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周培扬安排大家吃个饭。明天他要离开永安回铜水,蓝洁敏已经在电话里发了不止一次火,让他火速回铜水陪检查组。“你知道他们为谁而来,你躲在永安顶用吗?这边才是重点。”蓝洁敏的声音听上去像哭。可他能离开吗?不能。随着对建筑工地安全大检查的展开,周培扬脖子里那根绳索,套得越来越紧。他已改变主意,主动向事故处理小组表态,事故善后完全按魏洁的意思来,五百万马上到账。
晚上特意安排一桌饭,周培扬就是想跟谢婉秋交代五百万的事。饭点的时候,谢婉秋来了,揉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是没休息好那种。衣服也皱皱巴巴,整个人无精打采,跟平日的她判若两人。周培扬最见不得下属衣冠不整,精神不振。他扫一眼谢婉秋,没说话,叮嘱朱向南抓紧上菜。因为都是自家人,大家相对轻松随意,对谢婉秋的到来,也没怎么重视。谢婉秋自己呢,也不注重这些。谢婉秋这些天其实在忙一件事,之前孟子坤在世时,这边有个桥梁专家,最早还是永安政府从铁道学院挖来的,跟孟子坤很要好,两人几乎同一性格,都是那种固执得一件事不钻牛角尖日子就没法过的人。这人姓常,大家都叫他常院长。永安建筑设计院,就是他被当作人才从铁道学院挖来后才筹建的,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常院长,如今已是年过六旬的老头。谢婉秋也是最近才听说,常院长过得很不好。永安建筑设计院是事业单位,就在常院长退休那一年,永安搞改革,将部分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这样,退了休的常院长,工资只能按企业单位走,这一走,工资少掉了好几千块,目前常院长每月只领两千多块,是同样级别同样时间退下来的政府官员的二分之一还不到。两年前常院长被院里返聘,每月尚有几千元的返聘工资,外加奖金,生活不成问题。永安改造旧城建设新城时,因为新城规划不合理,涉及征收农民土地,强行搬迁两座历史悠久的学校,其中一所为永安师范,还要拆掉一座在永安来说是“宝贝”的孔庙,常院长闻之,据理力争,数次到市政府递交“抗议书”。后来见市政府没有任何反应,他又以专家身份,数次向省里和中央反映,状告市长向华清。说向华清是拿一座文化古城的毁灭换自己的政治前途,此举惹恼了向华清。一个电话下去,设计院就将常院长解聘,紧跟着,常院长的政协委员资格也被取消。偏巧老伴又中风,半身不遂,生活一下艰难。谢婉秋不能不管,这些天她跑去给常院长做工作,要常院长打起精神,永安待不下去,可以到铜水,到大洋公司担任技术顾问。她已代表周培扬,向常院长表了态,说大洋随时欢迎他。做完这件事,谢婉秋心里很舒服,感觉这趟永安没白来,一是狠狠敲打了魏洁,二是把一个专家请到了大洋。从常院长家回来,谢婉秋累了,想踏实睡一觉,没想躺下不久,就被朱向南电话催来了。
谢婉秋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不知道该讲究什么的人,这点上她很单纯。周培扬们经受的那些洗礼,她一样也没经过。对她来说,吃饭就是吃饭,哪还掺杂别的用意?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公司同事其实没几个人愿意跟她吃饭。她倒觉得捡了便宜,饭为什么一定要在酒店吃呢,自己家多好。
谢婉秋笑呵呵地坐下,因为没睡好,脸上布满了倦意。朱向南将水奉上,说谢总请。谢婉秋接过杯子,看了眼周培扬,开始跟他讲常院长。
“我发现宝贝了,要是能把他请到公司,公司以后技术方面,就再也没困难。”
周培扬自然知道她在说谁,虽然几天没见谢婉秋,但谢婉秋某些举动,还是在他掌控中。谢婉秋找常若夫,周培扬并不反对,这里面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常若夫跟孟子坤间的交情。周培扬总觉着这辈子欠孟子坤的,老想通过什么方式把它还上。
但他没想到,谢婉秋要把常若夫请到大洋,这人……
谢婉秋说:“你们忙,这事我也没跟你们汇报,一个人私下做主了,各位不会有意见吧?”说着话,目光往各位脸上扫。
大家都不说话。
周培扬也沉默着。
