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他的工地,在七八米深的基坑里,我看到了那几块巨石,的确如他所言,属于正宗的金山花岗石。作为金山石匠的后代,我很负责任地下此定论,然后,我对他说,你既然有这份心,我建议你索性把金山石的文章做足,把历史上曾经辉煌的金山老街异地恢复出来,把与金山有关的历史名人做成雕塑展示出来。一来可以装点街区的人文氛围,二来也是给祖祖辈辈生活在金山脚下的金山人一个交代,留下一份念想。因为,城市化的进程已经让所有的金山人无山可采,而且,清一色地住到了小高层里,享受城市化的改革成果。当然,这毕竟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但是,留一份念想也是应该的,这终究是人的本性使然。
他一口答应,说听你的。
他的这句话倒是给了我一些压力,为了对得起他的这份信任和托付,我得做些功课。
金山曾经是一座美丽的山,是一座与天平灵岩难分伯仲的名山,这句话放到现在基本没人相信,一开始我也不信,但自从拜读了杨循吉的《居山杂志》,我信了。杨循吉是明代人,是一位“流连诗酒,疏放不羁”的读书人,但治学十分严谨,他的《居山杂志》是古往今来唯一关于金山的专志,他用八章篇幅详细记述了金山之胜,说小小金山竟如此可供玩味,在吴中丘阜中是不多见的。但是,在我儿时印象中,金山从来就是一座秃山,寸草不生,只产花岗石,还有一座座开山遗留下的深深的石宕,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那一双空洞的眼。
所以,我之于金山还另有一种缘由,那就是乡情和亲情。金山之下,世世代代皆以采石为生,叮叮当当的锤打声里,逝去了光阴,磨老了人生,也哺育了一代代金山的子孙。我的儿时记忆,都与金山有关。环绕金山有南北四浜,金山浜是其中的老大。金山浜就在我家屋后缓缓流过,各地采购石料的船只都从这里空船驶入,满载而归。长大了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南京中山陵、上海外滩、北京十大建筑所用石料,基本上都是金山花岗石。我初中毕业的那段时间,父亲特别地忙,原来,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是在为毛主席纪念堂赶制石料,这在当时是一项政治任务。印象中金山浜的水质真可以用清澈见底来形容,大概是金山之上的泉水汇流而成的原因吧,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村上人就用这河水加些明矾略加沉淀,便可直接饮用。我们一群小伙伴就在这河浜里钓“穿条”,网“土埠”,学游泳,还有就是夏天逃避午睡,游过金山浜去对岸偷西瓜,或者粘“知了”,那些游戏的乐趣可是现今的孩子们坐在电脑前无法想象和企及的。金山脚下还有两处地方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一是金山浜老街,那里有我人生的第一桶金,自幼家贫,所以家中所栽的辣椒茄子,或者是田间钓来的田鸡黄鳝,总是舍不得吃,就拿到浜上去卖。那段生涯既苦又甜,有市井的俗气,也有人情的温暖,这段经历,教会我珍惜,也教会我宽容。二是金山支脉的茶坞山麓,那里是我母亲曾经长眠的地方,当然,母亲的墓地如今已经不在,因为建设的需要,曾经的墓冢连绵之地,已是美丽的公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
话题再回到那位开发商所在的地块。那是金山最南端的一段余脉,俗称朝北山,与金山主脉相连的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童子门,是一处太平天国时期留下的遗迹。朝北山下有好几处山洞,有说是日本人留下的工事,也有说是解放军备战备荒时的产物,反正这山洞我少年和青年时代多次探访过,很深,总是举着火把进到一半就退缩回来了。朝北山的南侧是仙人宕,历史上开山的遗迹,因山体残留部分酷似仙人造型而得名,我曾经看到过一张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的确仙风道骨的样子。仙人脚下是一个湖泊,是石宕最深处开及泉眼所致,1984年的夏天,有一位姓游的垂钓者在湖里钓起一条84斤重的大青鱼,当地驻军曾经用炸药包去炸这条大鱼,结果无功而返,竟然被这位垂钓者用普通钓竿钓起,真是奇事。这是我亲眼所见,还写了篇报道,全国多家报刊予以转载。后来,垂钓者把这条大鱼拿到木渎翠坊桥上去卖,竟无人敢买,最终还是卖给了政府食堂。我在杨循吉的文中发现一处记载,“山少右,列一小岭,若障蔽然。山由北来已数里,至是将转,故结也。”指的应该就是朝北山,这一点不是对当地地形非常熟悉的人是无法判别的。当然,时至今日,这里的一切,包括朝北山、仙人宕、童子门,以及湖泊、山洞,已夷为平地,已茁长成高楼,一切都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这种改变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我曾经为金山的由美变丑纠结万分,为金山因哺育我们一代又一代而日渐憔悴山骨残破自责不已,为此,我曾专门写了一篇《山祭》的小文来排遣我的这种复杂心绪。看到现在政府为金山所做的环境挽救工作,虽说功德无量,但毕竟已是亡羊之举。或者,这就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吧。
