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阳历三月,清晨仍然春寒料峭。在图云关山口上给林可胜一行送行之后,大家都裹紧了衣服,匆匆回去休息。
救护总队队长王石头打了一个喷嚏,身上一阵阵发冷,看看天色还早,想回去睡一个回笼觉。可是政治部主任李新却格外兴奋,他拉着王石头说:“王总队长,你感觉到什么问题没有?”
王石头不耐烦地说:“一个字,冷,我浑身都湿透了。”
“不动脑子!这哪里是冷啊,是热气腾腾!你看看,林可胜一带头,就有那么多人去到缅甸,那是去干什么?是去赴死啊!今天送行的人有多少,没有两千人,也有一千八,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我们的人都来了,为什么?”李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大家对林可胜有感情,也是情有可原,他这一走,是不是还能回来,很难说,所以,大家要给他送行。说句不好听的话,简直就是生离死别啊,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王石头显然被早晨的情绪所感染。
李新一心想让王石头出这个头,便说:“错!你不是要尽快树立自己的权威,做出一番成就吗?”
王石头点点头:“是啊!”
李新眼睛里露出狼眼一样的绿光,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要整顿人心,清除异己,洗刷掉林可胜留在图云关的痕迹,让救护总队脱胎换骨,走向新生!”
王石头有自知之明,“别说是我,谁都不可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是林可胜一手创办的,骨干都是他协和的徒子徒孙,全都清理掉,那我救护总队还办不办了?”
李新说:“常言说得好,下不了狠心,当不了晚娘。再说,慈不能掌兵。我政治部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政治部不就是鼓动士气的吗?”
“错!政治部就是治人的,我要把救护总队的共产党和有“左”倾思想的人一网打尽!可以用来为王总队长服务啊,哈哈哈哈!”
王石头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李主任别看年轻,不愧是戴局长的高足,真是少年老成,足智多谋,堪为党国栋梁啊!”
王石头总队长天天组织学习和训话,李新主任则将政治部变成了审讯所,对救护队、军医训练所和重伤医院里的每一个人,搞人人过关,挨个审查。特别是协和医学院出身或者过去与林可胜交往较多的人,更是重点审查对象。
图云关下,人心惶惶。
张先林、荣独山、钱东弈、王媛媛都挨个过了堂。
周美玉也被特务们请进了审讯所,对于周美玉这位年轻的协和元老,特务们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李新不放心,他要亲自来审问。
李新来到审讯所,围着周美玉转了三圈,他一直打量着周美玉,像一只饿狼围着一只肥羊,看看该从哪里下口。
突然,李新大声喝道:“周美玉,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共产党?”
周美玉一愣,说:“李主任,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不是共产党,我就是一名护士,也没想过加入什么党派。”
李新面目狰狞:“别不知道好歹,我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资料,你就是共产党,绝对错不了!”
周美玉不解地问道:“说话要讲根据的啊,李主任,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就是共产党了?”
李新扳着手指说:“这还用问吗?你看看你,一是肯做事,二是无所求,这就是共产党的标配!”
周美玉听了,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李主任说话真是不打草稿肯做事,无所求,就一定是共产党,那照您这么说,你们国民党的标准是什么?难道就是一帮沽名钓誉、贪污腐败的败类了?”
李新哑口无言:“这,这个,不许这么说!你,你走吧,这里的事情不要对外说。”
看到救护总队这这种情况,许多人失望至极,先后离开了图云关,寻找新的出路。
钱东弈夫妇离开图云关,到城西的贵阳医学院去了。
荣独山、林飞卿夫妇离开图云关,去重庆医学院了。
炎热的夏天到来了,队员们几乎走了三分之二,图云关上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屠开元、林竟成等各个战区的大队长们也被调了回来,参加政治培训班,由王石头和李新天天对他们训话。
在培训班结束的时候,李新发表讲话,要求他们回去以后,在各大队、中队、小队里面深挖共产党和****,决不许一人漏网。王石头则提出要求,要大家认清形势,振作精神,再创红会救护总队事业的新的辉煌。
一连几天的培训班弄得大家特别憋闷,今天终于结束了。屠开元、林竟成两个人一起数了数,图云关剩下的建队时期的老人,男的只剩下张先林、陈文贵、汤蠡舟,女的只剩下周美玉和王媛媛了。
晚上,屠开元、林竟成两个人一商量,要去找张先林股长去聊天,正巧看到彭蠡舟老先生在操场上散步,就叫上他一起去。
彭蠡舟说:“我年龄大了,就不去了,早早休息。”
张先林正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屠开元、林竟成两个人偷偷地来了,张先林给他们倒上茶水,开始聊起天来。
林竟成张口就带着一肚子气,他大声说:“先林兄,你说,这林总队长一走,图云关就像变了一个世界,一个我都不敢认识的世界。”
屠开元满腹牢骚:“是啊,原来那热腾腾的环境,同仇敌忾的气氛,再也没有了!”