“怎么,不赞同是不?大家可能对常院长有看法,这样吧,我给大家认真讲讲。”谢婉秋就侃侃而谈,说起常若夫许多事来,压根没管各位脸上什么表情。她从常若夫最早如何被永安方面请来,如何成立设计院,一直讲到他在永安搞了哪些工程,哪些工程得了奖,获得了省市专家的好评。再后来又讲到永安的新城建设,谢婉秋开始激动,不断抨击向华清还有魏洁。“都是政绩工程,以拆为荣,以毁为荣,我就搞不明白,这些人脑子里怎么一点保护的意识都没?培扬你得主持正义,不能容他们这样毁下去。对了,老院长还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让你在上面签名,最好大家都签上,我们要在道义上声援老院长。来,来,现在就签。”
谢婉秋真是不识眼色啊,周培扬脸都绿了好长一会儿,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拿着常若夫写的信,让朱向南他们签字。
“上菜!”周培扬恨恨道。
谢婉秋这才像是发现什么,转而面向周培扬。
“你来有几天了吧,实在对不住,这几天跟老院长在一起,没顾上跟你见面。”
周培扬没吭声,他在考虑,谢婉秋怎么变成这样。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力,擅自就敢答应将常若夫请进大洋?还有,眼下什么时候,谢婉秋不是不知道他因何事来永安,公司面临怎样的危机,她为什么只字不提?
下午跟永安方面的人谈事故善后时,有位领导问他:“你那个谢总,在公司资格很老吧?”未等他说什么,领导又说:“看得出来,她在公司说话的分量,不比你周董事长差啊。这叫什么来着,女人的魅力。对,女人要是有了魅力,谁都拿她没办法,是不是啊周董?”说完人家哈哈大笑,好像讲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笑话,周培扬却非常难受。此刻看着谢婉秋,周培扬就想,是不是这些年对她,真的太那个了点?
“培扬你累了,瞧那张脸,要多憔悴有多憔悴,这样下去可不行哟。”谢婉秋非常优雅地抿了口茶,用纸巾擦擦嘴,又伸手捋了下头发。这个时候的谢婉秋,仪态就出来了,不像刚进来时那样邋遢,眉宇间也有了一股锐气。
周培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还行,能看出自己憔悴。可她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憔悴?
“谢谢大姐关心,大姐你操心好身体就行,我这身体,没问题。”周培扬挖苦道。
谢婉秋却一点听不出是在挖苦,往周培扬这边凑了凑道:“看你说的,谁的身体都重要,要我说,以后那种应酬你还是少点,等回到铜水,大姐给你做饭吃。天天酒店,你们吃不烦啊咋的?”
不合时宜的人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可她自己一点不觉难为情。
周培扬正想着怎么制止她,让她能识点眼色,谢婉秋又开口了:“对了,见过魏洁了吧,一个黄毛丫头,张口就要五百万,凭什么啊,大洋的钱是风吹来的?培扬你可不能答应,政府这些人,全是白眼狼,要钱时就说企业有多重要他们多重视,等企业真有了问题,他们管吗,能管多少?”
“谢总,现在不是批评政府的时候,没看见在座各位个个嘴上都起了泡?”
“要我说是活该,本该严词拒绝的事,偏要唯唯诺诺应下,钱多是不是,钱多了拿去做公益啊。培扬你可要批评你这些部下,老替别人背黑锅算哪门子事,难道这事故是大洋造成的啊?”
一旁的朱向南坐不住了,插话说:“董事长,菜布齐了,要不,先动筷子?”
周培扬强忍着心里不快,接话道:“好,今天给各位压压惊。这些天大家都忙坏了,我和朱总很感谢大家,今天一起吃顿饭,就当犒劳犒劳大家吧。明天一早我跟谢总回铜水,这边呢,还请各位能尽心尽力。这次事故虽说跟大洋没有直接关系,但项目一开始是由大洋中标的,上面真追究起来,大洋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就按人家意见来,先把风波平息掉,至于以后怎么补偿,暂且也不考虑,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谢总回去后,安排财务马上把款子打到第五项目部账上,再由项目部把它转过去。”
“等等,叫我来吃饭,就为这事?培扬你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这样,如果是,我马上走。”谢婉秋站了起来。
周培扬怔怔看了一会儿谢婉秋,重重道:“是!”
