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说到这,目光伸到窗外。窗外走廊站着恩师林宇达,他的背有些微微的驼,那是女儿凡君带给他的,以前的林宇达气宇轩昂、精神矍铄,根本不显老态。凡君走后,这个坚强的老人也一天天苍老下去。
“生活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幸福也一样,千万别钻牛角尖,不要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师母又说。
这话一出,下面的话师母就好开口了。此行来,他们是想告诉木子棉一些真相。有关于周培扬的,也有关于女婿方鹏飞的。更多的,还是方鹏飞,这些话堵在他们老两口心里,堵了一辈子。林宇达曾发誓,有关方鹏飞的真实情况,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家的火自家灭,传出去有什么意思,除了丢人还有什么意思?”这是他以前的想法。现在变了,林宇达发现,如果再不道出实情,他们对不住死去的女儿,对不住周培扬,更对不住木子棉。因为木子棉这半辈子,一直活在女儿凡君的阴影里。
活在凡君的阴影里啊——
“不是那样的,真不是,棉棉你想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师母欧阳林茹抽泣着说。
于是在这个七月的下午,在满是来苏水味的病房里,木子棉听到了她想听又怕听的一些事,跟乐小曼说的差不多一样,不,比乐小曼更翔实更让人不敢接受的生活现实。
方鹏飞骗了凡君。
他压根不爱凡君,按师母的话说,他怎么会爱上一个那么早就发病的女人呢?他是谁啊,精得跟鬼一样。他娶凡君,完全是冲着林家关系来的,说穿了就是奔佟国华。
“桥梁。他把婚姻当成了桥梁,以最便捷的方式通向他的目的地。”
“他算计好了,凡君活不了多久,顶多也就三五年吧,这么短的日子他能豁出来,也值。可他万万没想到,凡君能活这么久,活得让他厌烦,恨不得拿把斧子将凡君砍死。”
“他真是砍过的,不是斧子,家里菜刀,吓死人哟,他在外面鬼混,养女人,凡君气不过,跟他提醒几句。只是提醒哟,凡君可不敢跟他撒气的。”师母强调道。说着说着,脸色骤然一变,用极其骇人的口气道:“哪知他借着酒劲,冲进厨房提了菜刀就扑向凡君……”
“暴力!你们怕是想不到,他是一个有暴力的人,好几次将凡君摁在厨房,或者……”师母说不下去了,痛苦的样子让人流泪。憋了好长一会儿,才咬牙道:“他是个畜生,他把凡君摁倒在马桶上、地板上甚至书桌上,强暴她……末了,还跟他养在外面的女人通电话,说他完事了,马上去她那边。”
一个形象就这样轰然倒塌。
木子棉的心往下沉。一口巨大的黑洞为她打开,将她整个人沉进去。这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比凡君走的那天更黑暗,比九音山送杨默时同样黑暗许多。
生活居然是这样,生活它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颜色。
师母的哭诉里,她印象中的那个方鹏飞死去了,是被师母用语言和泪水杀死的。另一个方鹏飞跳出来,多疑、善变、凶狠、奸诈、虚伪透顶,带着无限的残暴。这个人青面獠牙,有着狮子一般的脸,凡君之外他还有若干女人,远不是于末末一个。于末末不过是供他开心的,调剂生活而已。曾经电视台有一女主播,跟他好了差不多十年,最亲密的时候,方鹏飞竟将她带到家里去,当着凡君面亲热,两人无耻到根本不拿凡君当回事。后来女主播怀孕,一口咬定是方鹏飞的。方鹏飞也信,天天守在她身边,照顾得那个细致哟。方鹏飞跟凡君的战争,就是那阶段爆发的。凡君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又不得不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留在这世界上的日子。她求方鹏飞,放过我吧,你难道不能忍一忍,我很快就死了,你让我安然地闭上眼睛行不?方鹏飞大笑:“忍,我为什么要忍?我已经忍得很多了,还让我忍,做梦去吧。”他一把推倒凡君,扑过去,抓过凡君头发,膝盖抵在凡君脸上:“你给我听好了,少管我的事,乖乖做你的画,不然,我让你一家很难堪!”
