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默固执地从她手里拿过卡,再次交向收银台。这次他说话了:“用我的吧,难得今天心情好,我已经很久没陪女士买过东西了,就当帮我个忙,让我也找点感觉。”
“找感觉?”她越发惊乱,同时心里也有些兴奋。还有这样帮忙的啊,这人真是怪。收银小姐困惑了一下,吃不准地问:“到底用哪张卡,请你们抓紧点。”她往后一看,付款的已经排了队,心一横,有点恶作剧地说:“好吧,我成全他,刷他的。”
这双鞋她一直没穿,今天是特意为他穿的,可惜,他已什么都看不见。
那伙人中间有位年轻的女孩,是他的女儿,抑或小情人?她搞不清,很多事她都搞不清。女孩瞅过她几眼,其中一次就瞅到了她的鞋。她也望了女孩一眼,后来又看到她的鞋。女孩的鞋是平底,一双白色托底胶鞋。
女孩高高的个子,瓜子脸,气质不凡。尤其那双眼睛,黑黑的,亮,汪着水藏着神,身材更是让人惊叹。现在的孩子,真是太幸福,赶上好年头,不像她们那会儿,营养不良,也没人告诉她们发育期间应该注意什么。瞧瞧人家,那腰,那臀,饱满而不过分惹眼的胸,无一不透着富贵人家的气息。女孩虽然长得娇艳,却不像是花瓶。木子棉是看不起花瓶的,在报社的时候,有一位女记者,各方面都不错,长相更是令男人女人都惊艳,妖中带媚,媚中透静,学历也高,海大新闻系毕业,本来有大好前程,可偏偏一副花瓶样,见不得男人,只要一见男人,立马两眼放光,花枝乱颤,恨不得当即跟男人点燃一堆火。这个时代是不能有火的,野火已经烧尽了一切,但这个时代四处又都是火,比野火更野的火。木子棉真是烦透这个女孩了,可女孩偏爱往她这边跑,有事没事就溜进她办公室,左一声木姨右一声木老师,叫得她跳楼的心都有。后来女孩玩出事,跟报社一位副总还有俩记者喝酒,醉酒后四人竟同睡一张床,被好事者录了像,还寄到了社长手里,同时给海州纪委也寄了一份。这下报社大乱,尽管后来查清,是宴请副总的那家工程单位设了局,该单位有把柄被记者拿到,怕曝光,人家紧急公关,报社副总还有两位记者中计,加上女孩酒后不自重,花性大发,正好让人家利用。此事一出,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若不是当时社长力挽狂澜,怕是那一次,报社栽进去的人会很多。不过那位女孩前程是彻底毁了,闹了一场自杀,没死掉,活了过来,但人品名誉啥的,却是彻底死掉了。再后来,被调离报社,据说现在混得很惨。
有一张美丽面孔不是错,错的是拿这张面孔四处引诱人,把它当资本。现在这样的女孩很多,是一股潮流,只要长得漂亮有几分姿色,就拼命往花瓶堆里挤,生怕挤得慢,好生活就轮不到她。眼前这女孩不是,木子棉盯着女孩看了好久,被女孩的神态还有恬静气息以及身上那种特殊的味儿给吸引,竟暗暗有点喜欢。人跟人就是怪,有些人一辈子在一起,总是喜欢不起来,有些仅仅一面之交,甚至远远地望一眼,那种好感却奇奇怪怪地来了。
应该是他女儿。走下山坡时她这么想。
他有一个女儿?他从没说起过。其实关于他的一切,她知道得太少,妻子是谁,有没有孩子,男孩还是女孩,等等。她没问,他也没告诉过她。好像这些跟他们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跟他在一起时,她自己也有这种错觉,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
雨停了。雨其实早就停了。只是她在混乱中觉得,雨一直在下。
山色如洗。
太阳再次穿破云层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愣怔了一下,快快地接起。她以为是丈夫周培扬打来的,她跟周培扬分居一年多了,这次分居已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当年凡君不在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过一次战争,闹得很凶,之前木子棉从没想过自己会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冷静的女人,客观得要命,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坦然处之。包括当年报社那么大一档事,她都一笑而过,没在心里留下任何负担。但那次闹了,天翻地覆。