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就在老领导佟国华来铜水前几天,他突然接到永安市长向华清电话,向在电话里说,时间久了没跟他联系,想请他一块坐坐。官员嘴里的坐是很有意味的,跟商人说的坐和老百姓说的坐决然不一样。周培扬不清楚向华清这个时间找他为了什么,没敢轻易答应,只道最近很不顺,事情也多,改日他请市长坐。向华清马上说,周总还是给个面子吧,小弟我实在是有急事,想跟周总单独谈一谈。既然人家这样说,周培扬也不好推辞,毕竟向是一市之长,永安那边大洋有不少项目,怠慢不得。于是两人约了时间和地点,周培扬当然不会让向华清请他,怎么着这单也得买。向华清那天可能也是急了,以前跟周培扬见面,不论吃饭还是谈工作,向华清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这个市长虽然只是副厅级别,但随着永安经济的如火如荼,他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官架子也越摆越大。但那天向华清出奇地没有官架子,他比周培扬早到半个小时,等周培扬到酒店时,向华清已把一应事儿安排好。
向华清是向周培扬诉苦的,道委屈。见面没超过五分钟,寒暄还没结束,向华清就一把抓住周培扬的手:“周老总,这次你可得帮我。”他的反常吓着了周培扬,官员哪有这样的,哪怕你送厚礼给他,照样会冷着脸待你。即或要笑,也是皮笑肉不笑那种。
“市长今天怎么了,不会是后室起火吧,这火我可灭不了。”周培扬故意拿后室说笑,这是他们之间尴尬时常用的办法,因为拿老婆说事,永远不会真的有事。
向华清哭叫道:“要是那事倒好办,可不是啊,今天请周大老板来,是想诉诉心里苦。”
“市长心里也有苦,这可是头次听说。”周培扬仍旧打哈哈,不着正题。向华清被他折腾得没了耐心,屁股一落坐在周培扬身边,如此这般就说开了。
向华清是向他忏悔的。向华清说自己不该听信别人,不该将那些不存在的事胡乱放他头上,更不该无中生有,给大洋和他制造仇恨。“总之周总,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啊。”向华清极为反常地说。
周培扬眉头一蹙。向华清跟他检讨这些,他意料到了,但检讨如此彻底如此深刻又如此急迫,却让他意外。向华清所有的举动其实都来自省里的变局,眼下省里风传的不只是佟国华要复出,更厉害的是罗极光搅进一桩大案,这桩大案两年前就已显端倪,事发原因是非法集资。一家叫做海宁的贸易公司,被曝存有非法集资嫌疑,波及面很广,牵扯人数众多。有举报者查实,海宁贸易其实就是福能物资旗下的一家专业公司,两家公司同属一伙人管理。海宁借以用来募集资金的项目,要么纯属子虚乌有,要么就是海宁几个合伙人假借其他项目,在社会上公然行骗。两年前有人发现是骗局,曾到省里告状,一度时间风声很紧,但后来被各方力量压了下去。情急中海宁也拿出一部分资金来兑现当初给集资者的承诺,算是蒙混了过去。不料两个月前,海宁现任负责人曹海民突然卷款外逃,据说带走了将近五十个亿。这才引发一场更大的风暴,目前已经有数百人到省里上访。这些受害者因为要不到钱,天天去相关部门告状。闹来闹去,上面重视了,派暗访组到海东,结果调查组刚到海东,就被大批群众围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成睿。
原来海宁公开的负责人曹海民不过是成睿一个马仔,早年成睿创业,曹海民一直跟着他,成睿发迹后并未食言,让几个手下各自管了一片。但这种管也仅仅限于担个名,企业一应事务都还是成睿说了算。成睿哪里容许自己的蛋糕由别人来吃,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蛋糕都揽进自己怀里。矛盾因此而生。曹海民等人嘴上虽然对成睿唯唯诺诺,在公司里也装出一副“孙子”样,内心却早已种满仇恨。海宁募集来那么多资金,风险都由曹海民他们担着,骂名也由他们来落,曹海民们真正得到的,却少而又少。于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曹海民突然跑路,带上海宁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他的小情人飞新加坡去了,将海宁这个早已千疮百孔欠债累累的公司留给了成睿。曹海民同时还留下一封信,信中将海宁跟成睿的关系还有非法集来的资金数额及去向全部做了交代。据内部人说,那可真是一本“大账”,涉及的资金高达三百多个亿,这些钱除填补成睿旗下五家公司的亏空外,几乎全部被成睿还有姐姐成然侵吞。曹海民气不过,将海宁账面上现有的钱一次性卷走……
虽然有关方面目前还未对成睿采取措施,但周培扬相信,成睿这次是逃不掉的,海东非法集资案早就引起相关方面重视,曹海民出逃无疑是一根导火索,会引爆整个海东。如果顺着这条藤摸上去,路万里等人以及罗极光,怕是全要被牵连进去,那么,海东爆发的将不仅仅是一场集资风波,更大的地震已在酝酿。
周培扬还听说,副秘书长路万里最近很急,已经在奋力灭火了,只怕这一次,火灭不掉!
