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提醒她们,要时刻注意,尽量防止病人单独活动。一听这话,木子棉莫名地兴奋,尤其听漂亮的男医生称庄小蝶“病人”,她就有报了仇雪了耻的痛快。你是病人。她不止一次跟庄小蝶重复。从今往后,你尽量减少单独活动,要乖,要听话,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她分明听到一种欢快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犹如山间小溪,哗哗地奔腾。但是说过之后她又犯起愁来,她不可能把庄小蝶交给周培扬,绝不!突然又想,如果不交,是否意味着庄小蝶从此就要跟着她,成为她的负担?
不!
木子棉当时就坚决否定。可她又不能把庄小蝶交给别人。有个朋友倒是乐意帮她忙,但提出的条件非常令她生气,她要木子棉去找方鹏飞,把她丈夫调进市政府。呸,木子棉一听就烦,她男人什么东西啊,因为强奸幼女坐过牢,出来后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开得非常不景气,几乎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她居然异想天开想让丈夫进市政府,好像进市政府比进监狱还容易。疯了,木子棉相信这些人是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听听她说什么,这事很简单啊,只要方鹏飞说句话,她丈夫就可以到市政府下属的接待中心当采购,她丈夫熟悉采购业务,只要让她丈夫干了采购,她为她做什么都行。
见鬼去吧,采购,哼。木子棉愤然拒绝。虽然她知道这类事不是没可能,据她所知,已经有好几位什么也不是的人被方鹏飞弄进了政府部门,其中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以前不过是某酒店的前台,现在居然成了政府政务大厅里坐班的。但她是不会去跟方鹏飞讲这些话的,更不会为了庄小蝶去做这种令她羞于启齿的事。
算了,把这些闹心的事交给周培扬去处理吧,反正“事”是他惹出来的,羞耻也是他赢来的,作为一个受害者,她真是不想再看见庄小蝶那张脸了。
木子棉真就把母亲交给了周培扬。
乐小曼惊讶地说:“木木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啊,真能撒手不管?”
“撒手又怎样,呵呵。”木子棉冷笑几声。
乐小曼无奈地看着她:“得,木木,我服你了,我就想不明白,这辈子我怎么能拿你当朋友呢,还闺蜜。”
“你可以随时走开。”木子棉非常冷静地说。
“木木你疯了呀,对我也能这样?”乐小曼真是被木子棉的态度震住了。
之后木子棉听说,周培扬给母亲找了保姆,工价很高。木子棉心里不服气,酸溜溜地看着天空说:“她也配啊?”然后就把母亲赶出了脑外。再后来,木子棉听闻庄小蝶跟保姆不停地干架,连着将三个保姆赶走,她就像逮住什么把柄似的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她这种人,能跟谁在一起呢,还是一个人去过吧。”庄小蝶果真就一个人过了。周培扬不甘心,反复给庄小蝶请保姆,工价一次比一次高,庄小蝶挑剔的手法也越来越高,就像跟周培扬玩心智游戏。木子棉再也懒得去理这些事。
“闹心。”她冲乐小曼说。
木子棉由身体发福想到庄小蝶,再由庄小蝶想到方鹏飞想到周培扬顺带想到谢婉秋,因为谢婉秋后来也跟她提过这事,意思是让她把母亲接过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多好。被她连嘲讽带抢白,恶心回去了。管得多!她对谢婉秋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此。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屁股狠狠地往稳当里坐了坐。奇怪,她一用力,竹椅反而不叫唤了。
雨丝从硕大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犹如淋在她的身上。隔着玻璃看雨,雨竟然也有了一种近距离的陌生感,跟一小时前置身雨中完全不同。这是一份新奇的感觉,木子棉忽然觉得好玩,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近距离的陌生,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它们很有哲学意义。近距离的陌生算不算陌生,或者比陌生更可怕?这么想着,她脑子里闪出丈夫周培扬那张脸来。
她已经很久没琢磨过这张脸了,尽管这张脸时不时地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但她的兴趣真是远不如以前。
我跟他是陌生的,近距离的陌生。
木子棉身体抖了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冷战。她想起身,找一点温暖,可是目光搜寻来搜寻去,屋子里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夏天的冰凉。
她绝望地收回目光,可目光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又重新投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阳台的窗户早已模糊,被雨涂抹着的玻璃上舞出很多张面孔,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则虎视眈眈。她奋力地找,哪一张是她自己呢?后来她清清楚楚找到两个人,一个是周培扬,另一个,居然还是母亲庄小蝶!
