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村出来,乘车奔往邙山头。洛河东流,在村东头绕个弯儿,朝北冲向邙山的阙口,汇入黄河去。邙山头与河洛文化有关,被石光亮开发成旅游景点,取名“河洛园”。山脚下,是他搞的农家饭庄和窑洞宾馆,急想让我看看,这就去了。
轿车顺着洛河堤上的公路奔驰,两旁是垂柳,夹出条林荫道。车窗闪过堤内成片的玉米地,棒子都长熟了,撑开的苞皮露出饱莹莹的籽儿,偶尔还见几个嫩穗,抽出一束粉红的丝线。堤外是清清的洛河,透过垂柳缝儿,时隐时现地泛着片片绿波。车在奔,软座垫弹弹的。我看着两岸景色很是惬意,心里得儿得儿地弹跳。
很快到了昔日的麦场边。就是我跟宁线儿约会的那个麦场,在离河堤几十步远的那块地里。当然现今已不是麦场了,也没有了麦秸垛,已变成个红砖圈起的小院,里面两座平房。但我眼前浮现的,仍是当年的麦场和麦秸垛,还有月光下的大石磙。那印象太深了。很自然地,我立即想到了宁线儿。当年那种浪漫的约会,如今成了沉重的记忆。我心里咚地一沉,戛然不“得儿”了。正在这当儿,石光亮偏又指着小院和平房,并朝那儿努了下嘴说:
“喏,你看,那就是宁线儿家的服装厂!”
啊?我惊讶地瞪大眼,心里腾地紧揪起来。我最怕见到宁线儿,却又打她的厂门口过。紧张、发慌。可是突然,一辆面包车从厂里驶出来。忽地冲上大堤,正巧横在我的车前面。我顿然有种恐慌的预感,紧急地想:“万一撞上她,见不见呢?”来此之前,我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种遭遇骤然来临,我仍感仓促无措。此时,石光亮已刹住车,跳下去打招呼了。我愣坐在车里,一阵手忙脚乱。
果然是宁线儿。她从面包车里跳出来,我猛眼一看,先是惊讶了。想象中,五十多岁的村妇,应比城里的同龄女人苍老。没想到,她居然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老婆小乔还年轻!倒是发胖了些,却依然滋润润的漂亮。短烫发,显得很精神利落,上身穿着黑色的短袖衬衫,把脸映衬得更润白,胳膊是裸着的,细腻腻、润滑滑的光洁,就像清水泡麦籽儿,仍是我记忆中的那种皮儿。
但她越显得年轻漂亮,我反倒越羞怯,不敢接近她。仿佛,这对我是种挑衅和嘲弄。她曾是被你鄙夷被你抛弃的情人,三十多年不见,居然活得远比你想象的美好。就像无言的证明:“瞧,我离了你活得照样舒坦,甚至更滋润!”我心里涌起股酸酸的味儿,由惊讶而妒羡而羞愧。是,我是这感觉。只觉她的美带着刺儿,把我刺得不敢抬眼正视。我畏缩在车里简直想逃避。可石光亮故意捉弄我,猛地拉开车门,揪住我的胳膊往外拽。
“下来下来!在车里窝着干吗,装鳖哪?”
说实在的,我真想窝在车里“装鳖”。可他硬把我拽出来,装不成了。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额头一缕长发跌落到鼻尖儿上。我糊里糊涂下了车,慌张地用手理了下头发。这才抬起头来,正视宁线儿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嘴角痉挛地直犯抽。我暗恨自己,怎么会这样呢?却不能自抑。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嘿嘿,嘿嘿。我自己都觉得,笑得憨态傻气。宁线儿绷着脸没笑,也没怒,就像碰见个不相干的路人,淡淡的不冷不热。她端庄地站着,两只手指头交叉着搭在身前。
“你还……好吧?”她先开口了。
“还好,还好。”
就这样,总算搭讪上了。这时,面包车的驾驶室门嘭地开了,一只歪撇的脚伸了出来,那是瘸子的脚,他本来没打算下车,也许已知是我才下来应酬。他慌张了点儿,没站稳,身子不由打个趔趄,竟扑通倒在地上。弹蹭了几下,没能马上站起来。宁线儿忙过去搀扶。我心里黯然一酸:毕竟是初恋情人啊,竟嫁个这!就像自己曾经拥有的珍宝,甩给一个收破烂的糟老头儿。实质是隐含着对瘸子的鄙视。我当时就这感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但宁线儿并不觉难堪,很坦然的样子。她显然很心疼自己的老公,慌张地跑上去,赶紧把瘸子扶起来。她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透着温情的关照,像是说:“怎样,没摔疼吧?”但她没说出来,却低着头弯下腰,轻轻地帮他拍打着身上的土,边拍打边心疼地埋怨:“你是慌啥哩?岁数大啦,经不住摔。可你就记不住。”