他恐吓的是凡君一家,包括林宇达和师母欧阳林茹。
木子棉听不下去了,师母讲到一半,她就听不下去,她也不需要听下去。那些肮脏的事是永远听不完的,凶残的事她不想听,怕。木子棉只需知道事实,只需知道方鹏飞是怎样一个人。
师母颠覆了她。
她傻啊,在这之前,她一直拿方鹏飞当优秀男人,在她心里,方鹏飞是一盏灯。一盏足以照亮她的灯。她曾无数次拿方鹏飞跟周培扬做比较,这是天下女人的软肋,也是天下女人最最愚蠢的地方,老是喜欢拿别的男人跟自家丈夫比。只要丈夫对自己不好,疏忽或者冷淡,她都不由得想到方鹏飞,想方鹏飞如何对待凡君,如何给凡君温暖和力量。方鹏飞跟凡君的爱情,在她心里,一直是人间童话,那是真正的爱情,透着露水,透着晶莹。
可是现在——
那天师母不只说了方鹏飞,还讲了周培扬。师母说:“多亏了有培扬,如果不是他,我家凡君活不了那么久的,早就被姓方的折磨死。”师母突然泪如雨下,紧紧抓住木子棉的手:“棉棉呀,培扬是爱你的,他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他对我家凡君,是哥哥对妹妹一样的情,他是怕凡君撑不住,才……才……”
木子棉扭开头,她不想听到这些,真的不想。忽然间,她有了一种新的想法,不想任何人将周培扬和方鹏飞这样的男人搅在一起,更不容许他们做比较!
师母说了许多,包括周培扬如何宽慰凡君,如何鼓舞她激励她,凡君一段时间非常消沉,几次想自杀,都是培扬帮凡君度过那个坎的。
她居然想过自杀!
木子棉一次次被震撼,一次次被催泪。她糊涂啊,天下还有她这样的女人?她挣扎着将目光投向窗外,她想看看窗外的阳光,想让阳光落在她心上,她的心已潮湿很久了,那里缺少太阳,缺少温暖的东西。目光刚探出去,就看见站在走廊里的恩师林宇达。师母还在说,师母像是要把一生攒下的话全说给她,走廊里的林宇达身体使劲在晃。
木子棉知道,那不是恩师的身体在晃,是他的心。
木子棉哭了。
5
此后很长时间,一个声音反复响在木子棉耳畔,方鹏飞不是她想的那样,周培扬也不是她眼里那个周培扬。他们都把假象给了她,反把真实的一面给了别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她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苏振亚教授也来了,跟林宇达说的差不多,放心不下她,过来看看。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她还活着,她冲苏振亚笑笑:“没事,我很好,您看看,我都又胖了几斤。”
她其实没胖,怎么能胖呢,不过脸上的憔悴是显显的,任是用了化妆品,也遮挡不住。
“胖了好,胖了好。”苏振亚也说起了假话。
两人坐下谈话,木子棉忍不住就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听完她的诉说,苏振严长叹一声,说,你是一个被爱情左右了的女人,最可怕的就是对现实零容忍,要求爱情保鲜,时时刻刻都是全新的、醉人的,一旦有了污垢,有了杂质,你就怀疑一切,惧怕一切。
“你没有活在现实中,一开始就逃避现实,你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个靠梦想或幻觉编织的笼子。现在,该打开笼子,让阳光洒进去,让阴雨也打进去,离开笼子,回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每个人都逃避不了,我们只有面对。木木,勇敢地走出来,这世界没有什么可怕的,爱情更不可怕,就算它有灰尘,只要你用一双包容的眼睛去看,灰尘之外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
苏振亚说了很多,最后道:“木木,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除了爱情恐惧,你还有封闭症。”
封闭症?
这次木子棉没反对,苏振亚真是替她号准了脉。
在医院又坚持了一周,木子棉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她要疯掉。这中间不断有人来看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些面孔感觉见过,但在脑子里早已将他们排除了出去,现在人家来,嘘寒问暖,她就得笑脸相对,就得不断地说,我没问题,只是身体出了点小毛病,很快就会好起来,大家都放心吧,都要开开心心地活。她的话有时很清晰,有时又莫名其妙,甚至语无伦次,这更让人们觉得,她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小曼也不像前段日子那么贴心,总是躲躲闪闪。病房一来客人,小曼就溜出去,她问过原因,小曼说不想见这些人,虚情假意,烦。“烦就赶走啊,我也烦。”木子棉说。“人家一片好心,怎么好意思赶走?”
“哦,好心。”木子棉就又不说话了,痴痴地望着窗外。她的病房在西边,楼下正好是一菜园子,从窗户里望出去,就能看到绿茵茵的菜地。虽然没有橡树的绿那么养眼,但绿色总是能缓解她某些症状。从小曼躲来躲去极不安定的神态上,木子棉判断出一些事。好几次医生跟小曼神神秘秘说着话,看到她又马上停下来,木子棉就更有一种预感。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颈部的小疙瘩长得很快,像上足了养分一样,茁壮成长。木子棉以前是关注过这方面疾病的,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内心不能说不怕,但又没别人那么怕。该来的迟早会来,她这辈子经历的难道还少吗?