怎么会是她呢?木子棉非常想不通。不久又释然开来。这些年,母亲用一团阴影牢牢地把她罩住,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摆脱不了。
也罢,反正她的心已被伤得血迹斑斑,多伤一次也无所谓。
木子棉闭上眼,开始沉思。沉思是她加入论坛后新修的一门功课,教授苏振亚说,现代人最缺乏的是什么,沉思!大千世界,我们看到太多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人被金钱捆绑,被物欲追赶,已经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心情,宁可让心田杂草丛生,也不挤出一点时间去沉思。苏振亚要求论坛里的人每天必修一门功课——沉思。
苏振亚说得对,沉思可以让人看清自己,可以让人远离乱哄哄的烦恼,独自找到并享受那份孤独。
孤独地活着,你就是帝王。木子棉再次想到一句诗,这句诗不是苏振亚写的,苏振亚虽然文采不错,也写过书,但这样经典的诗句,他怕是照样读不懂。
这诗是木子棉自己写的。她认为很经典。
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很尖锐,沉思着的木子棉吓了一跳。抬起头,目光循着声音找去,奇怪,手机怎么会在石像下面呢,她没朝那面去过呀?木子棉怔怔地盯着石像,愣怔了几秒钟。石像是他们搬家时方鹏飞送的,一米多高,雕的是希腊神话中爱情之神厄洛斯。她至今搞不清方鹏飞送他们石像的真实用意,难道真是祝福他们?或者是方鹏飞说的那样,他非常嫉妒他们的爱情?抑或如她想的,方鹏飞是在嘲讽周培扬,一个曾经在追求凡君时败给他却又死不甘心的男人。周培扬倒是很无所谓,送来了就放下,怎么着也是人家市长一片心意。听听,他这叫什么话,如果人家真是拿这尊石像嘲笑他呢?木子棉因此又小看了一些周培扬,权奴啊,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会被权力压着,直不起腰来。
有段时间,木子棉突然对石像着起迷来,非常喜欢它。她觉得石像代表了某种意味,想想看,它由一个男人送给另一个男人,里面汇聚着他们各种心思,有意思。木子棉越看越觉得石像有意思,婚姻有意思,人生更有意思。但是后来,她跟周培扬的冷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家被一次次的冷空气洗劫,天寒地冻,她对石像的热情,也降到了冰点。到这次彻底分居时,她把石像带到了这边。她觉得自己必须有什么东西陪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如拿石像来充数。反正她自己也越来越像这尊石像,内心饱满而外表冷漠,整个人都有一种坚硬的对抗。就当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木子棉这么说。
如今的石像,早已蒙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厄洛斯的两只眼睛,也像被掏空似的露出大片黑暗。那是某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木子棉拿炭墨涂上去的,她不想让爱神看到她怨妇一般六神无主的样子。
哦,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六神无主了呢?
手机还在叫,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什么的声音,木子棉起身,朝石像走去。这时候手机突然不叫了,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木子棉赌气地抓起它,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突然间又让她心血沸腾。
是他,是杨默在打电话!
木子棉几乎没有考虑,就将电话打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片嘟嘟声,随后,什么也没有了。
失意蓦地袭来,木子棉感觉心瞬间被掠空。她疑是做梦,狠劲地抓了把头发,疼,证明不是梦。再次拿起手机,盯住那个号。片刻,再次将电话打过去,这次她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关机?木子棉木然地回到阳台,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思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半天,将手机贴脸上,像是贴住一张温暖的脸。杨默,她唤了一声,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里喷出。杨默,她又叫了一声,心便哗啦啦地往湿里去了。
就在她绝望地想扔掉手机时,声音再次惊起,这一次就在她的耳边,就在她的手掌中。木子棉急不可待地摁下接听键,忍住一喉咙的呜咽,轻轻喂了一声,对方似在喘息,似在用心听她的声音。
“杨默,杨默!”木子棉一口气叫出十几个杨默,叫得自己心都要飞出来了,电话那边突地“啪”一声。
挂了!
木子棉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了,她要去九音山,要去看杨默。她匆匆整理了一下头发,提上手包,疾步往楼下去。老天也算开恩,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居然停了。尽管厚厚的云层仍然笼罩在空中,但细密如织的雨丝不见了。木子棉踩着积水,朝小区门口走,有个保安走过来,冲她打招呼,木子棉没空理他,脚步慌乱地奔出小区。一连拦了三辆车,司机一听她去九音山,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踩油门走了。木子棉焦急地四下张望,一辆车子突然停在了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从车站送她回来的那位。木子棉上了车,正要张口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司机突然说:“是去九音山吧?”
