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只一会儿工夫,学馆门前的永安桥、山塘街都被大雪笼罩了,天气十分阴冷,许多富家公子难受得搓手跺脚,听课也心不在焉起来。只有毕沅一人正襟危坐,认真听课,唯恐漏了一个字。这一切,沈老先生全都看在眼里,他想:雪越下越大,学生回家的路也越难走,索性就早些放学吧。在放学之前,他又布置了一个作业,就是以“梅花”为题,作诗一首,明天一早交卷。毕沅回到灵岩山麓的茅舍,厚重的积雪压在屋面上,有几处已经漏塌,雪花从屋顶、门缝、窗洞各处钻了进来,室内与室外一样寒冷,但小毕沅丝毫不为所动,他正全心构思着老师布置的梅花诗……
第二天清早,毕沅被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唤醒,推开柴门,循香而觅,原来香味来自房屋东侧山岩旁的一株老梅。经过一晚冰雪的浸润,老梅沐雪开花,虽然着花不多,但清香四溢,让人神醉。此刻,毕沅灵感突现,他对昨天老师布置的“梅花诗”题已经胸有成竹了。
上课了,沈德潜要各位学生作“梅花诗”,当堂讲评。几位富家公子开始搜肠刮肚起来,有的把《诗经》翻了又翻;有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望着天花板发呆;也有的装模作样写了几行,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半个时辰过去,还不能成篇。只有毕沅铺开纸来,略作沉吟,便一挥而就:
侧侧东风淡淡烟,萧疏最爱砚山前。
琴中旧曲谁三弄,江上相思已一年。
老干不花香亦烈,空腔著藓志逾妍。
几湾流水千寻壁,有客冲寒正泊船。
写罢,毕沅意犹未尽,又续写九首,把个沈老先生也看得激动不已。他见毕沅的《梅花十首》,不但写出了梅花的神韵和精神,更把自己的抱负和志向巧妙地融入进去,同时,还将自己对灵岩的钟情、对故乡的思念一一嵌入诗中,情真意切,字字珠玑。以毕沅这样的年龄,写出这样的好诗,作为老师的沈德潜又怎能不激动呢。他满怀期望地对毕沅说:“你能在林逋的‘暗香疏影’之外,写出如此好诗,真是别开生面啊。好好努力吧,前程不可限量啊!”
后来,毕沅果然没有辜负老师的厚望,于三十岁时高中状元,踏上了为官报国之路。
转眼已是乾隆三十四年的冬天,毕沅任甘肃道台已有四年。远在异乡的他被浓浓的乡思所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天,他早早起床,推窗一望,看见远山近树全都披上了一层银装,顿时,一种踏雪寻梅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只身一人披衣而出,在茫茫的雪地里漫游,他要寻找那一枝属于他的寒梅,他要效仿唐人“驿使寄梅”,把那份浓浓的乡思连同梅花捎寄给千里之外的江南亲人。无奈,他在雪地里漫寻了整整一个时辰,无功而返,不过,他心中的梅花已经找到。毕沅回到衙署,磨墨展纸,满腔乡愁从笔底流出:
三弄音传绿绮琴,山人为尔入山深。
有生孤注或高节,无意相逢惬素襟。
妙处不关色香味,悟时已彻去来今。
十年空谷云踪杳,薄蔼轻烟写一林。
此刻,毕沅诗思泉涌,攒积多年的思乡之情喷薄而出,十首梅花诗一气呵成。后来,他把这一组诗称为《后梅花十首》,以与前十首梅花诗相应,然后,又无限惆怅地加上了一段序言。他在序中特别思念恩师沈德潜,他感叹道:“恩师已经作古,又有谁人来评价这前后梅花诗之中的得失呢?”