一个人的时候,木子棉会无端地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比如父亲,比如母亲。奇怪,木子棉一度认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他们,可是最近,这种思念莫名其妙地疯长,都要占据大半个脑袋了。说来也是奇怪,她竟然不恨母亲了,真的不恨。有什么恨的呢?发生的终归是发生了,恨也抹不掉那些丑陋。但她又无法原谅,这种冲突折磨着她。后来她想到了周培扬,天啊,他居然不来看我,一次也不来,难道他真的扔下我不管了?
不行,我得回家,必须回家。木子棉说回就回,任何人都拦挡不住。医生打电话叫小曼来阻止她,小曼这天恰巧有事,她以前的一个客户找到她,说是有笔生意要跟她合着做。乐小曼现在是见生意就想做,她在上海给洋洋又请了一位音乐老师,这位老师名气更大,当然,要价也更高。小曼得在短期内凑齐十万块钱,她想在音乐学院边上给女儿租间房子,女儿大了,挤在乱哄哄的学生宿舍她实在不忍心。而这些,汪世伦都不管,都要她一个人来张罗。每每提及女儿洋洋,汪世伦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时不时还要说几句风凉话,骂乐小曼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
“女儿在铜水上学有什么不好,省城也行啊,干吗非要去上海。你以为读了上海音乐学院女儿这辈子就成功了?”
这就是汪世伦的逻辑,乐小曼清楚,他是不想担责任,这辈子他除了学术,什么也不想担。
乐小曼跟客户谈完合作的事赶到医院,木子棉已提着袋子逃开了医院,医生训了小曼半天,说她太不负责,怎么能让病人擅自离开呢?完了又告诉乐小曼,病人出院手续还没办。
“什么人啊。”乐小曼一边骂一边又帮木子棉办出院手续,然后又去另一位医生那边问了问情况,这次问的是木子棉的淋巴。医生郑重其事告诉她,病人情况很不乐观,建议去上海或北京做治疗。
“我以后再也不管,爱死爱活,由着她!”乐小曼感觉很累,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活这么累。可她又真心放不下木子棉,不行,我得找他去!
乐小曼打了车,就往大洋那边去,她打算跟周培扬讲实话,再不讲,她怕担不起这个责。
周培扬后来怪乐小曼,不该连这事也瞒着,这事能瞒啊?他骂乐小曼。
如果周培扬那晚不接到电话,不马上出去,或许,事情会朝另一个方向去发展。
从医院出来,木子棉并没去报社那边,回家的感觉强烈地攫住了她,她再也不要分居了,她想回到丈夫身边,马上。
还好,她回家第二个晚上,周培扬就回来了。听到开锁的声音,木子棉心头忽然一热,她多么期盼,周培扬进了家,能第一眼发现她,能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问寒问暖。她蜷缩在沙发上,一是身体没有一点力量,两天里她只吃了三包泡面,还有一袋榨菜。这个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一点家的气息都没。冰箱里空空如也,充饥的东西都没。就那三包泡面,还是在周培扬书房发现的。可见,分居这一年,周培扬也吃不少苦受不少罪,这更让她歉疚不安。
除了身体,更撑不住的自然是心。木子棉感觉这辈子真是自己把自己搞乱了,一头闯进黑胡同,拐来拐去,到现在也没拐出来。她想停下这错乱的脚步,想让心完完整整回到这家里。
“培扬——”木子棉在心里一遍遍唤着这名字。
可是那晚,周培扬从别墅回来,没抓住这机会,没让一颗想回到他身边的心顺势回来。这是错啊。等周培扬后来知道内情,真是把自己恨死了。
要说那晚也全怪不得周培扬。看到老婆虫子一样缩在沙发上,周培扬心里是有一番感慨的,他也确实走过去,抱住了木子棉,而且唤了几声“棉棉”。别人都唤木子棉“木木”,周培扬却一直唤她“棉棉”。周培扬抚摸了老婆额头,发现老婆又虚又弱,身体还发着高烧,什么也顾不上,就想急着送木子棉去医院。偏巧在他要打电话叫车的时候,电话提前响了。
这时候木子棉是清醒的,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那晚打电话的是罗希希。
罗希希回到了铜水。她冲周培扬说:“你在哪,我要见你。”
一听是罗希希,周培扬本能地紧张,一边扭头看沙发上的妻子,一边脚步挪了挪,但又不敢走太远,生怕木子棉再有想法。
“我这阵有事,脱不开身。”周培扬说。
“我不管!”电话里叫了一声,这一声恰恰让木子棉听个清楚。木子棉浑身一抽,女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细腻而敏感,而且非常准确。木子棉强挣着从沙发上坐起,竖起两只机警的耳朵,认真听。
“培扬你必须来,我这阵就在瘦湖公园,在你楼前,今晚我必须要见你!”
专断且底气十足,毫无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