张先林冲他们挤挤眼:“你看,现在还在审查呢,重点是审查和林可胜相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敢串门,不敢说话。”
林竟成不服气地说:“怕什么?谁不知道你是建队时的元老,著名的外科专家,他们还能把你怎么着?”
张先林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坐下:“不是怕我自己,是怕给别人惹麻烦!也好,我就安心在这里读读书。”
屠开元本来心情就不好,说话也不客气起来:“林猴子,就你敢逞能,你没看形势变了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人人都有这种想法。”
林竟成一时语塞,沮丧极了:“前一段时间,图云关吵吵闹闹,我们在各个战区天高皇帝远,还感觉不到形势的复杂。下一步不行了,竟然要在内部挖共产党,你说这样搞下去,有没有意思?”
这两天倒春寒,张先林感到身上有些发冷,他披上衣服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事情走不下去了,就会发生变化。”
林竟成看到张先林这样,十分生气,说话连讽带刺:“先林兄现在都有点儿仙风道骨了!你就这样入了仙班,是不是也想一点儿人间的烦恼?”
张先林虽然听出来林竟成的话里是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但却毫不在意,他认真地说:“我唯一挂心的事情,就是啊——”
屠开元说:“张股长你挂心什么呢?”
张先林叹了一口气,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我挂心的就是我们的前任总队长林可胜啊。报纸上说,远征军陷入日军的重围,英国人跑了,远征军死了很多人,林队长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一九四二年三月的那个早晨,林可胜率领一支红十字救护队从贵州出发,乘坐汽车一路向西,经过安顺,来到黔西晴隆县境内一处名叫老鸦关的地方。这一段公路盘旋于高达一千八百米的晴隆山东南坡,从上到下,依着山势呈弯道盘旋,有二十四个弯,弯与弯之间距离甚短,弯急路陡,极为凶险,故名“二十四道拐”。它像一条矫健的游龙,蜿蜒上升;又像从山上飘下来的一条白色绸带,随风飞舞。从老鸦关上俯瞰,在这条公路上,运输抗战物资的车队正像一条条长蛇阵,艰难攀升而来。
林可胜的车队正要小心地驶下山坡,突然,从后面冲过来一队军车,车上跳下来几个士兵,咋咋呼呼,要求他们的车辆靠边停下。
士兵们又对着爬坡而来的汽车司机喊道:“所有车辆,必须停在半山坡上待命,等军车过去之后才能前行!”
林可胜一听,十分生气,跳下车来,对士兵说:“兄弟,山下上来的运输车,拉的都是从缅甸运来的抗战物资,千万不能停在半路上会很危险的!”
士兵用枪顶顶帽子,不耐烦地说:“散开,不然,老子开枪了!”
林可胜根本不把他当成一回事儿,反而向前一步,严厉地说:“请回去报告你们长官,我是红十字会救护队的林可胜,为了安全,千万不能阻拦上坡的汽车!”
士兵们看了看林可胜,弄不清是何方神仙,只好回去报告。不一会儿,一个清瘦英俊的少将军官提着手枪,大步走了过来,大声说:“谁是林可胜,竟敢阻拦我赴缅抗战的大军?”
林可胜站出来,说道:“我就是,长官先生,我的救护车队可以为您让路,可是,你看这些爬坡而上的汽车,一停下就会车毁人亡。我听说这些司机都是新加坡的华侨技工,拉的可都是从缅甸来的抗战物资,没有他们,我们拿什么抗战?”
少将身材高挑,白白净净,像是一员儒将,他仔细地端详着林可胜,说:“你就是林可胜,怎么看着不像啊?”
林可胜气得哼了一声:“我就是林可胜!不是我,谁敢阻拦你的军车?”
少将把手枪插进套子里,上来握住林可胜的手,大声说:“幸会幸会!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都得到你们红会的救助,我的命都是红会给的,岂敢造次?”
林可胜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啪——”少将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卑职新编三十八师少将师长孙立人,原税警总团总团长,在贵州都匀练兵结束,改为新三十八师,属于远征军第六十六军,即将奔赴缅甸抗日战场!”