木子棉惊愕地盯住司机的后脑勺,讶异得说不出话。司机释然一笑:“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吗?我也是乱猜的。”
木子棉如释重负,长长吁口气道:“谢谢你啊,师傅。”
司机报以微笑,专心开起车来,木子棉闭上眼,脑子立刻就被杨默占满了。
事实上,木子棉跟杨默并没发生什么,真的没有。最亲密的一次,也就是杨默握住了她的手。他们在喝咖啡,那是一家装修十分精致也十分符合木子棉审美情调的咖啡屋,叫雨打芭蕉。是杨默带她去的,杨默还告诉她,人在被心事关住的时候,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替自己梳理一下。木子棉扬起下巴,装作天真地问:“你看我像是被心事关住的人吗?”杨默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们并不一定能看清自己,有时候我们会被自己欺骗。”
“你是说我?”木子棉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却一直盯在杨默脸上。那天的杨默穿西装,很正统的样子,木子棉一见到正统男人,就想笑。对杨默也是如此。她认为,私下场合穿西装,会给人虚伪或矫情的错觉。她的印象中杨默是一个坦诚的男人,尽管他们交流不是太多,但她能感觉出。而穿了西装的杨默有点像马戏团的演员,或者是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杨默大约是被她盯得难受,脸上露出一股难为情,呷了一口咖啡,镇静道:“我没有说你,我说话从来不针对哪一个人。”
“可我还是觉得你在说我。”木子棉故意挑衅。
“我为什么要说你?”杨默眨巴了下眼睛,反问。
“你为什么不能说我?”木子棉捧起咖啡,却没喝,目光软绵绵地搁在杨默脸上。这张脸已比他们刚认识时憔悴许多,木子棉想不清他为什么会憔悴。在她看来,如此优雅的杨默是没有道理憔悴的。
“陌生。”杨默忽然答。
“陌生?!”木子棉警觉地抬起眼帘,杨默的回答让她意外。
“你不觉得吗?”杨默忽然间就从容了,接着说,“其实,这个世界上,谁跟谁都是陌生的,夫妻,父子,朋友,表面的亲密并不能掩盖心灵的距离,我说的是心灵,懂吗?”
木子棉似乎被触动,但她还是固执地说:“我不觉得,你说得太偏激,偏激就证明你心理有问题。”
“我承认我心理有问题,如果没问题,我们俩就不会认识了。”杨默这次露出了笑,干净的笑,有丝糖萝卜的味道。
“你是指这个论坛?”
“准确讲应该是圈子,现代人都喜欢圈子,不同的人寻找不同的圈子。”杨默似在强调。
“这么说我的心理也有问题了?”木子棉嫣然一笑。
“当然有,这个圈子里的人,百分之百都是心理疾病患者。”杨默这么说着,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木子棉绞在一起的手。
木子棉禁不住一阵悸动。好奇怪,都这把年纪了,让男人握握手,还能生出奇妙的感觉。
“你在怀疑爱情,而又同时强烈地渴望爱情,你是为爱情来到这个圈子的。”杨默拿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一双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薄而细长,乍一看跟女人的手没两样,甚至要比某些女人的手还柔软。皮肤细润,光泽很好,红润透亮。尤其手指,长且漂亮。但这绝不是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讲究圆润却忽略了线条,缺少力度。杨默的手充满着力度,尽管只是轻轻摩挲,但那种力度还是很明显地传递给了她。木子棉浑身痉挛,脸颊无端地热起来,发烫。那样沉醉了一会儿,她抽出手,无力地辩白:“你乱说。”
杨默并没反驳她,大约他也意识到刚才握手的动作太过唐突,身子往后一斜,靠在了沙发上。半天,他回过来一句话:“其实,爱情是副毒药,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
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这是后来的日子里,木子棉反复咀嚼的一句话。原想把这句话咀嚼透了,再找杨默理论,哪知……
车子连着颠簸几下,将木子棉从混乱的思绪中颠醒。木子棉睁开眼,发现车子已驶上山路,司机说得没错,雨后的山路格外难走,坑坑洼洼的路面满是积水,泥水从山崖上淌下来,染得这条路面目皆非。
为什么没人修一修呢,这可是通往天国的一条路啊。木子棉忽然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