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亚长叹一声,他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都市人眼里,这样的公园如同菜园子,不过木子棉倒不怎么介意,反而很喜欢这里的气味。苏振亚原本是想带她到茶坊去叙,路过公园时,见木子棉两眼放光,灵机一动,带她来了这里。
“木木,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苏振亚语重心长。他的一头白发在风中轻拂,看上去他是那么有智慧。
“教授,我想振作,可真的振作不了,这样的坏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木子棉如实道。
“我懂。”
是的,苏振亚懂她。如果不懂,当初苏振亚就不会把论坛交给她来打理。苏振亚创办这个论坛,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共同探究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欢迎那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来论坛自救。论坛一开始由一个叫马克的男人来打理,这家伙非常有才,个性十分张狂,常常有惊人之举,后来他自杀了,居然是为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马克五十多岁,一直保持独身,按他的说法,是典型的婚姻怀疑主义者,但不能叫独身主义,他不喜欢独身,他只是还没相信爱情,等有一天他彻底相信了,就会选择去爱。结果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小女生,爱得轰轰烈烈,输得也轰轰烈烈。马克的自杀,是那一年非常经典的一件事,他选择在立交桥上,车流最多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牌,上面写着“我相信爱情”五个黑体大字。从立交桥跳下去后,他摔成了肉饼,木牌却依然好好的。论坛里的人便说,那不是木牌,那是马克至死追求的爱情。
马克死后,论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打理。那个时候的木子棉已经非常憔悴,因为五百万的事,她被报社辞退,倒是有不少单位请她去做事,木子棉没那个心劲,她想调养一段时间。结果这一调养,在家里就待了将近六年。六年啊,还是人生最为美好的岁月。六年里大洋是越做越大,大到令她吃惊的程度。周培扬回家的次数和在家里待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起先木子棉不关心这个,他忙他的,她闲她的,互不干涉互不侵犯,她甚至认为这样的日子还清闲自在。但六年,纵是再不关心的女人,也得过问一下。周培扬的回答是忙,他也确实很忙,不是找项目,就是干工程,要么就陪领导吃饭喝酒,或者陪领导七大姑八大姨游玩。总之,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对这个家的热情度也越来越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什么穿什么你随便,想怎么糟蹋钱都行,从现在起,咱们再也不会缺钱了。
木子棉很诧异地问:“你怎么老跟我提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周培扬有点陌生地盯住她,片刻后说:“你是没要,但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个家,再也不会为钱的事发愁,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受生活,这是我周培扬的责任。”
周培扬说得非常自信,木子棉却更为诧异地问:“责任?”
“是啊,难道我周培扬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说着话,周培扬脱了衣服,去冲澡了。木子棉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了会儿,追进卫生间问:“周培扬,你的责任难道就是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拿家当旅馆?”
水声哗哗中,周培扬抛过来话:“忙啊老婆,几千号人跟着我吃饭呢,有时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你就多担待一下吧,这年头赚钱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
“钱,钱,钱,周培扬,钱能代表一切吗,我到底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钱?”木子棉彻底恼火了,周培扬不跟她谈钱,两人多少还能交流几句,一提钱字,她心的某个地方马上会生出蛇咬般的痛。她知道,这都是那五百万害的,尽管周培扬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那五百万,但又似乎生活的每一分钟,周培扬都在拿五百万砸她。周培扬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早把那事忘了,不就五百万嘛,干吗记那么牢。但周培扬这态度,说话的语气,越发让木子棉觉得,他压根没忘,他就是故意。
“好啊,周培扬,你现在发迹了,成功了,砸一摞子钱下来,就让我舒服,可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什么日子?”周培扬已经洗完澡,披着浴袍,边往外走边冲她说。
“囚徒,我是囚徒你明白吗?”木子棉近乎啸叫。
周培扬被她的叫声吓住,骇然盯她半天,道:“木木你怎么了,你不该想那么多,想多了不好,要简单,简单才有幸福感,懂不?”说着伸出手,想逗她一下。
木子棉一把打开他:“滚你的幸福感。周培扬,你个骗子,你用谎言骗了我,现在又用钱来羞辱我,你是恶魔!”