原来眼前此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孙立人!林可胜早就听说过他的传奇故事。
孙立人,字抚民,安徽庐江人,他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考入有“南方西点”之称的美国维吉尼亚军校学习,从此步入军旅生涯。之后游历欧洲,参观英、法、德等国的军事。回国后,在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任中尉军训队长,后来调入宋子文的财政部税警总团。孙立人善于训练士兵,他把中国传统思想和美国军校的教育方式结合起来,制订出一套严格而又灵活的训练方法,被称为“孙氏操典”。
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税警总团奔赴淞沪会战前线,人员牺牲很大,孙立人也被日军火炮击成重伤。伤愈后,他又率部参加了保卫武汉的战斗,两次立下战功。后来,孙立人奉命赴长沙重新组建税警总团,重组的税警总团主要是淞沪会战后的伤残士兵,加上一些新募的士兵,根本没法打仗。孙立人就将税警总团撤到贵州都匀进行练兵,经过两年严格的训练,税警总团已经训练成一支军纪严明、技术过硬的猛虎部队,并扩张至六个团的规模。
同样,孙立人也早就听说过红十字救护总队和林可胜的事迹,听说这次他又亲自带队,赴缅甸参加救护工作,自然十分敬佩,就让救护队跟随自己的部队行动。林可胜知道孙立人在美国的求学经历和抗战的坚定决心,二人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投机。
于是,林可胜和救护队员们一起跟随新三十八师,通过滇缅公路,进入了缅甸境内。
由于前期英军在是否允许中国军队进入缅甸时一直举棋不定,错失了战争的良机,等到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到达缅甸北部城市腊戌的时候,日军已经占领了缅甸南部的首都仰光,掐断了滇缅公路的南大门英缅军兵败如山倒。随着英缅军的退却,战争越来越被动。
救护队跟随新三十八师赶到缅北重镇曼德勒,向盟军中印缅战场的执行总指挥美国将军史迪威报到。史迪威看到中国红十字救护队来到战场,十分高兴,他拍着林可胜的肩膀,让林可胜在腊戌建设一座大型的伤兵医院,让救护队在伤兵医院开展抢救。
林可胜不同意史迪威的安排,他告诉史迪威:“亲爱的将军先生我这次带来的救护队员太少,战场形势又变化很快,不足以建设一座医院,我准备把救护队分成第七十一、第七十二、第七十三三个救护小队和一个运输队。其中,第七十一小队赶到最前线进行救护,第七十二小队可以留下来筹建伤兵医院,第七十三小队要和运输队一起负责转运伤员,通过滇缅公路,把包扎之后的伤员运到国内。”
史迪威将军一向脾气倔强,看不起中国军人,中国团一级的作战计划,都必须经过他来批准,而他总是固执己见,经常与中国军官争吵。没想到,史迪威听到林可胜的安排,感觉到很有道理,连连说“Good, Good!(好)”破例同意了林可胜的救护方案。
史迪威让林可胜立刻派一支救护队,跟随孙立人的新三十八师到仁安羌去解救被日军围困在那里的七千名英军以及五百多名传教士和记者。
仁安羌位于缅甸中部,是缅甸重要的石油原产地。一九四二年四月,日军第三十三师团一个步兵联队在缅甸向导带领下,穿过英军布下的三重防线,抢先占领仁安羌油田西北的滨河大桥,堵住了英缅大军的退路。英军总司令一面命令炸毁油田,一面匆匆组织突围。但突围不成功,在阵地前面丢下了大约两千具尸体,却始终没能向前移动一步。英军向中国军队发出了求救电报,史迪威因此命令距仁安羌最近、在曼德勒驻守的新三十八师去解围。
新编三十八师全师才七千多人,而且分散在不同的防区,一时能调动的只有一一三团一千多人。孙立人带着一一三团连夜急行军赴仁安羌,林可胜和救护队员们跟着一一三团行动。
到达仁安羌前线之后,林可胜不顾炎热的气候和隆隆的炮声,在一个掩体上面搭上一张旧降落伞遮挡阳光,支起手术台,摆出X光机、显微镜,就开始工作。
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伤员不停地送过来,因为天气炎热,他们不停地擦汗。薛庆煜看到林可胜浑身湿透了,就劝林可胜说:“林教授,您休息一下吧,别热坏了!”
林可胜头也不抬,一边做手术,一边说:“这么多伤兵在我们面前,哪还能顾得了热不热?快干吧!”
缅甸的天气真是奇怪,刚才还是毒花花的大太阳,一阵乌云过来,转眼又天降大雨。破降落伞遮住的地方有限,地上放满了伤兵的担架,他们只能保持手术台和台上正在做手术的伤兵不被雨淋,自己的身体却暴露在大雨中,一任雨水的冲刷。
薛庆煜浑身湿透了,一阵风吹来,他不停地打喷嚏,他感到十分懊恼,狠狠地咒骂着可恶的天气:“缅甸真是个破地方,这什么鬼天气,真是要折磨死人啊!”
林可胜开玩笑说:“薛庆煜,你急什么?你看,我们现在是水陆两栖医院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薛庆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经过三天三夜的顽强奋战,敌人的第三十三师团完全被一一三团击溃了。一一三团首先将被围的美传教士和新闻记者五百余人解救出险,接着,英缅军第一师的步兵、骑兵、炮兵、战车队等七千余人和一千多头马匹,也在我军的安全掩护下,从左翼向平墙河北岸突围出来。林可胜带着红会救护队员们对受伤的美国传教士、记者和英军士兵进行裹伤治疗。
三天的煎熬已使这些美国传教士、记者和英军士兵狼狈不堪,重获自由之后,他们对着中国官兵和红十字会救护队员,个个竖起大拇指,高呼“中国人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