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碗人虽然莫名其妙,但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就边躲边哭丧着脸,报起双拳向陆某一拱说,小人初次来到贵地,不知贵地规矩,请老大原谅,这是别人叫我来的。
谁?陆某问。
我,是我叫他来的。人家都说你是黑碗行,我不叫他来吗?
陆某一看是张衙内,干生气不敢发作。
卖碗人流着泪说,小兄弟!我这下子叫你揍出来了,本钱没了。
不要紧,叫他赔,少一个也不行。张衙内说。
陆某无奈,只得照价赔了卖碗人的钱。
在香城时,张衙内那年十五岁。张五和他认了本家,称他为兄弟。
一天,张五激他,兄弟,有种不?
啥事?张衙内问。
张五说,郑家鸡汤锅里有一个沙布袋,里面装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看了,那就是香城第一人。
那有什么难的。张衙内长这么大,还没碰到办不成的事。他一招呼,有几个好事的人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郑老板一看是张衙内,满面堆笑,少爷,楼上请!
不上楼,我不喝鸡汤。
上楼喝茶。
我不喝茶。
郑老板素知张衙内的品行,知道他是找茬来了。一边陪张衙内说话,忙示意手下人。
张衙内说,我来看看沙布袋!
好,看!郑老板一说,鸡汤馆内许多人都围过来。张衙内一看这么多人,愈发得意。
郑老板亲自掌勺把沙布袋从锅内捞出来叫他看。
我看里面!
里面没啥好看的。郑老板说,少爷,祖上有规矩,外人是不能看的。
张衙内脸一板,不叫我看,我这就尿你锅里。鸡汤馆里一阵哄笑。郑老板急得满头大汗。
张衙内说着就要解裤子,突然,两个女子抓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拉住他,这正是郑家从妓院花钱找来的。张衙内不好挣脱,飞起一脚,把一个罐子踢进鸡汤锅内。
香城卖小吃的联合告郑家,是在这个事之后,张五带头,背后就是张衙内。同行告他用纱布袋蛊惑人心,愚弄百姓。郑老板听张县官传他,急忙跑去,跪在堂前。
他知道肯定与沙布袋有关,这沙布袋给他郑家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张县官说,你知道叫你干什么吗?
不知道,老爷有事请讲。
有人告你家用纱布袋蛊惑人心,愚弄百姓。我也不是难为你,有人告,本官就得问事。这也好办,把沙布袋打开看看就行了。
衙门外挤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郑家在香城是望族,犯了事,自然轰动香城。沙布袋里究竟是什么,大家都想见识见识。
郑老板苦苦哀求,老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纱布袋系祖上所传,不叫异姓人相看,这是祖训,请老爷高抬贵手!
张县官勃然大怒,本官是一县之首,竟然有不能相看之理。去!他叫衙役蹬了郑家的鸡汤锅,限郑家明日午时将纱布袋呈上。
郑家连忙找人,准备钱财,夜晚送到县衙门。张县官本想收钱了事,一看帮郑家说情的都是香城的名流,他暗暗吃惊。看来,上午的判定有些草率,鸡汤馆就像刚出锅的山芋,抓不得,丢不得。就此了事,新来咋到,声望俱损,以后,何以在香城立脚。讲情的越多,他心中越踌躇,怕被人抓住把柄,毁了自己的前程。便横下一条心,固执己见,非要郑家拿出沙布袋不可。
谁知第二天一早,郑老板一身簇新衣服,舌头伸出半尺多长,吊死在衙门口。
张县官大吃一惊,知道乱子捅大了。判郑老板咆哮公堂,犯上作乱之罪,虚张声势一番,便偃旗息鼓,打消了看纱布袋的念头。
郑家岂能善罢甘休,便打点钱财,联络香城名流,告到州府,告张县官纵子扰民。
张县官得到消息,叫苦不迭。忙下帖宴请香城德高望重之人,准备给郑家赔礼道歉。事情还没做完,就被免官。
此一时彼一时。香城人对这六个字最为深刻。张县官在香城做官仅半年,是最短的一任官。
他被驱逐之日,满街喊打。张衙内刚出来妓院,就被人打断了腿。
一个月后,张五的尸体出现在香城北面的桥下。
5
郑师傅最烦心的事,是没有儿子。他只有两个女儿,大翠、小翠。沙布袋是不能传给女儿的,这是祖上的规矩,他不能违背。如果传给侄子,心中又有些不情愿。盘算再三,就是再找一个女人。我曾问过大翠,她的心情很复杂,初时,姐妹俩常和父亲争吵,后来,经人劝解,也理解了。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需要人照顾。再说,这鸡汤馆得传人啊。