骗子这个词,是在撞上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不堪一幕后木子棉骂出的。在这之前,木子棉一直坚信,周培扬是爱她的,她呢,更加深爱周培扬。如果不是这份爱,当年他们走不到一起,如果不是这份爱,木子棉也不会活得这么自信。女人的自信从何而来,一是容貌,二是爱。这是木子棉坚信的真理。有了这两样东西,女人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宝物,到哪都能流露出优越感来,自信心由此而生。事实上木子棉也是靠这两样东西支撑自己,至于别人说的才气还有干练,她从不相信。女人活着不是征服世界的,而是征服男人,心爱的男人,将世界这个庞杂物留给男人们去折腾。她只要守护住一份爱,枕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安然入睡就行。可是那一幕毁灭了她,让她突然觉得世界很可怕,男人女人都可怕,自己更可怕。自己认定了的爱情,自己借以自豪借以依赖的爱情,竟是一坨屎!
骗子!那天她不但扇了周培扬一记耳光,而且重重地送给他这个荣誉称号。
事后,周培扬一句也没解释,跟她什么也不说,既不辩解也不强词夺理。他的表现令她可怕。一般情况下,男人被老婆捉奸,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洗清自己,其实周培扬洗清自己也很容易,只要把屎盆子扣她母亲头上就行,但他就是不扣。不只如此,木子棉气得掉头回家,周培扬居然不跟过来,而且又在母亲那边住了三周。
三周!
一对不要脸的东西!
这也是当年木子棉送给周培扬同时也送给生她养她的母亲的一句恶语。
直到周培扬二次创业成功,也直到报社那档子事发生,周培扬处理干净后,请她出去吃饭,说是压惊。饭间周培扬变戏法地拿出一束玫瑰,学当年追她时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叫了一声“棉”,将花送她怀中,俯下身,热热地吻了下她眼睛。吻得她有几分张皇,也有几多不自然。
“干吗呀,神经。”她连推带挡地叫喊。
“这束玫瑰呢,就是告诉你,我们的爱依然新鲜,依然纯真,只不过表现方式跟当初不同罢了。”
“才不要听你这些。”木子棉故作矫情,其实心里已经溢满了浓浓的醉感。
那天饭后,两人沿江边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周培扬起先不说话,木子棉也不说,就那么走啊走。后来木子棉忍不住了,道:“你是哑巴啊,还是话冲别人说尽了?”
周培扬猛地拉过她的手说:“要我说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木子棉心里热热的,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的。
“把那个词收回去,而且以后永不许说。”
“哪个?”当时木子棉真是没反应过来,直等周培扬说出“骗子”两个字,她才蓦地一怔。不过她很快就过激了,愤怒地扔了花:“弄半天,你是为这个来的呀。”
虽然那天她砸了场,但此后,骗子这个词,她真是再也没有说过。哪知这一天,这词又那么习惯地从她嘴里跳了出来。
周培扬的脸一下白了许多,整个人像是突然遭受了袭击,表情缩在一起,身子也在抖,嘴唇发白,发紫,眼里也充了血,杀人的样子。
“骗子!”木子棉又狠着嗓子叫过去一句。她就这性格,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起来,恨不得把海底翻个。
“砰!”一声。他们家最值钱的一个花瓶碎了,花瓶是周培扬花高价从香港黑市淘来的,很珍贵。他说看见花瓶的第一眼,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她。“真的是你,仿佛上天有什么暗示,让我瞬间对它有了感应。”他一边喜滋滋地抱着花瓶,一边又说:“真的像你哟,不信你瞧,这瓷,这做工,天下无双,你所有的气质它都有。”
木子棉觉得荒唐,人怎么能像一件瓷器呢,这花瓶又呆板又老气,还透着一股愚气,仿佛古老岁月里一块化石,怎么能说像她呢?
后来看得多了,木子棉自己也有了这种感应,你还甭说,这花瓶真是像她。古朴典雅,拒绝庸俗,外表看似笨拙呆板,做工却极显精致,且深藏着艺术功力。瓷绝对是上等中的好瓷,皇家用品都不见得能赶上它,尤其浑朴中透出的灵气,得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
木子棉自此爱上了这件瓷,哪知,这一天,它碎了。
碎片盛开的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也跟着碎了。
木子棉决定走出家中,她要工作,必须的。靠男人养活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冲周培扬说,欠你的我会还给你。说完这句,她就出门找工作去了。
报社是回不去了,木子棉也不想看到那些旧脸,她想换个环境,以她的资历,还有能力,不相信没好的工作等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这才离开工作岗位多少天,时代就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去了几家小报社,落落大方地递上精心准备的简历,有时还刻意强调一下以前在大报社时几项引以自豪的大业绩。没用,人家随便翻拉几下,再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审贼似的,微微一笑:“对不起木总,我们这边没你合适的岗位。”或者说:“对不住木总,现在新人一大堆,他们都找不到地方,木总这身份这年龄,我们就更不好接受了。”
什么话?嫌她老还是嫌她干不动活?连着试了几家,木子棉才知道,摆过去没用,拿出老皇历同样没用,人家说得对,新人一大堆都讨不到饭碗,哪有饭碗让她端。
木子棉绝望得要死,一遍遍诅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我是老人,难道四十岁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吗?乐小曼来看她,听了她的述说,十分惊讶地说:“木木你有病啊,好好的神仙日子不享受,干吗跑去找罪受?”