向华清主动找他,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向华清多聪明啊,他能闻不出什么?所以急着找他,无外乎就是向他,甚至向有可能复出的佟国华表明一份心思,提前亮出一个态度。
向华清还告诉周培扬,之前打算轰轰烈烈要开展的全省建筑行业安全大检查,不了了之,开展不下去了。“凡事一阵风,刮刮就算完事。”向华清说话的样子很怪,声音压到极低,像是从嗓子里抽出来的。周培扬淡然一笑,类似的结果他早已料到,不是说他给对方出了多大难题,是对方本身就缺少整顿的勇气和办法。很多事上面都是一阵风,雷声大雨点小,不是他们不想搞彻底,是压根没法彻底。喊一喊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整顿了清理了,至于结果如何,根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中。何况目前罗极光还有路万里,正为福能和海宁非法集资犯愁呢,哪还有精力顾及到别的。
跟向华清见面,从多个方面印证了周培扬对事件的判断。周培扬信心大增,同时也告诫自己,调查万盛还有杨默,让他无意中闯进雷区,看到不该看到的,查到不该查到的。
除曹海民和海宁外,成睿事实上这些年一直掌控着“万盛”。没错,万盛一开始是由杨默创办,它是杨默的全部,跟成睿没有一点关系。问题就出在杨默跟成然认识之后。杨默是单身,很早就离了婚,这是周培扬在调查万盛时才得知的。杨默是因万盛要扩大规模,要融资,先认识了海宁的曹海民,由曹海民介绍,才跟成睿姐姐成然认识的。
没想到这场因融资而引出的认识最终却引发一场爱情,那个叫曹海民的男人无意中引爆了一场旷世爱情。更令人意外的,两个在生意场中打拼数年自以为历经岁月风雨的中年男女,认识不到一个月,就迅速掉入爱河。尤其成然,简直对杨默是一见钟情,仿佛梦中的王子踏马而来,一经闯入眼帘,就再也不可能飞掉。成然迅速张开双臂,热情而又激动地迎接了这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成然动了真情,这点足以让周培扬惊掉眼珠。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是女人,她们为爱而活,为心中那一点点虚荣会搭上一生,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还是女人,有时她们疯起来,你根本搞不懂她们用来思考问题的大脑里装的啥。男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掉自己,或者男人做出任何判断还有选择都是建立在利己前提下。女人不,女人有时候自私到极端,会把小算盘打到小数点后十位,恨不得再补上两位。有时候内心里又根本没有自我,把整个人一点不剩交给对方。愿意化成灰化成粉,任由男人去把她完整地吞掉。尤其面对所谓的爱情,女人们做出的反应连上帝听了都郁闷。
成然是什么样的女人,业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周培扬哪还敢相信,这样的女人心里还燃烧着爱情。
可她偏偏燃着,而且很强烈。
周培扬惊讶的不是他们两个怎么能走到一起,而是真爱。这年头,真爱已经越来越奢侈越来越成为稀有,年轻男女都对它嗤之以鼻,不敢再膜拜,何况人到中年,何况曾经沧海。
可真爱是美丽的,是值得永世去追求的……
周培扬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路万里半路杀出来,横刀夺爱,这一对男女,是能演绎出人间真爱的。
凡事只要官员一插手,必然搞得乌七八糟。这是周培扬下海经商二十多年来得出的结论。太多的时候,戏就是官员演砸的,可他们又太爱演戏,太爱当主角,不管哪一路戏,他们都要抢镜头,都要往里冲。权力是****,这话一点不假。路万里根本不缺女人,仅周培扬知道的,他身边至少不下五个女人,个个年轻貌美,有着非凡的姿色,但他却看中了成然。
而且跟成然生了一个孩子。
世界永远是个迷宫,里面的真相我们总也看不清。周培扬为成然可惜,更为杨默叫屈。跟成然有了那层关系后,杨默仿佛从身到心失去了自己,万盛不再是以前的万盛,虽然它像充满了气地高速膨胀,不管是规模还是涉足的行业,都以几何倍数的速度增长,但万盛原有的经营理念没了,发展方向更是变得迷离,让人看不清。再后来,万盛就成了福能的聚宝盆,成了福能洗钱的一个秘密通道。
万盛走到这一步,后来发生的事,就再也不奇怪。其实从路万里横插进杨默和成然之间,杨默的结局,就已写在了那里。
还用得着查吗?
