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三山五海,吃在大名。在大名府众多的驴肉馆中,陶记驴肉又堪称行中翘首,其肉质嫩味美、紫红细腻、入口香烂、让人隽永。早上赶考的时候,时间紧迫,就在沿街买了几个包子果腹。此时进了驴肉馆,扑鼻而来的香味,让曹安忍不住食指大动。
曹安带着卢月华直接上了陶记驴肉馆的二楼,找了个靠窗的雅座。刚坐下,卢月华的小手就把桌子拍的哐哐响:“小二,十斤五香驴肉,外加一份驴肉火烧,要快!”
十斤?正在倒茶的小二,手抖了一下,扭头看了看曹安,笑道:“客官您的意思呢?”
“没听见吗?十斤!这些够不够?”曹安掏出五两银子丢在了桌子上。
小二收起银子笑道:“够了。无酒不成席,小店有上好的女儿红,两位是不是要来点儿?”
曹安看着左右四顾的卢月华,心忖:我得从这小子嘴里掏点东西,喝醉了更好。当下笑道:“那就来一壶!”
“好咧,十斤五香驴肉,一份驴肉火烧,外加女儿红一壶——”小二唱着诺下了楼。十斤?哪来的土包子,这么能吃?小二的吆喝,引得楼上众人尽皆侧目。
“他们为什么看我们?”卢月华不乐意了。
曹安打开折扇,摇了摇,笑道:“别管他们,叔叔有话问你,你娘……”
卢月华打断曹安的话语,皱眉道:“你干嘛老是问我娘?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大娘叫贾凤,是我的亲娘,二娘叫贾芸,三娘叫秋霜。哼,除了我娘以外,那两个婆娘都不是好东西,整天在我爹面前编排我的是非。”
哦,曹安点点头,又打听起了其他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愿意说啊,还是压根就不知道,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没谈几句,就睁着好奇的眼睛打听起曹安的事情了。为什么昨天带着士兵啊?在哪儿办差事啊?今年多大啦……
还好小二上菜来的及时,不然曹安还真快被他烦死了。真是现世报,来得快!赶紧吃完,把他送回家,小屁孩子太磕碜人了。曹安摇了摇头,自斟自饮起来,酒不错,肉也不错。
盘子里的肉堆得老高,挡住了卢家小子的视线,他抓起一坨肉,偏过脑袋,瞪着曹安道:“十斤有这么多吗?”
“你以为呢?你不是常客吗,这都不知道?”
“谁说我是常客?以前他们都是送上门的,就算送上门,我爹也不让我吃,说什么吃了记性不好,我都是偷吃的。”
这驴肉吃了,滋阴壮阳,固本培元,好处多多,还没听说吃驴肉记性不好的。这卢俊义万贯家财,对儿子可真够小气的。曹安笑道:“别听你爹瞎说,今天放开肚子吃,走不动了,我背你回去。”
“嗯!”卢月华大口的嚼着肉,含糊不清的道:“你要是我爹就好了!”
扑哧——,曹安一口酒被呛出来了。有奶就是娘,有肉就是爹,这孩子!!!!曹安现在怎么都想不到,多年以后,两人的关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句话也成了两人挥洒不去的珍贵回忆。
“看,那不是鲁大叔吗?”边吃边东张西望的卢月华,突然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指着二楼下的大街,随后又有些担心的道:“不好,燕小乙也跟他在一起,他们肯定是来找我的。”
曹安起身看着大街上的人流,果然见到鲁达和燕青,随行的不仅有赵刚和黄二狗,还有卢府的家丁。他们边走边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人。曹安对卢月华笑道:‘没事儿,有我呢,你爹要是怪罪你,我为你出头。”说完向着楼下招呼起了鲁达等人。
众人仰头见到曹安的身影,又见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嬉笑的小人头,那不是卢月华是谁?顿时一喜,纷纷进了陶记驴肉馆。随着楼梯的噔噔响,一行人先后来到了曹安的身边。
燕青走的最快,确认是自家公子,大笑道:“接到通报,说公子失踪,真教我们一顿好找,没想到你们却在这里逍遥。”
鲁达看着桌子上堆起来的肉,哈哈笑道:“这么多肉啊,你们不是未卜先知吧?知道我们要从这里路过?!”