为了一份托付,让我对金山的这些旧事拾遗有了一个较为系统的梳理。我开始编写这篇名为《金山小记》的碑记,附录在后,以供识者斧正,也由后人评说。
吾乡四周,峰联岭属,名山拱立,金山之胜,旧所驰名,而今人惟知灵岩天平矣,惜之。溯自晋宋年间,乡人于此凿石得金,故名金山。五代隐士陆遹有“最胜”摩崖题刻,字径丈余。至明时仍存诸多胜迹,明人杨循吉《居山杂志》有山势、品石、泉、山居、游观、草木、饮食、胜事八章,颇堪玩味。三吴名彦喜作金山之游,及沈德潜纪游金山,其时景致虽不复旧观,但尚有可称。金山因盛产优质花岗石,历代屡遭开采,近代尤盛,曾用于上海外滩、南京中山陵、北京十大建筑及毛主席纪念堂,人称金山石。近年,政府全面禁山,实乃金山之幸也。有叶姓企业家寓居渎川十数春秋,颇多创业,于金山东麓开发时,意外掘得多枚花岗遗石,想是本属金山之体,亿万年前地壳运动滚落于此。今次出土,欣逢盛世,斯人斯石,堪称有缘。因置之街中,镌以文字,备述金山前世今生,抚古述往,以昭后人。故嘱余记之。
天平山随笔
与天平山,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这固然与我从小在这山边长大有关,更主要的是这山已化身为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力量,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和思想中。天平山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祖茔之地,故当地人俗称为范坟山。荒山之中一片坟冢,是死人鬼怪出没之地,该是何等荒凉萧瑟,令人惊悚,但在我记忆中,天平山从未有此种意象,反而觉得有些许温暖和亲切的感觉。天平山是家山,是山下世世代代绵延生息的百姓自己的山,春天采蕨,夏天纳凉,秋天赏枫,冬天樵柴,天平山犹如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者,毫无保留地为儿孙们奉献着他的宝藏。儿时的天平山,仿佛是老爷爷的家,熟门熟路,十景塘、桃花溪、石虎石马石羊,都是我们闭了眼睛也能找到的地方,至于掩映在枫林深处的一堆堆坟冢,则是我们玩官兵捉强盗的城堡。这一片熟悉的山林坟岗,在我儿时印象中,没有恐惧,只有孩童依偎在亲人怀抱的那种安全与亲近。
这份亲近延续到青年时代,则成了一种启迪,天平山已然成为一座课堂,是对我辈年轻后学教化引领迈步人生的启蒙。这自然与范仲淹有关。他的“先忧后乐”思想,是中国儒家思想的经典演绎,是一种于君于民的理想化兼顾。这自然成了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们为之终身践行的“圭臬”,以至于那墓前经霜历寒泛红如血的丹枫,也被当作范公忠君爱民的拳拳之心,为后世歌咏。天平山成为一种思想的化身,成了追慕者的朝圣之地。这追慕大军中不乏帝王,因为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多么崇高的襟怀啊。尽管范公效忠的是宋代皇帝,但同样令几百年后的清代高宗皇帝感动,六次南巡基本上每次都幸临天平,每次必吟诗以颂范公之德,还亲笔御赐“高义”二字,建枋嘉表。死者已矣,焉会有知,自然不会从地下爬起来叩头谢恩,当然是演给活人看看而已。
白居易也来过天平山,贵为一市之长的他如何会来到这荒野僻壤自然不得而知,估计是一时动了幽兴,乘兴而游。当时范氏祖墓尚未迁移至此,山下的枫林更是好几百年后的事。宋以前的天平山并非一处胜迹佳赏之地,只有几处野庙茅庵,倒是他信笔写下的一首七绝透露出一丝心迹:“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一股清泉从岩石缝隙处汩汩流出,触动了诗人的心,也许是官场的种种倾轧排挤尔虞我诈,让诗人动了归田之心:“居庙堂之高”固然风光,但“高处不胜寒”,不如效学天平山中的清泉,隐迹山林,自由快活。
