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舟是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醒来的,有人在搂着她,她团成了团儿,缩在人家的臂弯里搂着人家的肚子,朦朦胧胧像是在跟爹爹撒娇,可是爹爹的肚子没有这么柔软,腰也没这么纤细……小舟在梦里猛地惊了一头冷汗,醒来一骨碌坐起来。可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头上也重的要命,呼吸也不畅通……小舟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忽然伸出双手一把掀开头顶的棉被——丫的居然顶着被子坐起来的。
昨天百里翌跟她赌气拉开的窗帘现在也还是卷着,所以,满室阳光。小舟从黑暗里出来缓了一下才能看清周围,百里翌在熟睡中被掀光了被子,这会儿正在稀里糊涂地揉眼睛。小舟看着他,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刚睡醒的俊美的脸上没有白日的神气样只有一脸懵懂……就像第一天见到她的小猫阿七时的感觉……就是觉得……它长成那样还真是赏心悦目……
小舟看着看着突然扭开了头,“不稀罕。”
“什么?”百里翌晕头转向地坐起来,还有些没睡醒,昏头昏脑地凑近小粥,“你说不稀罕什么?”
小舟没回答,小脸有些绯红,她从床上站起来,越过百里翌一步就跳下了床。百里翌发了半天呆,记得大婚之前,给他讲婚房礼仪的人,分明说应当是他起身相让,而后妻子再下床的。可是,他看看小舟,已经猴子一样跳到三步之外去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起来,看都不看他一眼。
小舟没看百里翌,眼睛却瞄着正往屋里走的一队宫女.这些丫头倒也机灵,这边百里翌刚刚坐起身来,他们立刻就能知道。想小舟自己的丫头,那是她要不大声喊就会假装听不到的懒鬼们,尤其是碧落,身子不爽快还敢让她这个正经主子给她揉肩。想起这个,小舟不觉有点情绪低落,也有两天没见着碧落了。
百里翌的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往小舟那边看,她还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冷地里,拿着个水杯发呆,也不知道她要喝多少水才能放下。一众宫女都围着百里翌伺候,也没人顾一顾小舟,倒是宫女小絮年龄大些,在东宫里待的日子最深,也最有眼色,察言观色便舍了百里翌这头,向小舟那边走过去。
“世子妃娘娘,奴婢小絮服侍您梳洗更衣吧。”
小舟不答,还在看着那些宫女众星捧月一样地围着百里翌转,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些孤独。
一名小宫女自门外小步跑进来,笑着说,“殿下,娘娘又赐了宫里新做的药膳点心来,吩咐以后要日日早饭前吃一点,最是进补的好东西。还请殿下快去外屋谢恩。”一句话完了,又向着小舟笑道,“竣少主也有东西随着过来,是给世子妃娘娘的。”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把手里的一只花梨木盒子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了。小舟本在发呆,看到盒子送到自己的面前来,才回过神来知道是要给自己的。她伸手去接过了盒子,百里翌微微皱起眉头也向她的手里看,她随手扳开了盒子上精巧的拴,盒盖在她的手里自然弹开,忽然满室新香。盒子里白色小花绒线似的花瓣上似乎还带着露水,生长在雪线上的花也许才刚被摘下来几个时辰。小舟不觉微笑,木黎大营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真正的晋国勇士才能攀上那样的高山,摘下这样的花来,木黎大营的士兵们会把这种小花别在铠甲的领口,以象征自己是征服了高山的勇士。而百里竣虽然看起来像个文士,可是却也攀上了那座高山,而且……至少攀上去了两次。
“百里竣送给你的?这是什么?”百里翌不悦,即使站得远了几步,他也看得出那只是一盒小白花,除了香了一点能熏屋子之外,可以说是毫不起眼,可是小舟却分明是欢喜的。
小舟没吭声,懒得搭理百里翌,把盒子又扣上了,轻轻放在手边的桌上,“我便收下了,转告宫里的内监,说小舟谢过竣少主。”
“你见过百里竣?”百里翌的心思素来不算慢,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八九分,“你什么时候见过百里竣的?”