转眼已到乾隆五十四年的冬天,毕沅五十九岁,不久前,他刚被乾隆升任为湖广总督,虽说新官上任,但他没有丝毫喜悦,为官三十多年来频繁的波折和贬谪,乾隆的喜怒无常,使他对官场的风云变幻了如指掌,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退隐情绪。早在四年前,他已吩咐远在苏州的家人在灵岩山麓、他当年的苦读之地购买了五十亩地,依山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景致优美的灵岩山馆,在山坡上栽种梅花一千株,又在山馆之中另建了一座问梅禅院。看来,他是真想效仿林逋,以梅为妻,终老偕隐的了。如今,馆已建成,但自己却不能前往,窗外雪花飞舞,想来江南的梅树一定已经花满枝头,暗香浮动了吧。此刻的毕沅,已完全被这种思梅思乡之情控制,他推开门,跌跌撞撞往雪地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毕沅满身泥水回到了衙署,寓居在此的好友、光福人徐友竹看见他一副狼狈相,忙问缘由。毕沅满怀深情地把自己思梅心切访梅不得的感受说了一番,眼睛之中已噙满了泪水。他来到书房,让徐友竹为他备好纸墨,一首《忆梅词》一挥而就:
香水溪,灵岩麓,翠微深处吟堂筑。门巷寂寥嵌空谷,手种梅花一千本,冷艳繁枝绝尘俗。此花与予久目成,任教消受书生福。春云荡漾日温暾,万顷寒香塞我门,一桥残月数村雪,茫茫玉蜨飞无痕……花灵曩日盟言在,垂订还山在几时。醒来凉月已三更,疏影依稀素壁横。香落琴弦弹一曲,尔音千里同金玉。花如不谅予精诚,请问邓尉山樵徐友竹。
毕沅在诗中对寒梅倾诉了无限的思念和愧疚之情,在他心目中,“香水溪,灵岩麓”那片秀美的土地便是他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官场充满险恶,他已无意久留,他想回去。
可惜的是,那座耗资十万两白银,历时五年而竣的灵岩山馆,毕沅生前一日也没有住过。嘉庆二年,毕沅病逝于湖广总督任上。遵其遗嘱,他的灵柩被安葬在灵岩山的东北麓(现木渎镇天平祥里村)。生前不能如愿,生后长眠于斯,这一点,总算是让毕沅圆了一个梦,他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与梅花相知相伴,直到永远。
古松园品雨
走在古镇窄窄的老街上,天空中竟有雨丝飘落下来,若断还续,很快,****了斑驳的粉墙和黛瓦,刚才还干扑扑的石板街面已湿湿地泛起了水光。心里企盼着从雨巷的尽头,走来一位紫丁香一样的女孩。这时,街上行人匆匆地来去,却不是我等的人。
在老街的屋檐下躲雨,一只孤独的鸟雀从雨中飞来,栖落在对面屋檐下,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被雨淋湿的羽毛。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伯从门里探身出来:到屋里来吧。我抬头望了望门楣上方,一块朱漆大匾上写着三个字,“古松园”,那朱漆有些褪色,显示着老宅的年纪。
我随老伯进了屋,见屏门上有幅漆雕的古松园鸟瞰图,墙上还有一些文字和图片。原来这是一处对外开放的景点。老伯告诉我:古松园的主人叫蔡少渔,清末时候木渎镇上的四大富翁之一,祖居太湖西山,后来在上海做洋货发了财,便在木渎置地造屋。说起来这房子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雨水从檐口落下,滴在蟹眼天井里的一株芭蕉上,发出幽幽的回响。虽是仲春时节,空气里仍透出一丝凉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老伯说,你还是去后园茶楼上吃口热茶,驱驱寒吧。
绕过屏门,穿过天井,是一座高大气派的厅堂:雕花门窗,红木案几,字画古董,一如当年的富丽堂皇,只是地上的方砖有些已经开裂或凹陷。堂匾上端有一束光照着,细看之下,正中一根方椽上竟然镌刻着八只琵琶,从介绍中得知,这“八音联欢”,原是苏州评弹的曲牌,移用此处,无非体现一种祥和喜庆的气氛。遥想一百年前的这座厅堂之上,主人蔡少渔和亲友们在此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也许,蔡少渔还是位评弹票友,喜欢在酒酣耳热之际,手抚琴弦,乘兴来上一曲《宝玉夜探》,也未可知。
正乱想之间,一座极为精致的雕花楼出现在眼前。脑海里迅速闪过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等字眼,但这些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所见。这里所有的门窗、栏杆和梁架上,都镂刻了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隐喻着四季平安、快乐吉祥等美好愿望,尤其是栏杆的下枋雕刻了昭君、文姬、湘妃、洛神等八位古代才女,细腻传神,堪称一绝。此刻,雨丝从天空中扬扬洒洒而下,像是为这些女子遮了一袭纱帘,朦胧中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想,蔡少渔一定有个聪颖秀丽的女儿,对她疼爱如自己的生命,因为,从这座江南无双的清代雕花楼里,我读出了一位父亲细腻的情感。
是的,蔡少渔应该有个女儿的,我凭栏向后院望去,那溟濛的烟雨里,分明已传来她清脆娇丽的嬉笑声。
跨出楼厅的侧门,我发现我竟然置身于一座宛转曲折的双层长廊之上,曲廊围合着的是一株苍老的古罗汉松,虬枝挺拔,老气横秋,起码有五六百岁的年纪了。古松园名当缘自于此吧。细雨梦一般飘落在细长的松叶上,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儿,悬在叶尖,像一个个轻盈而顽皮的精灵,躲在老爷爷长长的胡须里捉着迷藏。经过雨水的浸润,那松叶绿得愈发浓重了,仿佛微风一碰便要滴落下来。不远处,一株合抱粗的古银杏树参天耸立,光秃的枝桠间已有一片片嫩叶探出,像一只只绿色的耳朵,倾听着这座百年老宅上个世纪的秘密。
现在,我已坐在茶楼的窗前,啜一口香茗,咀嚼着蔡少渔的故事。楼前假山亭榭,曲桥清池,蔡少渔精心构筑的庭园,只我一人面对。
细雨无声。水榭边海棠花烂漫地开着。我在等谁呢?
