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还没出问题,或者说,问题还在潜藏期,那时候凡君还活着,关于木子棉母亲那件事,已被岁月冲淡,木子棉也很少提及。木子棉因为出了报社那档子事,赋闲在家,算是靠他养活,说话做事还给他留面子,不会把话往绝里说。但是木子棉对他的春风得意,显然持警惕态度,时不时要吹些冷风。周培扬认为木子棉是嫉妒,不平衡。她怎么能平衡呢,一个曾经强于他的人,一个也曾呼过风唤过雨的人,还是女人,现在窝在家里,靠男人养活,她当然不平衡。
周培扬不计较。他怎么会跟木子棉计较呢?他一再跟木子棉说,你是我老婆,让你过上体面日子是我周培扬义不容辞的责任。放心吧老婆,再玩几票,我就收手,认认真真干企业,做一个让你放心的人。
木子棉一开始不说啥,听多了,会冷不丁问上一句:“我这就叫体面?”周培扬略一思忖,马上道:“算,当然算,你不体面哪个还敢体面?”
“哦,体面。”木子棉长长哦一声,并不跟他多争,目光投向窗外,做思考状去了。
周培扬懒得理她。男人有两种时候是不想理老婆的,一是事业太顺过于风光时,二是人生进入绝境,突围不了时。周培扬两种境地都遇过,不过是反的,先低谷后高潮。绝境是他创业失败,身无分文时,那时候木子棉很火,从报社编辑室副主任的位子跃到了广告部主任这一红得耀眼的位置上,一年广告收入高达三个多亿,想想都让人咂舌。但这些跟周培扬没有关系,尽管木子棉数次说有关系,周培扬坚定地认为没有。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木子棉拿她的风光杀他,让绝境中的他更加无路可逃,只好躲在丈母娘那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宅男还宅。但那段灰暗期很快过去了,上天不负他,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周培扬抓住,迅速东山再起,而且势不可挡,一路顺风到现在。他最辉煌的时候,怕就是华隆国际成立前那段日子,可笑的是,那段日子恰恰是木子棉人生最暗淡的时候。
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并驾齐驱比翼双飞过,更像是跷跷板的两头,一个飞起来,一个必须掉下去。陆一鸣曾经拿这开玩笑,说他是踩着老婆肩膀上来的,周培扬据理怒争:“一派胡言,我周培扬有今天,完全凭借的是自己双手,说我吃软饭,扯淡!”陆一鸣紧忙解释不是这意思:“哪个说你吃软饭了,我只是说是她的暗淡成就了你的光芒。”
周培扬不气了,笑说:“这样说还能接受,不过咱总归是男人,怎么着男人火也比女人火强吧?”说这话时他心里冷不丁冒过一层寒气,灰暗的日子里积攒的,那段日子只要听到木子棉三个字,他心里就嗖嗖冒寒气。
思路瞬间又跑远了,竟然又跑到老婆身上。周培扬叹一声,将思绪整理一番,现在他得重新思考华隆国际。
提起华隆国际,周培扬就又禁不住想起另一层关系,这关系也是一段时期他分外重视的。说高雅点叫政商关系,往直白里说就是企业跟政府的关系,企业家跟官员的关系。
曾经有人问过周培扬,这片土地上有真正的企业家吗?当时周培扬毫不犹豫就说有,而且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就要做一位真正的企业家。现在如果有人再问他,周培扬就不敢这么回答了,这样回答会遭人笑话。
企业是什么,企业根本不是教科书讲的那样,也不是某些大牌理论家经济学家侃侃而谈的那样。企业是一个杂体,是一个小社会。是各种关系的总和,这些关系里最最重要的还是政商。是的,政商关系,这才是当下企业家需要认真考虑认真应付的关系。每个企业家创业时期都像是搞企业的,但做的又全不是搞企业的人做的事。你得不停地奔走在政府部门,不停地去认识官员,去认识银行部门,跟他们打成一片。只有打成一片,你所需要的那片天空才能出现。一旦你的企业上了路,你就是多种角色的混合体。比如他,有时他是领导的秘书,包括现在,秘书干的事,他照样得干。秘书不方便干的,他也得干。有时他像保姆,但凡关系链里重量级人物的家属,他都记在秘密的笔记本上,逢年过节,他得去敬,去拜,陪上人家去游,去玩。这都是小事,每个企业家都会。不会的,是各方力量的平衡,各种关系的巧妙维护。
企业利用的绝不是一层关系啊!
