即位,是谓唐穆宗。韩愈元和十五年(820年)十月,奉诏离袁州重返长安。
韩愈此次返京后的新职是国子监祭酒,这是20年来韩愈第四次进入教育部门。前三次的博士之职仅是一位担任主讲的教员,这次所任的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长官。
韩愈来到国子监视事之后,发现一些弊端。原来吏部在为国子监选拔委任学官时,只问资历,不看真才实学,导致学官的质量下降,影响了国子监的正常教育。为此,韩愈在《国子监论新注学官碟》中向吏部提出建议,要求以后新授学官必须是“专通经传,博涉坟史,及进士五经请色登科人”。这些人,要经过考核,合格者才能任命公布。韩愈还希望吏部下放部分事权,将选择学官的一些具体事务交由国子祭酒去作。韩愈根据以上精神原则,亲自推荐道德学问堪为人师的张籍担任国子博士。在此之前,张籍任校书郎,官阶九品,此次升任五品的国子博士,心情极为兴奋。他在后来写的《祭退之》一诗中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特状为博士,始获升朝行。”自韩愈对国子监整顿后,发生很大变化。像张籍等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人担任了学馆的不同职务,提高了讲学的水平,使听课的学生高兴地说:“韩公来为祭酒,国子监不寂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