瘸子推开老婆的手,自拍自打身上的土。汇龙村人都知道,他对老婆是心疼到骨头缝里的。腿瘸着,遇到脏活累活,都舍不得让她干,包括做饭、刷碗也多是他下厨,此刻,甚至不愿让她手上沾土腥。他边拍着身上土,边朝老婆嘿嘿一笑,像是表示歉意,仿佛自己没记住她的告诫,竟又不小心摔倒了,挺对不住她的。不管自己摔得疼不疼,他是怕老婆心疼,或怕她再埋怨。
我被这情景深深地触动了。顿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鄙视心理很浅薄、卑俗。我不禁羡慕这对儿夫妻了,是,真有点儿羡慕。我明白了,难怪,宁线儿长得年轻呢,瘸子体贴的。女人是感性的存在,有情感的滋润,才可能有舒展光润的容颜。这时,我也被瘸子感动了。他给不了她健全的体魄,却给了她全身心的爱。这幸福,是不是更真实些?接着,我自然得跟宁线儿聊几句。她还急着走,说是结巴叔的儿媳患了什么急病,得赶紧往县医院送,耽搁不得。
“这多年,你过得都好吧?”我问她。
“好啊,都挺好的。”她从容回答。
“嗯嗯,挺好……就好。”
“你呢,家里也都好吧?”她反问我。
“是是。都、都挺好的。”我踌躇了下。
“那,你家……她,也挺好吧?”
“她么,也、也挺好的。”
“哦,挺好……就好。”
这就没话了。都是客套话,除此说什么呢?但我感觉得出来,她跟瘸子着实过得挺好的。我真的羡慕瘸子了,有老婆疼爱着。而我,竟混得被老婆瞧不起,总嫌我没本事,跟着我过得窝囊。可不管怎地,我总比瘸子强吧?说白了,不是我没本事。而是老婆在跟别人攀比,高抬着眼才把我看低了。不然,我还是原来的我,怎就变成窝囊废了呢?
我不愿相信,小乔会有那种风流事。但至少说,她是向往比我更有本事的男人。这使我感到很自卑,甚而活得没尊严。我甚至有种敏感的潜意识,忌讳“绿帽子”这个词。有时,听见个“绿”字都不舒服。就这日子,我还说“挺好的”!说着,我只觉耳朵发烧,热辣辣的。当着初恋情人的面,真想钻进地缝儿里。
我更怕再说“挺好的”,那不是滋味儿。
幸好,宁线儿急着送病人,没再深问下去,便匆忙告别。石光亮见她走得急,开了句玩笑:“你呀,真是活菩萨。为乡亲花了恁多钱,谁有病都急成这样子。央视再评选感动中国人物,我得投你一票,扬扬名!”
“啥钱不钱、名不名的,俺才不想恁多哩!”宁线儿扶着车门说,“我是急呀,眼看那媳妇疼得直喊叫。乡里乡亲的,你不赶紧搭把手送医院,咋整?”
她说着慌里慌张上了车,朝村里奔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会儿,好像意犹未尽。几十年没见面,就这几句,完了?又好像有种解脱感,庆幸她很快离开,不然说什么呢?她曾是我热恋的情人啊,而我嫌弃她把她甩了。多年后忽然重逢,使我唤起对当年那种浪漫情感的眷恋,却又惭愧着没脸面对现在的她,极想逃避。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种尴尬至极的重逢。
但我被她那句话打动了。她慌着去救人,仅是见“那媳妇疼得直喊叫”,便“赶紧搭把手送医院”。别的,没想那么多。她说得那么平淡,并没想表现什么,更没奢望得到什么。仅是凭着本心良知,去关照另一个生命。不去呢,良心那道坎儿过不去。就这么简单平淡,不加任何价值追求和道德美化的动机。
她仍像当年一样,活得那么单纯率真,自然自在。这使我有种时空轮回的感觉,好像在纷扰的世界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当我重新投入故乡的宁静和恬淡,当我洗去心灵的浮尘,当我看到依然如故的她,把我深深打动了。
我忽然发觉,她是个有灵性的女人。三十多年啊,走南闯北半辈子。我见过太多势利的女人,她们也许很聪明,却混着浅薄的庸俗。我也见过太多复杂的女人,她们可能有心计,但活得都够累。宁线儿呢,不复杂更不势利,却活得滋滋润润,比起势利复杂的女人来,反倒显出双倍的韵味。是否,也透着自然天道的灵性?