白居易的新乐府千古传诵,他的诗在唐代播种,终于在宋代发芽而且开花结果了,那就是范成大。我在地方志上查到一条线索,称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墓在仰天坞。看到这条线索时我兴奋不已:天平不愧名山啊。仰天坞在天平山南,与范坟只一岭之隔。孰料我数次寻访均无功而返,问当地乡民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天平山范氏祖坟可谓天下闻名,而位于河南洛阳城东的范仲淹墓更是气势不凡,“嵩山少林位其左,伊河之水出其右,山重水复,气聚风藏”,还有宋仁宗亲书碑额,欧阳修撰写碑文。但是,范成大墓位于仰天坞里哪个方位却早已无人知晓,我不禁为二范身后境遇的天壤之别唏嘘不已,感慨万端,也就忍不住将二人的身世翻出来做个比较。范仲淹二十七岁中榜进士,即开始了他将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一生忠君爱民,军功政绩显赫。范仲淹为官成功,为文也出色,他的《岳阳楼记》浩浩汤汤,气象万千,为千古名文,更给天下士大夫提出了一个忧乐标准。再来看范成大,二十八岁中进士,为官三十年,基本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纪,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曾出使金朝,为改变接纳金国诏书礼仪和索取河南“陵寝”地事,慷慨抗节,不畏强暴,几乎被杀,不辱使命而归,并写成使金日记《揽辔录》。范成大官运不差,官至参知政事,大概副宰相的位置,但因与孝宗意见相左,只做了两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倒是在他晚年隐居故乡石湖期间,留下了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使他成为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者。请看他的《夏日》:“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写出了农家辛勤劳动的场景,亲切淳朴,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我很难捉摸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和范成大写《四时田园杂兴》时各自的心境如何,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范仲淹做官极其敬业,即使贬谪了还在想皇帝的事想天下百姓的事,所谓“进也忧,退也忧”。而范成大做官也十分尽职,为了向金人要回老皇帝的棺材,甘愿冒杀头的危险,真有点书蠹头一根筋的味道,但是,一旦退隐林下,则彻底放下,写诗作文,优哉游哉。范仲淹做官有点像职业经理人,为文属于高级玩票;范成大正好相反,做官像兼职,写文章倒是专业。但即使是兼职也决无半分马虎,体现出他作为书生的风骨,也显现出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豁达与自然。
范仲淹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而白居易范成大们也不失为成功读书人的另一版本。因了这些,天平山便愈发真实而生动起来。
范公高义万世师
苏州人大都只知道西郊木渎有座天平山而不知有范坟山,其实它们是同一座山,因与宋代名臣范仲淹有关,故名。范坟山的钵盂泉注出如线,清澈甘洌,有“吴中第一泉”的美誉;范坟山的古枫林是中国三大观枫胜地之一,每至深秋,漫山丹叶,艳若红霞。然而,范坟山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满山怪石的印象。
有一次随父亲去爬山,我问他为啥这山上的石头都一块块地向上竖起,父亲告诉我:古代有位清官,他回到故乡苏州后,风水先生为他在城里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说在此建造府第将来定能子孙兴旺,富贵无尽。这位清官听后就在这里建起了孔庙府学,说既为福地,就该由全城人同享。另一风水先生认为城西的范坟山上石头如万箭穿胸,是块绝地,很不吉利。这位清官就买下这块绝地作为坟地,说既为绝地,就让我一人担当。清官的义举感动了山神,当夜天象骤变,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山上的岩石全都倒了个,像早朝时大臣手中的笏板一样竖立起来,形成“万笏朝天”的奇观,向清官表示敬意。
这故事当时听来虽然一知半解,但这位清官的形象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后来我上了学读了书,方知这位清官就是《岳阳楼记》的作者,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每当读到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心中便会油然生起一股自豪感。有人问我哪里人,我就会骄傲地告诉他“苏州木渎人,范仲淹的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