也是那次,木子棉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淑女,更非超凡脱俗之人,跟街头常见的那些撒泼女人没啥两样,而且骂出的话更恶毒,更见血。她认为生活该撕裂的时候,就应该彻底把它撕裂,什么也不保留。滚他娘的面子,滚他姥姥的自尊,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啊,她要的是发泄,歇斯底里。闹够之后,她搬了出去,开始了他们婚姻生活中的第一次分居。后来是周培扬投了降,上门跟她认错,向她发了一堆的保证,她还不放过他,想继续过这种分居日子。周培扬搬来一屋子救兵,轮着向她说话,这些话动摇了她。尤其小曼,竟然说:“木木你咋回事啊,这种事闹闹就行了,哪有当真的,人家周老板哪点对不住你了,把你养得跟贵妇一样,你脑子里那些小资思想,能不能打掉一些?”见她还不松口,小曼又说,“你再不搬过去,我可要强行占窝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让猪啊猫啊的把我们的黄金男抢走。”
小曼虽然是玩笑,但说得很正式,一点不像玩笑的样子。木子棉也知道,小曼跟老公汪世伦不和已是多年,小曼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瞧瞧人家周总,那才叫男人。这话据说伤透了教授汪世伦,也让汪世伦跟周培扬的关系变得尴尬。本来他们两家,是经常在一起的,说说笑笑,毫无禁忌,但自从小曼将这句话当口头禅,动不动来表达自己婚姻的不美满后,两家接触的机会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尤其汪世伦,跟周培扬这边保持了足够的距离。木子棉并不是怕小曼真的会乘虚而入,杀到她的后方去,没这个可能。但这话告诉她,穴空得太久,老鼠就会搭窝,等鼠患成灾,那穴就再也住不成人。木子棉还不想跟周培场离婚,事实上不管怎么闹,离婚的想法从来没冒出过,她也不是想惩罚周培扬,给他敲警种。没什么敲的。木子棉只是想从一种状态里逃出,进入另一种状态。选择分居,更是从她内心考虑的。感觉婚姻对自己太形成挤压,想找一个空白地带缓冲缓冲。
那次她是在众人连劝说带绑架的情况下回家的,回去之后,家里情况较以前好了点。木子棉太计较的几样,周培扬暂时是不犯了。比如漠视她,比如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还比如习惯性地将工作上的不愉快发泄在家里。周培扬克制着,但木子棉发现,这种克制反而令她更加难受,每每看到周培扬想发火又不得不收着敛着的时候,就觉着可怜的不是周培扬,而是她自己。夫妻应该是坦诚相对的,是没有任何间隙的,这是木子棉认定的婚姻状态,也是她苦苦追寻的美好生活。现在虽说不吵了,但不是因为没有间隙而不吵,而是更大的间隙将这吵阻隔在了另一边。
她悲哀。
但她又找不到另一条途径。日子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过了几年,外人看来他们两人早已没事,感情和美得很,日子也滋润得很。但木子棉很清楚,他们是用一种不和谐代替了另一种不和谐,用一种伤害取代了另一种伤害。直到这次爆发——
电话不是周培扬打来的。木子棉笑笑,怎么可能是他呢。记忆中周培扬已经很久没主动跟她打过电话了。昨天她在论坛里看到杨默死去的消息,忍不住拨通过周培扬电话,不是想告诉他杨默死了,就是女人突然而至的无助,想在紧急中抓住什么。电话打通,里面传来一片热闹,她知道周培扬在会上,当选成企业家协会会长了,成功又一次青睐了他。她甚至闻到了漂亮女人的气息,比她年轻,比她有成就。哦,成就。昨天那一瞬,这个词狠狠地咬了她。她什么也没说,自己冲自己叹一声,挂了电话。她感觉周培扬也不想跟她说,是啊,分居都一年了,他打过几个电话,又关心过她几次?一想这些,木子棉的心就要翻过,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这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号打来的,木子棉犹豫一会儿,还是接了,主动冲电话那头喂了一声。
对方沉吟一会儿,开了口:“是木老师吗?”
这声音木子棉不熟悉,可以肯定是她不认识的人。木子棉说你谁啊,我是姓木。对方又是一阵沉默,后来才道:“对不起木老师,我是受别人委托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