我还得说小乔。她见天争这想那的,都放不下。争得多自然烦恼也多。见天,她要么懊悔哪件好事没抢到手,要么气恼谁对不住自己。或是攀比着,妒恨某人得意,伤感自己失落。有时火没处发,便抱怨我混得窝囊。好像一堆不顺心的事,都是我的窝囊”造成的。她给我带来的多是负面情绪,真让我受不了。是呀,人都想过得快活些,谁愿老是沾惹负面情绪呢?
她也很在乎皮肤保养。每天清早,都坐在镜前擦呀抹呀老半天,几乎每晚都贴面膜,还有美容店的金卡,隔三岔五去臭美,这样子,脸是白了润了些。可是脂粉掩不住内在憔悴,那种沧桑,总要从脸上的细纹儿里或眼神里溢出来。我看得很仔细,她是这样。
我不是烦她而有意诋毁,不是的。实实在在说,她活得太复杂太累。她很聪明,混得也似乎体面。但我不认为,她是个有慧根和灵性的女人。
9
那晚,我在汇龙村留宿,在久违的故乡栖息。
其实还是那山那沟那河那滩,时隔三十多年,感觉大不同。仿佛从浮躁红尘中走来,一头扑进乡村的月夜里。什么感觉?静,特静,也特清爽。
我入住邙山脚下的窑洞宾馆,品尝生态园饭庄的农家饭。那生意着实红火,留宿客把窑洞的床位都占满了。晚宴的餐桌翻了几次台。客人的口音很杂,分不清都是打哪儿来。肯定都是城里人,也许是大餐洋味吃腻了,更想来品尝农家饭。城里的高楼洋房有空调,热气冷气全是机器制造的。窑洞呢,接地气儿,自然的地温调节。他们都想住一宿或几宿,感受下温润的地气儿。
吃罢晚饭,石光亮忙着张罗生意。我走出农家饭店,独自沿着洛河大堤散步,赏月、栉风、听水声。
那晚天气真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有细溜溜的风儿;净蓝的天啊,月亮格外明,照得星星大多隐去了,只剩稀稀拉拉不多颗。天地极旷远,星星显得很低,就像在远山的峰尖上,就像在近处的树梢上,就像长杆就能打得着。
洛河堤上两行垂柳,拂着轻风。月光摇落在林荫道上。我踏着斑驳的月影,只觉得林荫道是伸向了远方的朦胧和神秘。透过柳丝,能看见清澈的洛河水,闪着点点月光,静静流淌。河水碰触到沙滩边的石头,溅起细微的击浪声,很轻很轻,却能依稀听到。夜是真的太静了。
清水、清风,仿佛携手拉起道夜幕轻纱,把空气过滤得极是纯净。我伸伸懒腰,贪婪地吮吸,啊!清爽极了。那是在春雨过后的旷野里,在幽谷峭壁的飞瀑前,在凌云山巅那薄雾缭绕的松树下,才能嗅到的清爽。身心都被浸洗净化了。
深秋天。柳叶纷纷落在我身上,我抬起头抖抖肩膀,看见了柳梢头的星星,仿佛眨着神秘兮兮的眼睛,向我垂下冥冥中的无限意义。不知什么鸟儿,在柳梢惊飞起来,就像神秘幽灵带着苍穹的神谕,在天地间翻飞,把我的心灵与天籁沟通。
前面走着两位散步的女游客,带着一条毛毛狗。俩人边说边笑,那狗前后跑来跳去,忽然窜到我眼前,怔怔地盯着我不动了,好像问路:“你可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我俯下身子想逗它玩儿,它误解了,怕我抓走似的,掉头跑开。其实,我是想告诉它:“这儿,就是你的家呀。”
堤岸边那棵老柿树还在。厚厚的阔叶被风吹得沙沙响,纷纷扬扬飘下来。月色朦胧,我看不清落叶的颜色。但我知道,熟透的柿叶一定是血红的。可是向游人散发红请帖吗?那就回句话:我来了!”
不不,这是我的故乡啊!应该说,我回来了!
不经意间,我走近了宁线儿家的服装厂。那是当年的打麦场。多少次,我跟她在那儿偎依缠绵。月光把整个麦场洒洗得一片白亮,清风送来村边池塘里的蛙声,麦秸垛旁的老柿树上有蝉鸣,石底下的蟋蟀在欢唱。她枕着我的胳膊,躺在光滑滑的麦秸窝里,仰望着晴空喃喃细语……我回味着那情景,感觉是栖居在诗境里的。而那些情话,简直就是不加雕琢的诗:
“你看这星星,多明!”
“可不,真明。”
“这月光多亮,洒了一麦场。”
“是啊,洒了一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