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带下的鸳鸯噤若寒蝉
有何独立精神可言?
我已79岁了,明日
即将随芍药与白旗一起死去
再也见不到孤山
2009.1,北京
注①:谨以此诗纪念诗人、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1890—1969)逝世40周年。
注②:琴川,即江苏常熟虞山脚下的七条小河。常熟是近代古琴虞山派之发源地,古琴有七条弦,故有此号。钱谦益与柳如是之墓也皆在常熟。
注③:柳如是(1618—1664 年) 明末清初名妓,诗人,艺术家,本名杨爱,一说杨朝,杨影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河东君,浙江嘉兴人。曾与东林领袖钱谦益结秦晋之好。明亡,柳劝钱殉节,在刀、绳、水三种死法中选一。钱面有难色,推说水冷,而如是则奋身欲跳入荷花池,但未遂。后钱谦益降清,郁郁而死。柳如是则投缳自尽。陈寅恪晚年失明、病足,而其名著《柳如是别传》却是以考证此古人为由,表达学人自由独立之精神。
注④:陈端生(1751—1796)清代弹词女文学家,出身书香名门,她的祖父陈兆仑是雍正进士。《再生缘》是陈端生少女时代的作品,且未完。后由才女梁德绳续完。陈寅恪晚年靠口述撰写了《论再生缘》七万字,影响颇大。
注⑤:据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的记载:“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
入蜀记
噫吁嚱,山是南方的最好
侠隐二字,其本意也就是起伏
另,植物为四川的蓑衣
号古木,最美不过花椒树
我从小就在火锅中游泳
爱一个女人就相当于武装支泸①
记得1993年,我曾暗度栈道
经张良庙、武侯祠、剑阁而进入腹地
我看到经济把山水变成了推背图
一只麻雀夜袭川崖悬棺
愁空山下,船夫们满足于吃火
每个人的心态都危乎高哉
挑夫如猿猴,在社会主义的华阳国志中
闪跳腾挪。吊脚楼成为一个特务的美学终点
如今夹竹桃下,再不见蒲扇与袍哥
磨牙吮血,中国人的境界无非
通往三部典籍:《吴船录》《入蜀记》和《越绝书》
一个****说他已四万八千岁了
巴山夜雨,早年的朋友们都星散了
我又回到那家从未去过的茶馆
痛饮老鹰茶,并听一个老头鞭策高楼
哦,人无癖不可与交
如林无蛇,夏无雨、江无鲟
如一册孤本无下卷之注疏
我平生最恨之事有二:
一恨白干兑水,二恨峨眉多雾
但我却怀着大遗憾一直活着
2009.12,北京
注①:武装支泸,即“****”时,重庆与成都的造反派因互相打仗,位于两座城市之间的泸州市,就成了武斗重镇。很多造反派从重庆赶往泸州,去支援武斗,并因此死了很多人。这个事件史称“武装支泸”。
南 蛮
晨起,以昆仑冻石治“南蛮”印
铁斋痛饮老班章,坐读喻血轮
知识分子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
汇率和女色。从不懂南无大人先生
今年花前,我已四十有二。寂寞
如四十二章经,从来敌不过诱人的沉沦
野人北狩,可远眺西方的没落
尽管钱瘦铁①死时东方泛红,江南水浑
邓粪翁家住“厕简楼”。因世纪
腐烂在大街上,发出比厕所更凶的气味
这是一个没有祖国只有政权的部落
飞翔的酋长仅痴迷于闪击星辰
入夜,我只读别人从不读的书(古字)
我只爱那些治爱而不治于爱之人(孩子)
往昔的挚友们早已倦鸟各投林
谁还会捉刀反抗?——猛回头:黯然销魂
2014.7.21
注①:近代印家,有所谓“江南四铁”,即冰铁(王大炘),苦铁(吴昌硕),瘦铁(钱叔崖),钝铁(邓散木),四者得其一,即可纵横虎符,独步方寸之间。前二者殁于1927年大革命时期,邓散木死于1963年,钱瘦铁则死于1967年“****”中的迫害。传统印家宗风,似到此戛然而止。虽现当代海上印人依然人才辈出,然观其章法,能敌此四人者如陈巨来、来楚生、童大年等,毕竟不多也。我曾以用宋琴铭“铁客”自娱自号,巧在也有一铁字。后再读王冰铁之谱,重览粪翁邓散木之书,特刻“铁斋”与“南蛮“二印以为纪念。或也可以为号用,算是在无聊之时步四铁之后尘罢。
秋葵
秋葵尖如磷火的惊叫
读书人云:海畔有逐臭之夫①
电梯远得超过了
空想社会主义
不出门,即参“无门关”
政治很土,色鬼的姿势也很偏僻
辗转反侧,能令曙光弯如野猫
夏天倒挂在宫苑的屋顶上
獠牙已腐烂,惨白如一条死去的蟒
绿茶的深渊浓缩出策士的黑暗
父亲,四川盆地已化为一片“枯山水”
母亲,我的回忆将令飞禽走兽哭泣
可为何朝霞总是在打火机中熄灭?
