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力克活得兴旺,主要是爷爷赛来阿洪给他们留下的财富和手艺。用他爸爸亚森江的话来讲,财富是可以用完的,手艺才是永远的金山。他的爷爷赛来阿洪是喀什人,在长老行列里,是排在前五名的脸面人,起作用的东西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具有深厚的宗教知识,而是一个全新疆有名的制琴人,背后的东西是金币银币。他的师父吐尔逊毛拉克当年在新疆是一流的制琴匠人,老人晚年把绝活儿传给了他最喜爱的弟子赛来阿洪,从此,赛来阿洪名声远扬,财源不断,旧院换新宅了。赛来阿洪过世后,哈力克的爸爸亚森江把制琴房改造成了制琴厂,开始大干了。时代繁荣,人们的脸上笑容常在的时候,也是各种娱乐活动狂热的时候,就像世界的末日,要把一切好事坏事都要做完似的。于是,自然就需要各种名琴来支撑这个欲望。人手不够,亚森江就招收街前巷后的孩子们学徒,也有亲戚朋友们的孩子加入,一把把崭新的独塔尔琴、弹布尔琴、艾杰克琴制作出来,送往自家开办的琴行,满足了各地市场的需要。他们家的琴出名的原因是,各类琴弦出声清脆悦耳,外观考究,图案古朴,装饰材料典雅,像一个亲切的朋友。
哈力克没有读过书,爸爸不让,说,读书是贵族人家的事情,贵族的孩子没事儿干,就读书写文章,解释本来就存在的一切,他们疯癫地颂扬太阳和星星,这有意思吗?他们活腻了!非常可笑,太阳和星星原本就在天上啊,人能把天上的事情说清楚吗?哪有这样拍马屁的!何况它们听不懂人间的语言,这种活法适合他们的脾性,他们习惯钟情于挠不痒痒的地方!而我要把儿子培养成完全的手艺人。哈力克从八岁的时候起就在爸爸身边学制琴,从选料、刨料、缝合材料、装饰产品,样样活儿都拿手,小小的年龄,就有许多智慧了。主要是看的多,做的多,听的多,各种诡秘的、私密的、激烈的纠纷和言语,都能不自觉地听到,有些不该看到的事情,在眼里心里脚板里,手里,大腿里催生他的年龄和生日。亚森江发现儿子早熟了,不只是烤肉肉汤喝多了,而是眼神提前成年了。十五岁的时候,爸爸就让他到市面的琴行里坐柜台了,一年后,他看到儿子算账管理有天生的悟性,就把琴行扔给他了。几年后,哈力克发现游客多了,就和爸爸商量,扩大厂里的规模,开始制作旅游产品了,方便携带的精巧的小独塔尔琴和弹布尔琴,也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哈力克十八岁的时候完婚了。那时候萨黛提才十五岁,像大田里的哈密瓜一样漂亮,初中毕业后,他的爸爸巴力江在自己的地毯商城里给她开了一个花帽店。哈力克的母亲其曼买花帽的时候,看上了这个满脸吉祥的小姑娘,心里就有打算了。那时候哈力克和一个叫姆卡戴斯的姑娘玩得火热,也是在市场里做生意的姑娘,专营头巾,但是没有萨黛提那么漂亮,哈力克喜欢她是因为她听话,什么时候叫她,都能出来陪他玩。其曼派媒人,把亲事定下来了。哈力克偷偷地去地毯商城看过萨黛提以后,心里高兴了,看到萨黛提宽亮的前额,看到她自信的眼睛,他内心里喜欢了,回去向母亲说,妈妈,那个萨黛提还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不知道脾性怎么样。其曼说,她那个年龄会有什么脾性呢?说不准还在家里玩洋娃娃呢,脾性是你娶到手里面以后的事情,你给她脾性,她就有,不给,就没有。可以给好心,不能给好脸,就可以调教她的脾性。其曼熟悉萨黛提的爸爸巴力江的势力,也是几代地毯商,可以说半个新疆的地毯贸易在他的手里。其曼的一只眼睛看上的是萨黛提爸爸的财富,这将来也是儿子的依靠,有钱人家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影子也是闪亮的财宝。另一只眼睛看上的是萨黛提眉宇间闪耀的家教和大气。当了解到这女孩是读过初小的识字人的时候,更坚定了对她的爱慕。
婚后第二年,哈力克的爸爸就买下这块地,给儿子建好别墅,把家给分了。哈力克的母亲其曼不干,说,在一起过多好,没有孩子,家还是家吗?哈力克的父亲亚森江说,一家几代人糟践一口锅的时代回家睡觉了,让他们自己的太阳自己看吧。萨黛提的父亲为了显示自己的势力,给了女儿一大笔钱,那些钱变成高级家具的时候,其曼高兴了,说,亲家是好样的,是会花钱的人家。哈力克虽没有读过书,但男女之间的秘密和奥秘,多少都懂一些,婚前常和朋友们一起喝酒,议论女人,也有过和一些小寡妇们喝艳酒的经验,也懂男女之事。朋友里有蔫人结婚娶女人,就给人家当教父,说,要拿稳,要锻炼好自己的宝贝,不然,战斗的时候,一旦不给面子,那宝贝就是敌人了,以后老婆的面前就抬不起头,那才是真正的匕首。
他们建别墅的这个地方,以前是村里的果园,是百年前的梨园,后来在苏联园艺家们的鼓动下,改种苹果树了,都是人家的种子,有夏果和秋果,也有那种叫阿婆若特的冬天享用的苹果,很有市场,主要是味道好,色泽鲜艳,像依赖化妆品的美女的脸蛋,人见人爱。就是那些没有牙齿的老太太,在路口瞧见了,也要买上几公斤回家,让孙子们高兴。她们潜藏的意识是,回忆自己青春时代里,享用这些苹果的绚烂记忆,在那些私密的影像里,她们蝴蝶一样的飞来飞去,在时间的箩筐里,留下了她们诗歌般烫手醉心的旋律。后来村里把果园分给村民管理了,说是不准买卖,但许多村民都出手了,在化妆品们疯狂地刺激意识和时间的日子里,村民们需要的是钱,孩子们骚动的心,逼着他们埋葬自己的意识。因为这些苹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更好的品种占领了市场,孩子们不再欣赏父辈留下的这些品种了,廉价的苹果,在巷口街尾,像没落的贱人,又像没有嘴脸的囚犯,没有形象,缓慢地死亡,从前的故事,像幸福的哑巴,在被时间抛弃的篮子里,反刍它们的峥嵘岁月。阿巴白克力长老常常回到消失的果园腹地,寻觅从前的景象和味道,问那些聚集巷口说话的汉子们,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不像我们那个时代,兴奋地抢着吃苹果呢?汉子们说,长老,现在的孩子们没有时间,他们吃那个叫方便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