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的乐趣还在于下山途中少了份登攀的艰辛,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乘机放飞一下闲逸的心情,让双眼饱餐沿途的风景。某一个清晨,你站在山顶向远处举目,突然发现白天喧嚣嘈杂的小镇之晨竟然如处子般宁静而美丽。时常看到半山的御道上三步一叩的拜者,那份虔诚和专注,让你心动。百步阶靠崖的一面正在筑花岗石栏杆,每日虽仅几米,半个月下来已很可观。你未曾与石工谋面,却在大山的岩石上看到了石工挺起的脊梁。你还在灵岩之巅琴台的乱石间偶然发现了明代都穆的题字,惊喜之余,你终于明白为何数百年来人们提起琴台往往只提王鏊的“吴中胜迹”,而对咫尺之遥的都穆却视若无睹。
灵岩山没有五十三参,但在弯曲的山路上每跨出一步似乎都在让人参悟些什么。太阳还未起床,小镇还在酣睡,而黄墙里已隐隐传来佛学院做早课的念经诵佛之声。我乘风下山而去,僧人的梵铃伴我一路清音。
湖村琐记
说是湖村,并非那些弥漫着鱼腥味,湖岸上有男人女人在修船织网的渔家村落。说是湖村,其实是一个有钱的大集团在太湖山水佳绝又极为僻静之处斥巨资建造的一座度假村。记得数年前曾经来过这里,其时,中央正三令五申禁造楼堂馆所,我来太湖采访之余,便参观了这座“半拉子工程”。时近黄昏,橙黄的夕阳在湖面上欲升欲沉,彷徨不定。湖面上像一个顽童撒了一把彩色的碎纸,闪着粼粼的光。湖的深处隐隐有渔歌飘来,若有若无。环视度假村,虽未竣工,亭台楼阁却已颇具气势,觉得选择如此佳山秀水间建度假村,还是颇有眼光的。
许是上级领导体察到我们这些基层文化人平日的清苦,刻意将此次会议安排在这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说是让大家放松放松。下午两点报到,领导宣布下午自由活动,晚上去船上吃船菜,尔后自由活动,第二天上午七点吃早饭,八点开会,十点结束,然后中餐,各自打道回府。想想此次会议怎么有些不像会议,又想想的确也没啥可说的,于是皆大欢喜。
开好房间大家定定心心睡了个午觉。虽说昨天下了一场雨却又下得婆婆妈妈,淅淅沥沥若有还无,更显闷热。和衣睡在度假村临湖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好在不断有湖风吹来,很快在湖风的浅唱低吟中进入梦乡。
大约五点钟光景,同室的老罗叫醒我说快起来,船上吃晚饭去。赶忙梳洗一番,上了一辆巴士,径直开往太湖小镇外的一个去处。
这里便是有名的吃船菜的地方了。一道人工的栈桥伸向湖心,有不锈钢的栏杆,一只只装饰豪华的“船”整齐地排列在桥的两侧。说是船,是因为泊在湖中,其实并无船的功能,不能乘风破浪。经常在古典小说中看到吃“船菜”的记载:三两好友,一桌风味菜肴,任画舫在太湖、秦淮河抑或西湖上游荡,而吃船菜必有佳丽做伴,“小红低唱我吹箫。”如此湖光山色之中,身边又有可餐的秀色,岂不是美哉快哉。听说太湖吃船菜的最先发明者原先在小镇上惨淡经营,一日灵机一动,买了只废弃的渔船稍事装饰,靠在进镇的湖湾。结果,苏州人来了,上海人来了,附近一些外资企业的“外国佬”来了,平日奇珍异馐吃腻了,突然走出那间豪华却无人情味的现代“囚笼”,在土到极处的乡下旮旯,品尝土里叭叽却极新鲜的鱼腥虾蟹,自是快意至极。岸上其他饭店纷纷仿效竞相下湖,往日沉寂的湖湾顿时热闹非凡,原先的淳朴恬静被一种暴发户般的繁荣表象所淹没。远近的食客们都以去太湖吃船菜为时尚,平时谈起太湖船菜竟一个个神采飞扬,颇为自得。
上菜了,活炝虾、咸水虾、鳜鱼、白鱼、银鱼、鲫鱼、螺蛳、梅鲚鱼、昂刺鱼,倒是正宗湖鲜。只是以前听惯了一些“美食家”们的神吹,反倒觉得这里的菜肴不过尔尔。坐在低矮却颇为豪华的船舱里,享受着立式空调吹出的丝丝凉风,看得见窗外的湖却吹不到湖上的风。便觉得赶这样的时髦实在有些滑稽。听着邻近的船上不时涌来劝酒的、杯子碰撞的、卡拉却不OK的种种杂音汇成的声浪,我们中有几位已悄然起身,有的在湖堤上沐浴野风,寻找诗的灵感;也有随身带相机的,把栈桥两侧的“灯红酒绿”一一揽入镜头。
离去的时候,我们乘坐的大巴好不容易冲出豪华轿车的“重围”,半路又不断遭到“堵截”。不远处的那些船上灯光通明,觥筹交错。湖上可能起雾了,船头的灯火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如梦如幻。有邓丽君柔情蜜意的歌声软软地飘来又散去,听了恍若置身于秦淮河畔,那玉立在船头娉娉婷婷、笑容可掬的清丽女子,可是“秦淮八艳”的董小宛?