曹安笑道:“都是巧合!”
几人坐下后,两下一交谈,曹安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上午鲁达离开曹安后,便去卢府找燕小乙一起去纹身。事情完毕,两人便掐着时间去州学的门外迎接曹安,哪知道竟然没等到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曹安早早的就出了考场。两人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曹安,便寻思曹安可能去了卢府。回到卢府,没见到曹安,却听说卢家的公子逃学失踪了。卢家虽然家财万贯,但是人丁不旺,只有卢月华这一根独苗,鲁达也知道事情严重,便和燕青满城寻找。
说完这些,燕青看着卢月华欲言又止,叹口气后,让跟随的家丁先回家通报消息。不管怎么说,卢家公子无恙,几人的心情还是蛮愉悦的。鲁达叫来小二,便要添酒加快,却被燕青阻止了。
“曹兄弟今日科考,我家主人早已备好了酒宴,再说此地过于喧哗,喝起酒来也不甚如意!另外,主人主母此刻正在家中担忧公子,我看……”
鲁达起身笑道:“有理,先把公子送回家再说。”
自从几人上楼,卢月华就不再说话,独自嚼着驴肉。此时要走,卢月华却赖着不起身。燕青想要拉他,却被他用肉仍了个满脸。
曹安摇了摇头,招来小二,让其把驴肉打包。看着卢月华满嘴的油质,曹安为其擦擦嘴,笑道:“不用怕,回家后叔叔跟你爹说。”说完一手抱着卢月华,一手提着打包的驴肉,向着楼下走去。
看着在曹安怀里十分乖巧的卢家公子,后面的燕青和鲁达面面相觑,脸上同时露出一丝无法言语的奇怪表情。
到了卢家,卢俊义正在大堂等候,旁边还坐着三位夫人打扮的女眷。一位年纪稍大,有二十四五的夫人正在低头抹泪,见曹安抱着卢月华进来,忙起身迎了上来:
“月华,你跑到哪里去了?担心死娘了!”
卢月华在曹安的怀里满不在乎的道:“娘,我没事,就是出去玩了下。这是曹叔叔,他对我可好了。”
这个女人这么关心,一定是卢月华的亲娘卢俊义的大夫人贾凤。曹安不由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她,眉如远山黛,眼似秋水波,端庄娴雅,莲步款款,这不像是一个红杏出墙的人。再看看坐着的那两位夫人,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十分美丽,外观气质,一个柔媚如狐,一个寒梅吐蕊。卢俊义的老婆倒真是个顶个的漂亮。
大夫人贾凤走到曹安的跟前,想要抱自己的儿子,哪知卢月华紧紧的抱着曹安的脖子就是不撒手。贾凤一时非常尴尬,对曹安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让公子见笑了!”
卢俊义走过来,对着儿子冷冷的道:“你给我下来!”
卢月华闻言吓得身体一抖,松了松手,想要从曹安的怀里下来。这次曹安却紧了紧手,抱着卢月华对卢俊义笑道:“卢员外要教训儿子,曹安不敢插嘴,只是今天的事情,你不要怪罪月华,是我带着他出去玩的。孩子小,逃学的事情很正常,小时候不调皮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没出息。”
卢俊义一皱眉头,看着曹安那还带着稚气的脸庞,突然就笑了:“我倒是忘了,你自己才十三岁吧,你竟然教我怎么管孩子!”
卢月华闻言,转过头看着曹安,张着小嘴吃惊的道:“你才十三岁啊,你竟然骗我说你十八了,还骗我喊你叔叔!”