或者说,决定或影响企业成长与发展的,根本不是一股力量。
这些关系看似出自一门,其实它们是斗争的,咬噬的,是互相不容或难容的。这个时候,作为企业老总,你就很为难了,要保证跟各种关系维持联系,要继续企求他们的“福荫”,继续借他们的“神力”,但又不能让企业成为他们斗争的工具。
是的,工具。这才是最最可怕的。
有多少企业死在了别人的斗争里,又有多少企业成了无辜的殉葬品或者炮灰?
这是这个畸形的社会赋予企业的一项诡异职能。他们需要政绩的时候,你就是政绩,或者创造政绩的人。需要数字的时候,你就变成了一堆数字。需要当成样板让别人欣赏观摩时,你就成了标本。不管你里面怎么样,是否千疮百孔,是否烂账成堆,或者工人早就开不出工资,产品积压一堆,但只要把外表打扮鲜亮,机声隆隆,就有人喝彩,你就完成了特定时候的使命。但这都是理想的,是你还能给他们添光添彩的时候。某一天,当他们斗争到白热化程度,手里又缺少置对方死地的工具时,你很可能就会派上另一个用场了……
规则让企业活,规则又让企业死。人变成了规则的奴隶,只能顺应不能改变,这才是周培扬心里的大痛!
关于华隆国际,是周培扬创业以来遇到的最被动最尴尬的一次合作。企业之间的合作方式是很多的,尤其大洋这样规模的企业,跟别的企业搞合资搞联营的机会就更多。有时为了某一个项目,有时为打进新领域新行业。但华隆国际完全属于意外,对方一开始就隐瞒了他。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个人,周培扬在办公室突然想起的:佟国华。
佟是海东省政府另一位副省长,在职的时候,排名在罗极光之前。不管是大洋公司,还是周培扬个人,起步当中都得到过佟的帮助。周培扬这辈子要说能成功,与佟国华不无关系。木子棉曾经取笑他把生命的一半给了别人,一半留给自己,但就是不给妻子。周培扬认为木子棉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把生命的一半给别人,如果不这样,别人怎么会给你?周培扬付出的是时间,是耐心,得到的,却是一个接一个项目,一项又一项政策。记得佟国华刚到省政府担任副省长,全省所有企业家中,佟选了三个。第一个就把他叫去,座谈三个小时,给了他三条指示:一是做大做精建筑业,尤其要把公路建设当成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要往这方面努力。二是扩大企业规模,上规模上水平,更要上管理,要把大洋从单一型建筑企业发展为能源、矿山、物资供应、建筑机械等综合型大型民营集团。当时海东经济发展速度还不是很快,一切都在孕育中。周培扬他们尽管也能嗅到一点气息,但还是不那么敏感。作为主持此项工作的佟国华,对未来海东如何发展,往哪个方向发展,当然胸有成竹。所以这次谈话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大洋的未来,让大洋迅速脱颖而出,成为省里市里不可或缺的一家企业。周培扬不能不感恩。第三条指示,是针对他个人的。佟国华说,我有意扶持于你,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些年我暗中观察大洋,对你也做了一些了解,你是一个能担负起大使命的人,也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只要给你平台,给你机会,你会把大洋打造成一艘航空母舰,对此我有信心。唯一让我不放心的,是你身上那股学究气,那种酸气愚气,它会成为你未来发展最大的障碍。你必须把它打掉,打得干干净净。佟国华挥了挥手,以不容回绝的语气还有他习惯性的霸道说,不要以为就你们知识分子忧国忧民,你现在是一个企业家,未来很有可能是某个行业的领军人物,如果一直停留在狭隘的观念与看法上,你是不会有长进的,不但让我失望,也会让大洋一千多号工人失望。
“企业家是啥?”说到这,佟国华忽然转过话题问周培扬。周培扬怔了一下,按自己的理解,结结巴巴跟佟国华讲了一些,佟国华极为不满地道:“错!我就知道你现在还是这种想法。我来告诉你,企业家就是探险者,是敢于吃大螃蟹的人,是这个时代最该冲在前面引领潮流的人,也是敢在风口浪尖上搏杀的人!”佟国华一气说了好多,周培扬最后记住的,竟是企业家要敢于大破大立,敢于成为别人议论甚至诬诟的典型!
“你们这些人,仗着进过大学校门,读过几天书,脑子里装了东西,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能,这怎么行?社会发展总是要打破一些东西,陈规不破,新规怎么立?旧的思维不改变,新思想怎么树起来?我佟国华是读书不多,但我知道一个理,凡事都是干出来的!”