有人说,郑师傅的命硬,克妻。小翠的母亲死后,他曾找过一个女人,一是照看孩子,而是也想要个儿子。那女人没福,进郑家不到一年,得病死了。
郑师傅找的第三个女人,后来成为香城的一大新闻。女的叫玲玲,三十多岁,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她是她母亲领来的,丈夫死了,抛下一个孩子。丈夫生前有病欠了一屁股账,谁要给她一万元钱,她就嫁给他。那是80年代,一万元绝非是个小数字。
郑师傅满口答应。自从他见玲玲的第一眼,心里就喜欢。人财两清,玲玲的母亲回湖北拿户口本、身份证,回来给他们办理结婚手续。当天晚上,郑师傅又在鸡汤馆办了十桌酒席,宴请亲戚、朋友。谁也没有想到,新婚之夜,郑师傅酣睡之时,新娘跑了。
这场打击差点要了郑师傅的老命,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来,他从医院出来,不像先前精神抖擞,说话吞吞吐吐,有些气喘。此后,有人给他提亲,被他一一拒绝。
七、八年后,郑师傅又动起了找女人的念头,红莲是他找的第四个女人。在我眼里,红莲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在嫁给郑师傅之前,她离过一次婚。她一米七的个子,身材非常健壮。如果说,郑师傅看中她,倒不如说郑师傅看上了她的身材。正是这健壮的身材给郑师傅带来了意外的苦恼。
出人意料的是,郑师傅想要儿子,红莲真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的出生却造成了他们的分手。
我问过郑师傅,他脸如寒霜,我只好识趣地把话叉开。大翠话不多,却道出了实情。她是个破鞋,大翠说。
红莲后来和我住在一个小区,房子肯定是郑师傅给她买的,或者说,是用郑师傅的钱买的。她在小区的门旁租了一间屋,卖些生活用品,钱肯定也是郑师傅的。一个乡下生活无靠的女人,在城里能混到这步天地,内情不言而喻。
红莲在小区的人缘极差,她把乡下生活的习俗全部搬到小区。楼下的花园本来供人们休闲用,她却刨出一块地种菜。物管人员叫她把地平了,她骂同楼的邻居,说是他们坏了她的好事。她住在三楼,有时会直接把垃圾从窗户里抛下。她骂儿子,会从儿子的爹往上骂多少辈,嗓门之高,一个楼都听得到。她商店的生意并不太好,这与她做人有关,小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到她那里买货的。我却是一个例外。她也很精明,和郑师傅离婚后,并没有再嫁,她的儿子仍姓郑,这成为不断从郑师傅那里要钱的理由。
郑师傅大她十六岁,她正在如狼似虎之年,情感上的不和谐也是正常的。我常去她店里走动,我是写小说的,也想从她那里掏点猛料。
我问她,郑师傅说这儿子不是他的,真的吗?
别管真的假的,他喊我娘。她回答的漫不经心。
对,世界上除了母亲是真的,其它的都不敢保证是真的。
我说的话,她半天没反应过来,停了一会,她咬着牙笑了,你真会说话,对,娘没有假的。
我说,你不是没事找事吗?他又有钱,你乱来啥。
她的脸红了,看看我没有说话,半天,叹了一口气,他白搭!真的,白搭!
看来,这是造成她红杏出墙的原因。我说,现在又找着不白搭了?我和她开玩笑,我知道常有男人去她家里。她对此并不避讳,叫床的声音很大,周围的邻居都能听得到,这已成为小区公开传递的笑话。
找你,你又不要我。她格格地笑起来。
6
郑师傅没有多少文化,他的心思主要是经营好鸡汤馆,对祖上的事迹了解不多,主要是家人从县志、家谱上念给他的,能进入他记忆的是他爷爷。他对我说过多次,他对他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爷爷那一代是郑家鸡汤馆的鼎盛期。他爷爷有个外号,叫“鸡汤郑”,几乎传遍黄河南北。郑师傅说,他爷爷主要是见识多,阅历广,处事圆滑,敢作敢为。在他活着的期间,郑家虽然遇到许多麻烦,都被他一一化解。但有一件事,郑师傅没说,正是由于他爷爷的固执,差点把郑家送上绝路。不要急,我在后面会给大家介绍。
在民国期间,郑家鸡汤馆有“大八间、小八间”之说。所谓八间就是指八间门面,“大八间”是现在鸡汤馆的位置,“小八间”在香城的东面。最早,那里是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路过此地。“鸡汤郑”看到了商机,他在码头旁盖了八间门面。这是鸡汤馆建得最早的分店,也是“小八间”的来历。
那时,正是军阀割据时期,城头频换大王旗。当时,占领香城的是奉军张作霖的部下,团长叫何二虎,东北人,满嘴的“妈的巴子的”。