刚刚有些笑容的卢俊义闻言怒道:“放肆,你给下来,回房把《女诫》给我抄上十遍。”回头又对贾凤训斥道:“你看你是怎么教的……儿子?”听见卢俊义的话,旁边坐着的两位夫人,脸上的讥笑一闪而逝。
让儿子抄《女诫》?有这么惩罚的吗?曹安有些吃惊。
贾凤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近前对曹安怀里的卢月华道:“月华,你跟娘回房去吧,不然你爹爹真要生气了。”
曹安拍了拍卢月华放下他,笑道:“快跟你娘去,不然等下真的要挨鞭子了。
卢月华看了看曹安,想说什么又没说,皱了皱鼻子,跟着母亲贾凤去了。一旁坐着的两位夫人对着曹安欠身一礼,也紧随着进了内堂。
见到女眷进了内屋,珠帘外的鲁达才蒲扇着大脚走了进来,哈哈笑道:“也真是难为卢大哥了。还好洒家没有女儿,不然,烦都烦死了。”
女儿?曹安联想起刚才的《女诫》之事,不由得愕然,这卢月华是个女儿身?卢俊义看着吃惊的曹安,苦笑道:“鲁达,你这个大嘴巴,我怎么说你啊!|
鲁达笑道:“你自己刚才连《女诫》都说出来了,还怪我?虎子以后会经常来走动,这个事情也瞒不了多久。何况,他也不是外人。”
唉,卢俊义叹了口气,看着曹安解释道:“天不遂人愿,我卢家没有男丁,就只能拿女儿当儿子养了。”
曹安惊异道:“员外春秋正茂,说这话不是太早了吗?”
卢俊义没有言语,沉默半响,才说出了一番让曹安心惊肉跳的秘辛。
五代第一明君后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后,其子年少,臣强主弱,赵匡胤在北方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发动陈桥兵变,得以黄袍加身。卢家先祖卢定远当时乃是后周大将,忠心耿耿,暗地里拥护少主柴宗训复朝,可惜当时人心思定,在加上赵匡胤大肆收买人心,最后功亏一篑。事情败露后,赵匡胤并没大下杀手,反而赐下丹书铁券,扬言永保柴家世代荣华,更是称赞卢定远忠心爱国。
赵匡胤做到仁至义尽,卢定远也无法挑剔,最后心服口服。为了赵匡胤的恩德,卢定远发誓不再反抗大宋,为了对得起后周,卢定远发誓:卢家子孙永不作大宋官。总的看来,如此也算是一个好的结局。但是在太宗继位后,赵光义对卢家下达密旨:卢家还未出生的第四代,不管男女只能养育一胎。
赵光义此招十分狠毒,不仅能掩人耳目,还能兵不血刃的解决心腹大患。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卢家只能悄不作声的接旨。自打卢家当年的二代三代相继老死后,接下来的连续两代都只有一个传人,都是男丁。这不是巧合,也不是上天开眼。卢家三代、四代经历的痛苦无人可比。每次卢家的夫人有了身孕,都要请大夫把脉,能确定是男丁便留胎,不是男丁便打胎。
卢家的第五代便是卢俊义,这卢月华便是第六代。卢月华出身前,在肚子里闹腾的很厉害,请了很多大夫,都信誓旦旦的说是男胎,哪知道生下却是个女胎。婴儿一落地,卢俊义心凉了半截,但又心存侥幸,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皇家的人应该已经忘记了吧。哪知道就在婴儿落地的当天晚上,宫里就来了人,为婴儿登记造册,并再次宣读了当年的密旨。
卢俊义说到此处,拳头捏的梆梆响,额上的青筋直跳,咬牙切齿的道:“赵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杀人不过头点滴,这招儿也太损了。曹安在感到匪夷所思的同时,背脊上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凉气,既为卢家感到悲哀,又为皇权的威力感到震惊,似乎在这大堂的周围便有很多双眼睛再盯着自己。
曹安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既然朝廷已经知道卢家生的是女儿,为何还要她假扮男儿?”
鲁达笑道:“你是读书人,你该知道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卢家这么大的家产,没有个男丁,有些人就会生贼心。”
曹安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员外更应该好好保护月华,怎能让他抛头露面呢?请个私塾先生在家不是更好?”
“我大张旗鼓的让她上学,就是想告诉外人我卢家有儿子。另外,我也没打算让她长期上学堂,一个月就好。可是这还不到半个月,她就四处惹祸,她要是个儿子,就不说她了。可你看看她那样儿?”卢俊义说到此处,脸上带着深深厌恶。
唉,看来卢月华今生的命运,怕是很坎坷了。曹安忍不住泛起了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