“神仙日子?”木子棉睁大了眼睛,她最听不得乐小曼这口气,好像她窝家里,就是享福似的。
“当然是神仙日子啊。木木我跟你说,你可别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现在求职有多难吗?我单位一堆家长,整天为儿子闺女就不了业咒天咒地呢,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都没人要,你我这年纪……”
“我这年纪怎么了,工作靠的是实力,靠的是才干,吃脸啊?”未等小曼讲完,她就抢话道。
“不吃脸,木木你说得对,是不吃脸,可你告诉我,不吃脸吃啥?”
“你——?”
纵然这样,她还是不甘心,又跑了一段日子,不去报社和新闻单位了,去公司,应聘一份文秘或公关策划总行吧?这次她是被自己吓回来的,所到之处,不用张口,只要看一下坐在清凉办公室格子间的男孩女孩,顿然就没了张口的信心。更搞笑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她脚步刚送进去,热情的前台小姐便迎上来:“请问阿姨是找人还是来谈项目?”
“阿姨?”木子棉怔怔地盯着女孩看了半天,这声“阿姨”叫垮了她。女孩怎么着也过三十了,就算没结婚也该划到大龄剩女中去,但她叫阿姨的那份自然劲,好像木子棉已经老态龙钟。
她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公司,下楼梯时差点把脚崴了。边逃边心说,滚他的单位,滚他的工作,我木子棉就算饿死,也不再找这份屈辱。
她把这叫屈辱。的确,她受不了这屈辱。
乐小曼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说木木啊,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羡慕你吗,大老板夫人,贵族,上流阶层。”乐小曼把所有能用上的词都用上了,然后道,“上帝是关上了你吃苦的门,给了你一座皇宫啊。”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是嫌我还不够落魄?”
哪知这句话让乐小曼反着领会了,中了箭似的说:“得,得,得,你就少拿落魄来羞辱我,好歹咱朋友一场,不至于把我脸皮扒净吧?”
“说哪里了,哪个扒你脸皮?”木子棉犯了急,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伤小曼。
小曼却说:“好了木木,咱都不是外人,说话也用不着拐来拐去。我乐小曼这辈子是没嫁好,误撞了一头没有出息的猪,但我认了,我就这命,上次去寺里算过的,人家说我八字太冲,钱啊啥的跟我不沾边,穷命穷过。可木木你不同,你别对不住人家培扬。”
“对不住他,我怎么对不住他了,小曼你到底向着谁说话?”
“我谁也不向,我认理。”乐小曼越发认真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可木子棉笑不出。因为乐小曼接下来就不只是数落她,而是声讨了。
“木木你是生在钱中不知钱,搂着福睡还嫌福贵。你找工作我不反对,可你想过没,你现在这身份,一个月给两千,干不?受得了那份苦不?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啊,要是好赚,我乐小曼用得着兼几份工,天天跑去讨人家笑脸?”
“小曼你乱说,你怎么跑去讨人家笑脸了?”
乐小曼苦笑一声,说了句男人们常说的话:“木木,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啊,让我怎么说你呢,知不知道我最近干什么,给人家当化妆品推销员,不,不叫推销,试销,就是任何想买化妆品的人都可以拿我这张脸做实验。瞧瞧,木木你认真瞧瞧,我这张脸成什么样子了?”
木子棉这才发现,小曼的脸真的大不如以前,以前她肌肤多细白润滑啊,说像玉都把玉抬高了,现在这张脸,虽然还白着,但细是端端没了。粗糙不说,还多出许多细小的疙瘩,仔细一看,就是劣质化妆品闹的。
“小曼你——”木子棉一时怔然,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苦痛里,却很少关心朋友,哪怕是小曼这样的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