回到湖村,恰遇文友晓明君来访,还带了碧螺春。沏了茶,两人坐在客房的床上闲谈,觉得异常闷热,一看,原来门都关着,不敢开门,怕蚊子飞进来,于是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天上无月,湖里有风。远山近树只剩下黑色的轮廓。湖水轻轻拍打堤岸,发出有节律的声响,不时有鱼“哗”地蹿起,倏地又潜入水底。有蛙声、鸟声和虫鸣,更衬托出夜的静幽。走过一处湖湾,晓明君说:“这里是沙滩浴场,夏天来淴冷浴的人不少。”他告诉我:从繁华的城镇乍一来到这经济落后的渔乡,开始不习惯,时间长了却慢慢体会出这里的许多好处来,因为经济不发达,这里的人也就勤劳淳朴,山上的树更绿,湖里的水更蓝,心也就宁静了许多,无过多的物欲。晓明君是位业余作者,平时写写诗和散文小品,字里行间洋溢着渔乡特有的气息。夏天,常来这里的露天浴场淴冷浴,有时搭船去对面的漫山岛,在渔民家住上一宿,散淡,超脱。我突然觉得晓明是很有福的。
我俩沿度假村的湖堤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听见二楼飘来悠扬的舞曲声,便上去看热闹,见舞厅里只十几个人,都是我们一起开会的;舞曲和灯光如水一样充溢着舞池,却少有人下“水”。一看,大概阳盛阴衰之故。门口倒是有几位小姐,像是陪舞的,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少顷,一个个地没了踪影,可能轧出苗头,在座的都是些清贫之人,给起小费来一定寒酸。
坐着无聊,晓明君向我告辞,我也没再挽留,送他下楼。
一夜无话。
早晨五六时再也睡不着了,便披衣上了阳台。天色已明,远近的芦苇和树木却显得朦朦胧胧,搞不清是有雾还是睡眼惺忪的缘故。湖边有大渔船竖起了高高的桅杆,却没挂帆,大概是用了柴油机作动力,不用再张帆借风力了。每只大船都拖了二三只小网船,向太湖深处驰去,慢慢地,看不见船影,只听见有“啪啪啪”的发动机声在湖面上回响。俄顷,又复归平静。
一艘快艇突然从南向北掠过,身后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痕。
蟹腿的味道
今晚邂逅西安画家杨,祖籍山东,酒酣耳热之际,讲起他的一位远房亲戚的故事,颇有回味。
这是解放前的事。远房亲戚在无锡,也是姓杨,是位黄包车夫,每日的收入自然少得可怜,但是,杨车夫有个爱好,就是嗜酒,今日赚了一块钱,八毛交老婆,还有两毛必去喝酒。杨车夫喝酒有个习惯,那就是收工之后必先去酒肆,并不坐下,也不要任何酒菜,只倚在曲尺柜台前,将一碗酒一干而尽,尔后抿嘴匆匆离去。为何要抿嘴?据说主要是怕酒气外泄,白白浪费,岂不可惜。
一日,杨车夫遇到一位好主顾,是位阔少爷,一掷就是五块钱,这下发了,于是,杨车夫径往酒肆而去,找了个好位置,大呼好酒好菜尽管拿来,其中就有他最向往的醉蟹。吃到最后,杨车夫猛然惊醒:今天有得吃了明天怎么办?于是,他拿着最后吃剩下的一条蟹腿扬长而去,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这蟹腿拿回去被老婆发现岂不要被她责怪,骂我是个败家子。杨车夫灵机一动,顺手将蟹腿往街角旮旯的墙缝里一插,遂心安理得地回家。
接连几天,杨车夫每晚回家,仍去那家酒肆喝酒,只是并不急着回家,将一口酒抿在嘴里,直奔那藏着蟹腿的地方而去,把那蟹腿放在嘴里“叭叽叭叽”地猛吮几口,再放回原处,方才如释重负地回家睡觉。
杨车夫的秘密终被酒肆的小伙计发现。这天,小伙计尾随杨车夫到了藏蟹腿的地方,见杨车夫把一个树枝一样的东西放在嘴里“叭叽叭叽”几下后又放回原处。小伙计好奇,待杨车夫走后,便上前把蟹腿取出,放在手里,横看竖看,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原来,那蟹腿被车夫吮久了,颜色发白,已不像蟹腿,倒像一根枯树枝。小伙计心想:这树枝有什么好吃的?正在犯疑之时,突然一只野猫蹿上,把蟹腿叼走。小伙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之间,随手在地上找了根相似的树枝,仍旧插在原处,匆匆离去。
第二天,杨车夫照例去酒肆喝酒,照例去老地方取那蟹腿吮吸,并不觉得味道有了什么变化。
听完这则真实故事,我觉得这位杨车夫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他为何百吃不厌呢?如果他知道了这只是一根普通树枝而非蟹腿,他还会吃得如此有滋有味吗?诚然,这样的问题是不需要答案的,但往深处想去,我却有点怀疑起杨车夫来,我觉得杨车夫可能本来就知道这是树枝,只不过他情愿相信这还是自己当初藏匿的那条原真的蟹腿,因为他此刻吮吸的已非蟹腿抑或树枝,而是心中的一份执念了。我又想,持这样执念的人,在现实之中何其多哉。
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些悲从中来的莫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