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堂和穆明孤儿回到新疆,带上哈力克,中午的时候,来到了黑树煤矿。穆明孤儿看到生活区里的变化,说,我有十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煤矿的变化太大了。
黑树煤矿是个很大的矿区,有众多井口,中间南北三公里左右的地方都是森林,北面有一条河,无数老树小树都是这条河的孙子,不会说话的水,养育了不会说话的树和会说话的人。北面和南面都是高高的丘坡,煤井都在上面,森林两边是生活区。和五十年前的黑树煤矿比,生活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矿井也发生了巨变,一座巨大的露天煤矿,出现在了丘坡上,也是一场革命,矿工们不再在潮湿的井下挖煤了。
黑树的学名是榆树,榆树在维吾尔语里的意思是黑树,时间长了,各民族人们都这样叫开了。矿工都是来自新疆各地的汉子,每一个人都是一座神秘的宝塔,矿里不问他们的来路,干活卖力就行,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终的要求,因为矿里知道,如果不是痛苦忏悔逃避自罚折磨他们的灵魂,这些汉子是不会到煤矿做苦力的,也因而在劳工中找不到本地的汉子,无论工钱多么丰厚,他们都不愿意来煤矿谋生,用他们的话来说,那是卖命,只有流浪的人,才去煤矿自罚。
穆明孤儿来到一家饭馆前,看着门上的牌子,笑了,看着哈力克说,这牌子有意思。苏里堂昂起头,把牌子上的字念了出来:尼亚孜尼赛(赊账)饭馆。哈力克笑了,说,没见过还有这样的牌子。穆明孤儿说,午饭咱们就在这个饭馆里享用吧,也许能了解一点情况。苏里堂说,这饭馆行吗?穆明孤儿说,饭一定好,瞧门前的这些车,它们就是活广告。哈力克说,那我们也要赊账吗?穆明孤儿说,你赊吧,正好你没有外号。苏里堂笑了,说,哈力克,悠着点,这可不是什么好外号。
他们走进了食堂。右手靠窗户的地方,一白胡子老汉在算账。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是一只大腿,背景是几只鹰,在天空骄傲地翱翔。油画上方是一行维吾尔文字,意思是“其实,最好的活法是一人一腿”。苏里堂笑了,小声地向身边的穆明孤儿说,这句话有意思,看来,这也是一个喝酒的好地方。哈力克说,咱们还是想正事吧。
服务生健步走来,把他们让到了西边一个摇晃的小方桌上,说,各位想用点什么?穆明孤儿说,苏里堂,你说。苏里堂说,面最好,过油肉面吧。服务生说,我们家的烤羊肉是最香的,吃一串想两串,晚上睡着梦里还能吃,第二天再回来吃过瘾。苏里堂说,一定是羊羔肉做的,先来二十串。外地人你们也赊账吗?服务生说,都一样。哈力克说,跑了呢?服务生说,不跑,忙完了就回来,不给饭钱的男人现在基本上没有了。苏里堂说,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服务生说,叫努尔。穆明孤儿说,好名字,光的意思了。苏里堂说,那个白胡子老汉是这里的老板吗?努尔说,是的,是老板。苏里堂说,柜台那边墙上的那张油画,是哪儿来的?努尔说,那是我们老板的左腿,年轻时候在井下挖煤的时候出事故了,煤把腿砸断了,以后他想念自己的腿,就请城里的画家画了一只腿。那些鹰又是怎么回事儿?鹰是他自己后来画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讲。