一天,何团长视察民情,有好事者向团长介绍本地民情风俗特产,说到“鸡汤郑”的纱布袋,乃是本地一绝。怪事!妈的巴子的,老子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动了好奇之心,来人!给郑家说,把沙布袋送来,老子看看。
陪同的人知道闯了大祸,忙劝解何团长,今天晚了,哪天,叫郑家摆桌酒席,请何团长吃酒,再看不迟。
不料,何团长是个躁脾气,说看就看。叫卫兵告诉郑家,立即送沙布袋过来。
“鸡汤郑”问清缘由,知是好事人乱说造成的。他急忙跑到团部,何团长知道他是本地名人,对他倒也客气,叫卫兵给他一个椅子。“鸡汤郑”把沙布袋的来历给何团长细细道来,何团长哪有这个耐性,一拍桌子,干脆点,叫看不叫看!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鸡汤郑”叫苦不迭,忙说,这是祖训,还请团长息怒。
妈的巴子的!我整不了你,来人,给我捆了!扑上来几个兵,把“鸡汤郑”捆了个结实。
听说何团长叫人,郑家的人便在团部外候着听信。一听捆了掌柜的,郑家的人立即跑进来,跪在何团长面前求情。何团长一看,气得暴跳如雷,喊道,再捆!一连捆了郑家七个人。声称如不送来,立即枪毙。
“鸡汤郑”说,小人是掌柜的,与他们无关,请把他们放了,我在这里,晚上不送来再毙不迟。
到了夜晚,郑家派人抬着两个托盘,送到团部,上面遮着红布。
何团长扯掉红布,白花花的银元耀人眼目。噢……白花花的!哈哈哈……
起初,何团长并没有把“鸡汤郑”当盘子菜看。香城出了一起绑架案,被绑架的就是何团长的儿子。绑架案的平息,使何团长掂量出“鸡汤郑”的分量。
谁也没有想到何团长的儿子会遭到绑架,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震动了整个香城。当天下午,他枪毙了四个人,有证据吗?没有,他疯了,看着谁不顺眼,手一抬,砰的一声,人完了。第二天,他又毙了两个。起初,许多人还跟着看笑话,后来,家家关门闭户,何团长的枪不认人,他也不认人。
参谋长告诉他,光这样杀人不行,得仔细查访是谁干的,他是报仇还是要钱。令何团长挠头的是,他得不到任何消息。要说仇人,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仇人是有的,但各为其主,当兵的不会干这鸡鸣狗盗的事。干这事的多是土匪,香城靠近微山湖,常有土匪出没,虽有人多次报案,他派人去剿匪,没有任何结果。在香城,谁有这个胆,来了不到一年,除了“鸡汤郑”,他给其他人没有任何过节。一个卖饭的生意人,他有这个胆吗?他转了半天,喊卫兵,去!告诉“鸡汤郑”,说何团长有请。
不一会,卫兵急忙跑来,告诉团长,郑家正哭成一锅粥,“鸡汤郑”的小儿子昨晚被人绑架走了。
妈的巴子的,胆大包天。何团长咆哮着,找不着发泄的对象。
不一会,“鸡汤郑”失魂落魄地跑来,一下跪倒在何团长面前,家门不幸,全仰仗你了。何团长忙把他拉起,郑先生,你去访访,察实了,我给你一个营把他们剿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慌慌张张送来一张纸条,他说是有人用刀插在他墙上的。纸条上写的明白:200条枪,一个儿,要儿还要枪?
何团长看完,扯碎纸条,妈的巴子,来人,把他毙了!参谋长止住他,此人不可杀,杀了他,传出去,谁给你报信!重赏。何团长连忙安慰了送信人一番,赏给他两块银元。
一连两天,没有任何消息,何团长急得团团转。200枪,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交出200条枪。更叫他急的是他不知和谁打交道。“鸡汤郑”差人来报告,他收到纸条,叫他拿5000银元赎人。何团长咆哮不止,这件事叫他丢尽了脸面。他在焦虑和气愤中度过了日日夜夜,天天喝酒,喝醉了就骂人。尽管他增加了兵力日夜巡逻,他拿到了纸条却没得到任何线索。纸条中写得很清楚,要求何、郑两家把枪、钱放在码头东边靠近苇丛的小船里,货到放人。
何团长叫来“鸡汤郑”,他面色憔悴,两眼通红。便衣回来报告,靠近苇丛的地方确有一个小船。这是湖里的土匪!妈的巴子,敢和我作对,看我整不死你。5000银元对郑家来说,不是难事,200条枪,何团长绝对拿不出。参谋长告诉他,先送个帖子,没有枪,给5000银元。何团长面有难色,他的月饷才30块银元,每年东拼西凑,也就几百块银元。参谋长说,先救人要紧。何团长派出几十个便衣严密监视苇丛。他看见码头上船来船往,客商上上下下,堂堂一个团长,叫一帮土匪整得如此狼狈,恨得他咬牙切齿。
第二天,纸条里包着他儿子的半片耳朵,何团长的老婆一下昏过去。如果他再派人监视,立即撕票。何团长暗暗吃惊,看来,土匪的眼线就在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