小舟白了他一眼,还是不吭声,又拿起杯子来喝水。
百里翌的胸口突然窜起了怒气,“不许你收他的东西。”
“殿下,晴兰殿的公公还在等着。”小宫女低声催促了一句。
百里翌不得已只得向外走,一众宫女连忙跟着帮他把最后一个衣带结好,又有宫女端着茶盏跟着急急忙忙地劝他先喝口水再出门去,还有在帮他把衣带掖成好看的形状,又或者是蹲身下去帮他整理衣角的。百里翌不胜其扰地急于摆脱她们,急匆匆地向外走,从小舟面前走过,哪想到小舟轻轻伸出一条腿,一个脚绊把百里翌绊得趴在地上。
一众宫女花容失色大呼小叫都争着去扶百里翌,又问他是哪里摔着了,摔疼了没有。百里翌满脸通红,推开宫女搀扶的手,回头看小舟,那个小丫头还是那样,眼睛也不看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坏笑。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自己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百里翌又急匆匆地回来了,小舟更快,已经没了踪影。百里翌的手里还捏着一块宫里刚送来的一块玉雕的小鸟,摊开手掌,那栩栩如生的鸟儿就像要从他的掌上振翅飞起来。这块玉的材质是蛮族地界里的大雪山中才产的上等好玉,晋国多少年都没见这样的好东西,又难得这块玉能遇见这样好的玉工。宫里给了他,他见了便喜欢的不得了,马上就想要把它让给小舟的。可是他兴冲冲回来,发觉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他自己,只能望着打开的窗户呆呆地捏着他的玉雕小鸟。
小舟这时候正在外头转悠,只住了一个小男孩的东宫到底有多大她始终想知道。出了百里翌平常住的院子,穿过几个回廊,再推开一扇院门就是一片细密的竹林,再往里走就是东宫的小花园,这小粥是知道的,她再向里走发觉是一片房舍,小舟走到房舍的尽头,却发觉自己被一扇破旧的门阻住。小舟好奇地透过门缝向里望望,很是吃了一惊,门里是一片焦黑的废园,分明曾经有过一场大火。
她摇了摇那扇木门,破旧的木门被一把铜锁锁了个结结实实。小舟无赖起来,抓住门环拼命地摇着大门,想要看看到底能不能把这破门摇碎,破门发出吱吱呀呀难听的声音。就在这时候,突然一阵怪风从门里吹过来,像是死去已久的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腐朽的味道吹到小舟的脸上,格外阴冷,小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愣了一下,停了手,不再玩命地摇那扇破门,抬头看看天,天空也是阴云密布的,怕是一会又要下些雨雪。突然之间,小舟听到了脚步声,她呆住了,好像是门里传出脚步声,小舟一动不动地听着,那脚步声确实是从废园里传出来的,忽远忽近,偶尔几声格外清晰,似乎就要到小舟的门前了。数不清的鬼故事刹那涌上心头,小舟转过身玩命地往回跑。
一溜烟地跑回百里翌的院子外头,刚要推门却发觉百里翌的院门竟然是紧闭的。小舟伸手推一下,红漆的门在里头插得结结实实。小舟心虚地回头看看后面,也不知道今日该谁当值,东宫里的宫道上竟然一个卫兵的人影都看不到。小舟有点慌了,呯呯地叩着门,“百里翌,开门啊。”
一个细细的女声从里面回答了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宫女,“世子妃娘娘,恕奴婢无礼了,实在是世子殿下不准奴婢放娘娘进去。”
“什么?”小舟愣住了,她不过就是出门溜达一圈而已啊。“百里翌,你开门,我不跟你怄气了,我有话要跟你说。百里翌,我害怕了——”
可还是那个宫女偏偏笑出了声,回道,“世子妃娘娘,世子殿下说了,请娘娘在外头冷一冷,等到冷透了,或许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小舟敲门的手僵住了,门里分明不只一个笑声,那压低的窃窃的谈话声,吃吃的得意的笑声分明是对着她来的。还是那样,小舟忽然愤怒,而后便悲伤起来,在这里,没有人想理她,没有人在乎她,他们都是一起的,只有她是自己一个人。
她咬住了嘴唇,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个时辰,终于转身,独自向宫门口走去。
守着宫门的侍卫一见她便尴尬地挠头,小舟低着头,也不说话,她的一只手按在腰间银色佩刀的柄上,缓缓抽出那柄刀,森然的寒光在一个小女孩的刀刃上闪动。世子妃先拔出了刀,却没有侍卫敢对着主上拔刀,穿着精铠的卫兵都僵在了原地。新任的东宫侍卫总管南虎并不在这里,都尉雷万钧便笑了起来,“我们不敢跟世子妃娘娘拔刀,既然娘娘的刀出鞘了,我们不敌,也就只有退避了。”
堵住前门的侍卫们都后退了一步,小舟也不理,慢慢走出了东宫的门。
世子的屋里,百里翌只听见小舟拍了会门,没听见她说的话,他还捏着那只玉雕的鸟儿,“世子妃娘娘刚才说了什么?”
宫女小絮便笑着回他,“门上的宫女回说,世子妃娘娘说的还是平日里那些没有天日的话,她们也不敢直接回禀,世子殿下不听也罢了。”
百里翌叹了口气,还没把手里的鸟儿放下,又有侍卫来回禀,世子妃娘娘出东宫去了。百里翌愣住了,满肚子怒火地传宫门口领班的侍卫来回话,传了三四次雷万钧才到,他气得几乎要发抖。
雷万钧来了也不着急,“殿下未在军营里待过,自然不知道军队里的规矩。如果主上先拔了刀,那么就是到了最后的关口了,我们若是跟着主子一起拔刀,那就是大逆不道。除非……”他咧嘴笑了笑,“我们到底是殿下的亲兵,不是世子妃娘娘的亲兵,所以如果殿下给我们的是死命令,可以……格杀勿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也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才能阻拦世子妃殿下。”
百里翌愣住了,他确实是不知道的,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伙士兵怎么连个小女孩都拦不住……“世子妃回娘家了么?”
雷万钧干笑了一声,“那不知道,只是在末将看来,世子妃娘娘走的那条路分明是要出城去。”
百里翌猛地抬起头,商煜舟的外公家是樟州商会里最大的家族,在樟州经营了几代,也有效忠自己的雇佣军队,实实在在的已经是地方豪强,其实小一点的正经诸侯还不及他们家,如果小舟一去不回……
他被激怒了,脑子热了就忽略了雷万钧方才那缺斤少两的话,“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把她带回来。”
“得令。”雷万钧立刻说,“末将这就去传令。”
一直到一个半时辰之后,百里翌才觉得不妥当,雷万钧答得太痛快了,而且走的时候分明面有得色,自己确实不了解军队,在他不知道的领域,他也许已经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意思的话。
他忽然有些心慌,他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太孩子气了,孩子气地撒娇说不管什么方法都要把小舟带回来。他是不是忽略了雷万钧说的,“格杀勿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雷万钧怎么敢杀世子妃,他只是比喻吧。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