努尔去报饭了。饭馆南面,一大桌子人正在喝酒,是民间的喝法,一酒杯轮着喝,酒轮到你了,话语权是你的,你可以说正事,可以胡诌,也可以一口闷,闭着眼把酒杯还给酒保,潇洒几分几秒。但酒杯需要自己亲手递过去,要是让酒友代劳,就罚酒,你得从柜台里买一瓶酒来,放在桌中央,大家见识过后,众人享用。酒保把收回的酒杯扣在瓶口上,说,今天就这样吧,咱们十人弄了五瓶了,一人半瓶了,咱们结束吧。今天我不赊账,让独腿老贼也高兴一下。众人谢过酒保后,站起来,开始往外走。
酒保来到柜台前,看着满脸白胡子的老汉,说,尼亚孜尼赛,说话,我今天玩现钱。满脸沧桑的老汉浑浊地说,赛里木捣蛋,今天有钱了?赛里木捣蛋说,尼亚孜尼赛,我什么时候缺过钱?以前我赊账,是尊敬你的外号,这外号是小事吗?没有外号的人还是个汉子吗?今天我付现钱,是因为我高兴。快说话,我的朋友们都走了。尼亚孜尼赛说,你不尊重我的胡子吗?赛里木捣蛋说,胡子?胡子就是个毛嘛,毛这个东西到处都是啊?你是不是想赊账?尼亚孜尼赛说,你看着给吧。赛里木捣蛋说,老啦,不会算账了吗?尼亚孜尼赛说,我也是尊敬你的外号,我能说钱的事吗?一旦你给我捣一下,我受得了吗?再说了,你喝了一辈子酒,酒钱饭钱你都知道应该是多少!赛里木捣蛋从兜里取出钱夹,数了一千块钱,放到了柜台上。尼亚孜尼赛没有看钱,说,现钱是多么好的东西啊,看到钱,我就能回到童年。赛里木捣蛋说,一千块,够吗?尼亚孜尼赛说,够了,好多年了,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普勒了。赛里木捣蛋说,拿到城里让你的歪嘴娘娘们复印一下,一个钱就两个了,那才叫有钱呢。尼亚孜尼赛说,可以,你给你的歪嘴们报个信,我会派我的皮身去找她们的。
赛里木捣蛋刚出门,服务生努尔端着一盘烤羊肉串过来了,他把盘子放在桌子中央,说,哥哥们,先吃烤肉,面一会儿就好。穆明孤儿拿起一串烤肉,递给了努尔,说,兄弟,我请你一串,坐一会儿,你很能干。努尔说,我们不能吃客人的东西,老板会骂的。这当儿,苏里堂抬头看了一眼柜台的方向,尼亚孜尼赛瞪了一眼努尔,眼睛变成了可怕的黑洞洞。苏里堂看着努尔,说,兄弟,你们的老板看人怎么这么凶呢?努尔说,我们的独腿老板人好,脾气坏。穆明孤儿说,兄弟,你是煤矿人吗?努尔说,是的。穆明孤儿说,你认识一个叫图尔地的老人吗?努尔说,图尔地?多大年龄了?穆明孤儿说,老了,八十岁左右了吧!努尔说,不认识,我们老板可能认识。
正说着,老板尼亚孜尼赛夹着两个拐杖,转出柜台,咯噔咯噔地走到了穆明孤儿的跟前,他向大家问了一声好,坐在了苏里堂跟前。努尔看到老板,站起来溜了。尼亚孜尼赛说,欢迎大家到我的饭馆用餐,好饭,好肉,好酒,我都有,喝酒的好汉们都喜欢我的蒸肉,盐重一点,那可是喝酒的好东西。来几斤来几瓶吗?苏里堂说,今天不行,我们是来找人的。尼亚孜尼赛说,随便,想喝了再说。我是一个慷慨的人,我人好,腿不行,脸脏,心有的时候没有颜色。穆明孤儿笑了,说,你说话有意思。尼亚孜尼赛说,我的外号在牌子上写着呢,我喜欢这个外号,是因为我不能忘记从前。最早,我的外号叫慷慨,后来那些酒家们给我改了,说尼赛最合适。从此我就尼赛了。最早我是卖酒起家的,我赊账,一月收一次钱,不赊账,煤矿就没有买卖。穆明孤儿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是来找人的,你认识一个叫图尔地的人么?尼亚孜尼赛皱了皱眉,说,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你们的什么人?穆明孤儿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尼亚孜尼赛说,煤矿没有重要的人,都是玩命赌命的汉子。当然了,以前有过,城里不让做买卖的年代,那样的人来的不少。苏里堂说,你墙上的油画很有意思,根据你的经验,一个人一条腿够吗?尼亚孜尼赛说,够了,这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其实人一只手也够用了,一个头、一张嘴不也都够吗?