杨默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这点是事实。但是他的死并不像医院证实的那样,而是另有原因!死亡地点也不是讣告上所说的兴安专科医院,而是一幢破旧的楼房内。
这一切,周培扬此时还藏在心里,他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杨炼,或者杨炼已经从程华欣那儿知道?如果杨炼突然问起,他该怎么说?
这可牵扯到另一些人啊。
4
调查杨默还有万盛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它让周培扬心灵蒙羞。周培扬活到现在,还没经历过这样令他纠结令他惶恐同样又令他欲罢不能的事。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凭什么要查杨默,杨默跟他有何关系,自己又有啥权力去查人家?他想收手,停下来,不再查下去。查一个跟自己妻子有过密关系的男人,心里很不是味。
苏振亚教授不行,非要他查下去。苏振亚教授也是为了帮他,苏振亚说:“培扬你别装无所谓,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天下男人遇到这事,哪个能无所谓?”那段日子他心情真的不好,不只是因为永安大桥,木子棉确实影响到了他。之前他认为自己很大度,尤其婚姻方面,绝不猜忌绝不小气,不做那种猥琐的小男人。可自从九音山看到木子棉,又到杨默墓前去过之后,他心里仿佛钻进了鬼,以前不想的开始想了,想的还很乱。以前从不在意的,那段时间特别在意。尤其听不得别人妻子出轨或跟丈夫之外的男人有暧昧关系这类话题。但这类话题你还真回避不了,有次吃饭,是跟市建设局两位领导,市长蓝洁敏安排的,商量如何应对省里检查。饭间建设局年轻的副局长开玩笑,说市里有位老领导被夫人戴了绿帽子,老领导的夫人是二婚,权力到顶峰时新娶的,没想老领导刚退下来两年,新夫人就耐不住了,跟老领导手下搞在了一起,气得老领导住院。人家话还没说完,他砰一声将水杯打翻,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再三问是不是跟老领导有啥特殊关系。周培扬甚是尴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苏振亚说得对,没哪个男人能在这上面沉得住气,女人可以忍受丈夫的背叛,可以原谅丈夫的种种不轨,男人却不能。上帝就这样跟人类开玩笑,仿佛给男人授了特权。
“既然怀疑,我们就去查,事实总是能找见的,我还是不信木木能做出那样的事。”苏振亚又说。那段时间,苏振亚就住在铜水,说要督战,要看着周培扬查下去。周培扬知道,苏振亚也是急,木子棉去银州,再三跟他谈及杨默,苏振亚不相信木子棉会背叛周培扬,那也等于是背叛她自己,因为爱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他力主要让两人合好,马上结束分居。苏振亚最反感分居,结婚做什么,不就是两个人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吗,既然分开生活,那还要婚姻做什么?这是他的观点,不论周培扬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一句话,马上结束这种非正常关系,把老婆请回来。
他用的是请。
见周培扬犹豫着不肯表态,苏振亚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鬼,既然这样,咱就光明正大把鬼赶掉!”
“人不能给自己心里装鬼,装了,你就变成鬼。我相信木木是清白的,说她跟杨默有那种关系,纯属胡言。但培扬啊,光我相信没用,要你自己相信。查吧,查出真相,才能让你们各自洗净心里的尘,重新回到无尘的日子。”
无尘的日子。
于是就查。周培扬这次很聪明,事情也做得隐秘,没让公司内部的人参与,也没告诉好朋友陆一鸣,他一个人干。查到中间,因为牵扯到许多万盛的内部机密,为慎重,周培扬找到一位朋友,朋友是律师,在海东和铜水很有些关系,重要的是,这位律师曾经帮几家企业跟万盛打过官司,对万盛比较熟。周培扬不便打探的地方,只好让朋友出面。借助律师的力量,周培扬终于扫清那些尘土,让事实真相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