“培扬你?”这下轮到谢婉秋吃惊。她似乎觉得,周培扬不会这样将她的军,一时有些愣怔。
“这事不再争论,按我刚才说的办。”周培扬这次话说得非常坚决,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不吃了!”没想谢婉秋也来了真的,猛地放下筷子,起身要离开。
朱向南傻了眼,紧忙起身拦挡。周培扬被激怒:“饭可以不吃,工作不能不干,现在打电话,马上让财务那边打款!”
这是周培扬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跟谢婉秋说话,在场的人都被周培扬镇住了。谢婉秋更是惊得两道眉都竖了起来。
“培扬你什么意思,冲我来是不是?”
“我谁都不冲,我冲我自己!”周培扬也猛地摔下筷子。
“培扬!”谢婉秋腾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怒瞪住周培扬,“你摆鸿门宴是不是,嫌我谢婉秋碍手碍脚是不?”
“没,没,大姐别火,快请坐。董事长这几天也是被上面逼疯了,这款要是不打,公司事业会受大影响的。”朱向南眼尖嘴快,赔着笑脸当和事佬。
“上面?你们搞企业,就为了让上面开心?企业利益还要不要了,经营原则还要不要了?”谢婉秋越发激动,抬高了嗓门,两只手很有力度地比划着。
周培扬懊悔死了,越是想把事情和平解决,闹得动静却越大。他只好沉默,任谢婉秋一连串地质问。等谢婉秋说完,他道:“这里不是公司,都不要吵,有任何意见回到公司再提,现在只要求一点,服从命令,维护企业形象。”
要说这也是周培扬给谢婉秋一个台阶,周培扬能把情绪控制到这地步,实属不易,再怎么说他也是老总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谢婉秋,生怕谢婉秋给了台阶仍不下,继续给周培扬出难题。没想到谢婉秋说:“钱是你的,跟我谢婉秋一点没关系,我绝不是挑战谁的权威,对大洋,自信这些年,我是无愧的。好吧,既然董事长这么说,我现在就通知财务,马上打款。顺便跟各位说一声,这个财务总监,我不干了,现在就辞职。”
谢婉秋真就当着所有人面,给公司财务人员打了电话,让他们立即付款,不得有误。安排完工作,她冲周培扬说:“请周总现在派车送我回家!”
“你?!”周培扬气得脸色都青了。创业到今,但凡手下的人,包括他的左臂右膀,还没哪一个敢这样跟他叫板,尤其当众人的面。就算季少强,单独在一起他们可能什么话也说,只要有第三者在,季少强对他绝对是既敬重又服从。不是说他周培扬喜欢这一套,个人崇拜历来跟他无关。而是作为一家企业,管理层必须拥有权威。大洋发展到现在,资产规模已达十多个亿,员工总数达六千多人,加上外包工还有季节性用工,人数差不多过万。这样庞大的企业,没有绝对的权威是领导不了的。如果最高管理者的权威谁都能挑战,大洋将会乱成一锅粥。谢婉秋太过分了,仗着她是孟子坤老婆,又是周培扬三番五次请来的,在大洋就有一种优越感。她加盟大洋这几年,几乎不受大洋任何条条框框约束。一开始她是把自己当客人,大家也都拿她当客人,时间久了,对她的客气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别人认为应该这样,谢婉秋自己也认为应该这样。包括周培扬,对她也是礼让有加,从没当她是下属。陆一鸣曾经提醒过他,让他注意点。陆一鸣说,既然加盟了大洋,就不该对她太客气,这样久了对谁都不好。你是老总,你都怕她,别人还不得拿她当皇帝?周培扬呵呵一笑,纠正道:“不是怕,是敬重。”
可是他没想到,敬重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周培扬霍地站起,什么也没再说,拿起手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