南街风情
走出冯桂芬榜眼府第的后花园,一步就跨到了南街。这是古镇以清静幽谧见长的一条老街。漫步在狭窄的石板路面,或安坐于某处深宅里那被岁月磨亮了的红木太师椅上,聆听“笃笃”的足音在街头的一头响起,又在街巷的另一头消失,此刻的心情便如同这身旁的河水一样,安详平和,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什么都不寻找,毫无目的地在小街上漫游,什么都不去想,感觉就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于是,目之所及的一切景物,也便镀上了一层童年回忆的温馨。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童年温馨的回忆往往从水开始。坐上一叶江南的乌篷船,在胥江的水巷里欸乃而行。望两岸枕河人家,只露出窄窄的一线蓝天,白云在湛蓝的天幕上变幻着形状,如同看一部动态的“拉洋片”,总也看不厌。其实,不是云动,不是船动,而是那颗童年的心在动。此刻,那颗稚嫩的心早已穿越一座又一座圆圆的桥洞,停泊在南街那座岁月的老河埠上了。
从胥江河转入南街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胥江在两千五百年前因伍子胥开凿而名,运兵载粮,刀光剑影;而在二百五十年前,胥江河上商贾往返,百舸争流。胥江的水波印记着太多的荣耀和繁华。相比之下,南街河太平淡了,平淡得竟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像作文中的起承转合,胥江向南界河的过渡从西安桥起笔,她和不远处的东安桥被人们亲昵地称为“姐妹桥”,与近在咫尺的小日晖桥又形成“双桥”。站在双桥上看落日归帆,读渔火点点,心头便涌上一种闲适、散淡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只属于南街。木渎旧“十景”中也便有了一个很平民化的景致:“姜潭渔火”。
南街的小桥都很人性化,比如廊桥。桥上有廊,便称廊桥,而此廊却是两岸住户为了方便过往行人遮风挡雨特意加上去的。殊不知这种助人某种程度上便是助己,廊桥无意间成了两岸住户纳凉、听雨的绝好去处。雅兴来时,呼左邻、唤右舍,携上一壶老酒,数碟小菜,在廊桥之上推杯换盏,醉眼蒙眬间,凭栏欣赏错落有致的民居、整齐坚实的老岸,看那横伏于河面上的老树青藤,轻轻软软地拂着水面,又有东家小儿、西邻小女在耳旁哼着梦一般的儿歌,此种悠然岂不让陶令羡煞?!
廊桥往南有吉利、太平二桥,桥面均为平板石桥,拙朴平凡,不见得有多少特别之处,一经冠以此名,立意顿现,平安、吉祥的主题虽然老套,却特别真实。朴素的南街居民喜欢这样朴素的桥名,每逢婚嫁喜庆大事,他们必走太平、吉利二桥,他们希望这样的祝愿能在每个人身上都变成现实。
南街小桥的人性化,是这里的居民所赋予的。南街没有其他街巷里那种豪宅大园,南街人也便少了那种斯文人的做作和矜持、有钱人的睥睨和不屑,不过,他们的生活也便多了一些真实而恬静的细节。因为没有豪富大贾过往,南街便少了许多车马喧嚣,南街的街面也显得特别狭窄,人们倚在相对的楼窗口聊天,可以把手伸到对面的屋檐下。南街河南是运河,连接太湖,于是,便有太湖来的小网船悠行于窄窄的水巷之中,突然,从枕河人家的窗口放下一只装了钱的竹篮:“船上阿叔,帮我称三块洋钿银鱼。”船上人利索地抓起一把鲜鱼掂了掂放入篮中,竹篮悠悠拎起,不一会儿,鲜鱼的香味弥漫了半条水巷。
哦,对了,南街还是有一些豪宅记忆的。走进南街人引以为豪的那条“长弄堂”,备弄两侧由西向东各有五六进建筑,桥厅、门楼、天井、厢房、楼厅,以备弄为中轴线依次排列,可以想见老宅昔日是何等的规模和气派。还有一座据说是建于明代的老宅,大厅棹木的纱帽翅和砖雕门楼的鲤鱼龙门,显示着主人当年的显赫和风雅。不知是南街造就了南街人,还是南街人改变着南街的性格,这些历经了岁月沧桑的百年老宅,如今与周围的民居显得那么和谐,已没有半点贵贱之分、尊卑之别了。
南街河依然清清,依然有“笃笃”的足音在街巷的一头响起,又在街巷的另一头消失。小街依然清静如水。
当美丽成为一件武器
西施是越女。吴国和越国交战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正在诸暨的苎萝溪里浣纱,做着一名清纯少女溪水般晶莹透明的梦。这时,西施的美还很淳朴,宛如溪边悄悄绽放的一朵野蔷薇,只是,常有鱼儿见了她,便悄悄沉入水底。是范蠡把她从清澈的苎萝溪拉入政治的漩涡,让一双柔嫩的肩膀去承载一个王朝的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