凡事都是干出来的!这句话,足足影响了周培扬十几年,直到现在,还像座右铭一样激励着他。是的,大洋的确是干出来的,他周培扬的今天,也确实是干出来的。佟国华说得对,河横在你面前,不蹚怎么知道深浅,不蹚怎么过去?四处设禁区,这也不能那也不敢,我们的社会还怎么前行,生活还怎么改善,蓝图还怎么绘?
这些话,貌似听着很大、空,细一琢磨,却句句在理。工作和生活中,更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周培扬深有体会。也正因如此,在他心里,佟国华跟别的领导就不一样,跟罗极光更是不能比。然而,华隆国际,却让佟国华在周培扬心里大打折扣,周培扬至今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可亲可敬光明磊落的老领导,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呢?
华隆国际一开始是大洋国际事业部,是大洋跟海州城投公司共同出资设立的。在这之前,大洋跟海州城投就一起出资搞过一些工程,海州城投是国有企业,隶属于海州国资委,董事长由海州国资委主任兼任,副董事长是佟滨,佟国华的儿子。受佟国华影响,周培扬跟佟滨的关系也算不错,在他眼里,佟滨跟他父亲一样,是一位有魄力有胆略也有正气的人,这年头,正气似乎很难见,也就格外珍贵。你在江湖中游走,遇到的常常是阴气、邪气,能跟一位保持正气的人合作,共谋发展,对周培扬他们来说,真是福气。最初设立大洋国际事业部,一是出于融资需要,企业做到一定规模,融资就是头件大事,没有哪家企业不缺资金,国家金融政策乐观时,企业融资也相对乐观,一旦遭遇金融从紧,贷款规模受限,企业资金链就吃紧,紧张时候,甚至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巨大风险。如何拓宽融资渠道,在更大更广范围内募集到资金,就成了周培扬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而佟滨所在的海州城投,恰恰有这方面优势。周培扬跟佟滨通过长达一年的洽谈及考察,最终才决定出资组建大洋国际。当时谈判的结果是,大洋占百分之六十一,海州城投占百分之三十九。组建之后,大洋通过这家事业部融到不少资金,为大洋当时的扩张,跨行业经营提供了莫大帮助。但是华隆国际完全是另一回事。当时周培扬在海外,在马来西亚洽谈两项工程,周培扬想让自己的队伍尽早打到国际市场去。有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佟滨打的,说澳大利亚那边有项工程,一条环海公路,利润比很高,本来海城投要拿,但海城投业务太多,工程量根本顾及不过来,就想分出三分之一让大洋去做。一听是佟滨介绍的,周培扬没多思考,答复说可以考虑,但要等他从马来西亚回国。佟滨说时间很紧,目前总合同已经签了,城投这边的施工队伍也已出发,另外两家合作伙伴也都出发了,让周培扬抓紧操作。周培扬只好将此项工作安排给在家主持工作的季少强。等他从马来西亚回国,过问此事时,季少强说,情况有了新变化,佟滨让他小姨子找到公司,一开始说是以大洋国际名义去承揽工程,一周后又说,那边资质审查过不了关,具体原因是什么,佟滨小姨子道不清,只说是她姐夫叮嘱,要重新设立一家公司,以新公司名义去承揽。结果就有了华隆国际。周培扬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来这是佟滨安排的,新设立的公司法人代表又是佟滨小姨子,应该也是信得过的人。但公司设立一个月后,佟滨所说的澳大利亚环海公路工程却迟迟不见下文,周培扬这才感觉不大对劲。去找佟滨,佟滨去了澳大利亚,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打电话关机,再找他小姨子,也不见踪影。后来有一天,谢婉秋突然找到周培扬办公室,说了一件令他目瞪口呆的事。
原来这家所谓的华隆国际,从注册到注销,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也就是说,周培扬回国不久,这家公司便非常奇特地从工商部门注销了。
“为什么会这样?”周培扬如同听天书。
“我怀疑对方别有图谋。”谢婉秋愤愤地说。
“什么图谋?”周培扬还不想把事情往坏处想,再怎么着,也有他跟佟滨的关系垫底。如果大家都来怀疑别人,这世界就没法运转了。
见周培扬到这个时候还明白不过来,谢婉秋真是有点急,沉吟一会儿,重重道:“对方只是借这家公司洗钱,转完资金就注销。”
“什么?”周培扬这下真是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