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中,一袭明黄色的李承乾在窗口看着院中的开的正艳的梅花,暗香怡人,平添清冷的味道。
“殿下,多添些衣物吧,莫要着凉了。”身后响起称心的声音,轻柔温和,没有丝毫的突兀。
但是李承乾还是才被惊醒过来一般,微微握紧了一下手:“不用了,称心,父皇去了至相寺?”
“是的,听闻是前些日子的事了,召见了那位七岁的神童。”称心恭谨的回答,妄自关切天子的行踪是逾矩的,不过此刻在东宫之中也便不是禁忌了。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半响,低低的声音传来:“神童吗?”似乎只是跟自己说,称心低着头不语。
“驿外断桥边,寞寂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李承乾淡淡的吟道,“一任群芳妒啊。呵呵。说的好极了。”
称心微微抬起头,看了眼李承乾精致的侧脸,寂寞的味道在梅花的香气中蔓延,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疼。
不敢再看,称心低着头,看着眼前那个人的衣摆:“可要召见他?”
冰冷的风拂过他微微带卷的长发:“不用了,稚子无知。”原本还带了一丝笑意的唇角彻底冷下来,转身,拂袖而去。
长安城一座不起眼的府邸内,李淳风坐于梅花树下,十指轻弹,滑过一串音符,清雅宁静的乐曲在风中凌乱。
对面的石桌旁坐着明妄,静静的煮着茶水,热气氤氲。两人似乎都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言语。
直到琴弦崩断,乐曲戛然而止,世界在清醒过来,李淳风抬起头,微微一笑,翩然风姿让人移不开视线:“你不问原因?”
明妄没有看他,只是端起煮好的茶水倒入杯中:“问了,你会答吗?”
李淳风眯了眯眼,笑的好似一只狐狸:“天机不可泄露。”
“已经泄露了,”明妄递给他一杯茶,“你知道了。”就不会是秘密了。言下之意很明显。
李淳风也不去管他,轻抿一口,由心的赞道:“还是你煮的茶最好。”
“你也可以,只要真的全心全意。”明妄抬起头,直射李淳风的眼睛。
微微叹了口气,李淳风苦笑:“也许吧,我的心终究没有你安宁,自认学富五车,才学惊人,就此归隐山林,总是有些不甘心。”
明妄沉默,良久:“是因为微瑕吗?”
见李淳风不语,才又道:“明明已经拒绝出仕,却又来到京师,是和微瑕的谈过了吧。”
李淳风笑了:“还真是都逃不开你的算计,明妄,你若出仕,我比你不如多矣。”
“我志不在此。”
“我知晓,”李淳风站起身来,望着院中一片梅花林,清冷的风中都带了冷香,“我想看看,明妄,我真的想看看,她能走多远。”
有必要吗?明妄看着他,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半响:“好好照顾微瑕。”
李淳风转过身来:“这是自然,只是,还以为你会不舍呢。真是凉薄的心啊,你不出家,当真是苍天无眼。”
还在优哉游哉逛回去的微瑕,一路自己的研究着千篇一律的风景,重回长安,估计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倒不是不舍,只是想想日复一日的山中生活,还是留个念想比较好。
一点也不知道,她自家的师伯还在长安城中,并在几秒钟之前已经将她完全的卖给了李淳风,她不止不会离开长安城,这辈子都离不了了。
甘露殿中,长孙皇后正和李世民说笑着什么,陆德容在门外道:“陛下,娘娘,合甫公主求见。”
李世民抬了一下眉,道:“让她进来。”
“父皇,母后。”合甫公主行了礼,抬起头,却是一脸的倔强,半丝都没有笑意。
“父皇,你真的要把玲儿下嫁给房俊吗?”声音有些哽咽,下巴抬得高高的,虽才十岁,明艳张扬的脸已是不俗。
眉头一皱,李世民正要训斥,被长孙氏拦下来,温婉和蔼的问道:“玲儿,你对这门亲事不满吗?”
合甫抿了抿唇,扭了头:“明明就是房遗直不要的,才硬逼着房遗爱娶我,我合甫难道就这么下贱吗?”
李世民狠狠的拍了桌子,镇纸掉落在地上,碎成两半,厉声道:“你这话像什么样子,胡说些什么?”
虽然被吓了一跳,合甫的眼眶中开始泛红,却咬紧了牙齿,不让眼泪掉下来,对着李世民叫嚣:“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以为我看得上他们家吗?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原本被长孙氏拉着,李世民看到合甫倔强的样子还有些不忍心,毕竟是自己的亲子,这些年也愧对她,却被这句话愈加火冒三丈:“你以为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一婢子之女。”
合甫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那么,那父皇为什么要让婢子生下我呢?”出生后的孤苦的那些年,一直是合甫心中的一根刺。
这句话说出来,直接扯了李世民的龙鳞,一心想当圣明之君的李世民最不能忍受的东西,却被合甫毫无顾忌的揭开来,甩开长孙氏拉住的手,“啪”,响亮的给了合甫一记耳光。
这记巴掌是李世民盛怒之下甩出的,力道没有控制,合甫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怎么经得住,一下子被甩出去,重重的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嫣红嫣红的。
长孙氏吓了一跳,立刻跑过去看她有没有伤着,就要带着她离开宣太医,看着女儿的惨状,李世民也有点后悔,转过脸去,默认了长孙氏的行为。
合甫晕了也就晕了,偏偏还醒着,挥开长孙氏的手:“让我死了好了,反正不是被人待见的孩子。”
李世民迅速转过脸:“不要去管她,就随了她的心愿,死了,就不用嫁了。”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丝毫的转换余地了,对这个孩子,李世民最后一点愧疚一点怜爱都被磨光了,甩袖而出。
合甫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即便在几年前就有心计的让李世民遇见在花园中的哭泣的一幕,但也改变不了年岁上的稚嫩。
出身,是合甫心中过不去的坎,一想到这一点,就会想到自己被人轻视被人忽略乃至欺侮的情景,明明都是皇家的孩子,却是天差地别。平日里的嚣张跋扈,也都在身份上打转,正是自卑的体现。
房遗直的拒婚是一个大大的打击,有些口不择言是自然的,而李世民的一句你是婢子之女,也将合甫这几年心中对父亲淡淡的期待和孺慕打碎了一地。
此刻完全被恨意占据,小手捏着衣摆不发一言,连眼泪都干了。长孙氏站起身,宣了太医,让人将合甫送回去,也急匆匆的去看自己的夫君了。
合甫到底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也不像豫章公主一样从小抱养的,对合甫的一点怜爱也是看在她早逝的亲娘和这些年疏忽的歉疚上。说到底,是在合甫是李世民的孩子的份上,她是贤惠,但还没有善良到极致的地步。
在长孙氏的眼睛里,她首先是大唐的皇后,然后才是李世民的妻子,最后是母亲的角色。自己的孩子尚且不是第一位,更别说是别人的孩子了。
今日的事情,在她看来也是合甫自己找事,心里也有些不满。被扔在殿里的合甫抬起头,孤零零的大殿,一如几年前。
今日因,他日果,谁也不知道,一颗仇恨的种子就这么轻易的种下了,如果李世民能稍微温和一些,如果长孙皇后能稍微劝导一下,如果合甫能稍微冷静一点。可是,万事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