又为何龙袍总是在缝纫机前燃烧?
弹琴、种菜、治印、凭吊?
月为云停,如单刀赴会。为何
她的皮鞭仍在我锦绣的肉体上彷徨?
即便怀疑也饱受怀疑
该禁止的是禁止本身
因救人于自救者,便无须得救
我把一切怪癖都武装起来
赞美粮食,反对宗教
迅速分解了悉达多虚构的体系
六经注我,第七经则无人敢注
那是不能被训诂的迷惘
2014.8.19
注①:秋葵,俗称羊角豆,毛茄等,南方常见蔬菜。海上句,见《吕氏春秋.遇合》:“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有人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后以“海畔逐臭之夫”形容一切有特殊怪癖者。
移灯傍影,就座说诗
——略读杨典
茱 萸
空山琴愁,黝黑的少年因制度而豹变
——杨典《一九八七(一)》
杨典的诗法中,有一路擅用蛮力,无论辞章、意象、观点或机锋,先不论内在之理路,但有联想或互文,只管先揳了进来,颇有巧取豪夺之气概。譬如于《打火石》里,唐人杜甫(检书烧烛短)、日人千利休(千宗易)和西域人佛图澄并出,酒、茶和禅齐举,不仅有“春日如快刀”般的爽利,还有“地铁也反动得很”的叫嚣。这样的拼贴声色兼壮,画面奇异,有风雅也有蛮横,有山野也有城市,而在城市的来去之间,他居然宕开一笔,冒出句“人人都是向井去来”。如果不熟悉日本的俳句传统,或者没有读到诗人自己留在诗后的尾注,有多少人会留意到“向井去来”这四个字,在这样一首横冲直撞的诗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巧的是,我还真在现实中遭际过向井去来这个名字。去岁赴东京大学访学,栖身东瀛小半载,曾拣了个上好的秋朝,从旧日之江户城动身前往京都,在红叶漫山之时作了一趟关西之游。在城西岚山之北、小仓山之东,名刹林立的嵯峨野,就曾踏访坐落其间的向井去来旧居“落柿舍”。徘圣松尾芭蕉对身为“蕉门十哲”之一的去来甚是称道,曾在《伊势纪行》之跋中认为他尽致能感、忘心而闲寂无事的俳句至道。要说对日本文学的熟悉度,杨典远过于我,他在这里拈出这个名字,或有不为我识出的深心,但要说这首诗的气息甚至其诗文整体的气质,却与《去来抄》甚至整个日本俳句的闲寂易感格格不入。虽然尚有《晚风,侘寂》这样明显具有和风之情味的诗,但很多时候,杨典诗中类似的诸般元素只是一个影子,来源于借代的肉身,又成就于体认的肉身。而燃犀点烛,移灯傍影,座中是杨典的孤绝一身。
面对杨典其人其作,我时生茫然无措之感,不止没有如往常谈别的诗人般倚马千言,倒是先勾起自家一番心事来。昔日乡村开蒙,小镇就读,既无家学,又乏良师,真是苦无根柢;及至志学之年,堪堪赶上兴于世纪初的网络诗歌热潮,此热虽已近余温时分,所幸在众声喧哗中仗着年少,也卖得不少乖巧,平白拾了一堆来自各处的鼓励,以至于在诗歌这条道上,硬着头皮走到如今。一晃十余年过去,书剑两无成,滞留学院而不能静心问学,情系汉诗而无力匡正风气,在学业上倒也入了个名门,只是多所辜负师友爱护,常有“少年子弟江湖老”“只今颠沛愧师承”之慨。杨典的诗则常常让我一扫这种自伤和暮气。他虽然感慨“今年花前,我已四十有二”,但这感慨中仍有一股蛮霸之力,在“倦鸟投林”“黯然销魂”之际尚念念于“捉刀反抗”。(句内引文均出自《南蛮》)即便那刀,只是一柄治印的文化之刃。
杨典当年算得上真正的“少年英雄”,何况其根基、眼界均优于我,当年“入江湖”时的年纪比我更小,更兼少年时所教所游俱一时俊彦,又见惯了这龙潭中浮泛起的杂鱼,而能及早退步抽身、沉潜自警。又因着琴心剑气的修养,杂学旁收的功夫,在诗中纵横驰骋,气势张狂而用心幽微,常使我有叹为观止之感。他的有些诗,我常觉得好,但具体好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惯常拆解文本的那套手腕,经常在遇到他的时候失效——;在这点上,我或许与诗人商略有同样的感慨:他作品里“那些既不属于亮点,又不属于非亮点的东西”(商略《<;禁诗>;,以及野人杨典》)常常令我错愕,继而击节。我不知道,是它们的旁逸斜出对我构成了冒犯,还是它们的不假思索为我提供了精神放纵的理由。我习惯了在文本中搜寻精致与雅驯,杨典却每存山野大泽之思、奇峰陡出之笔,这就注定了,我对他的解读更接近“捕风捉影”。好在纵使盲人摸象,毕竟身在座中,多少也能“听风辨影”,提供一些勘察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