要是后脑再有一嘴,人间的麻烦就大了。现在我们的麻烦是从眼睛来的,一个人一只眼睛就行了,两个了,欲望就开始欺负心脏了,灵魂的负担就更重,这个沉默的朋友日子就不好过了。哈力克说,请原谅,前辈,您画上的那些鹰是什么意思?尼亚孜尼赛说,这个意思不好讲,我有我的意思,你看了也多少有你的意思,另一个人看了也有他的意思,如果用我的意思压迫你,那有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思才有意思。苏里堂心里咕噜了一句:老汉有意思。穆明孤儿说,您老是煤矿人吗?尼亚孜尼赛说,我是第三代,所有的黑树和河水,报废了的煤井和现在傲慢的露天煤矿,都是我的朋友,黑树有心没有舌头,河水有灵没有嘴,百年前的那些煤井有灵魂没有眼睛,都是遗憾和麻烦。穆明孤儿说,您是本地人,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图尔地的人?尼亚孜尼赛皱着眉头,说,图尔地?图尔地?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什么时候到煤矿来的?穆明孤儿说,五十多年前吧。尼亚孜尼赛说,这煤矿比我老的人还有一个,叫苏帕洪矿手,现在不能走路,过几天我派人过去打听一下。那人是你们的什么人?穆明孤儿说,是我们很重要的人。尼亚孜尼赛说,那么多年了,也可能不在了吧。穆明孤儿说,人不在了,我们要找他的灵魂。尼亚孜尼赛看着穆明孤儿说,噢,我明白了,这个人对你们太重要了。过几天吧,我给你们打听一下。苏里堂说,冒昧地问您一句,您这个年龄,还和酒杯做朋友吗?尼亚孜尼赛说,那东西这会儿你有吗?大家都笑了,尼亚孜尼赛说,不经常喝着一点儿,怎么能向我在天国的那只好腿交代呢?哈力克说,你确信你那只腿在天国吗?尼亚孜尼赛说,那当然,它常常带着仙女来看我。大家又笑了。
面上来了,一碟过油肉,闪着诱人的油光。亲切的面,在另一个盘子上,像熟悉的朋友,等待客人们张嘴动手。尼亚孜尼赛抓起拐杖站起来了,说,你们先吃饭,我到柜台去坐一会儿。尼亚孜尼赛走后,苏里堂看着穆明孤儿,说,最好让老汉认认相片。穆明孤儿说,临走的时候吧。苏里堂说,要不要再找几个老人问一问?穆明孤儿说,先让这个尼亚孜尼赛问问他说的那个叫苏帕洪的老人,过几天吧。苏里堂说,这老板有意思,过几天咱们弄几瓶1960年的伊犁大曲,过来和老汉切磋几杯。哈力克说,我总觉得那些酒不是1960年的,这几年这1960年的酒越来越多了,不对呀。苏里堂说,是酒就行,年代咱们就不计较了,上面那样写着,咱们歪着嘴笑笑就行了。
吃完饭,苏里堂抢先一步来到柜台前,和尼亚孜尼赛结账。尼亚孜尼赛说,你们先赊着吧,下一次再说。苏里堂说,不要不要,我们不能赊账。哈力克笑了,咱们赊着吧,这也有意思,感受一下欠别人饭钱的感觉。尼亚孜尼赛高兴了,说,好,儿子娃娃,这兄弟说得好。穆明孤儿从小包里取出安娜送给他的相片,递到了尼亚孜尼赛的手里,说,右边的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图尔地,您看看。尼亚孜尼赛接过相片,与视线拉开距离,开始看相片上的人。大家静了一会儿,等尼亚孜尼赛说话。尼亚孜尼赛把相片还给了穆明孤儿,说,我眼睛现在不争气了,看不清了。也可能他当年来过煤矿,几个月就走了。你们过几天来一趟,我给你们打听一下。苏里堂说,我们有1960年的伊犁大曲。尼亚孜尼赛笑了,说,兄弟,你心太好了,大地上已经没有1960年的东西了,那些河流和森林也不是1960年的,记住,沉默的时间吞吃了一切,不要诅咒,也不要怀念过去,最好的酒是今天的酒,今天即天堂。比如今天我认识了你们,是我的招牌吸引了你们,你们吃了几串烤肉和一碗面,你们感到舒服和充实,这就是天堂。苏里堂说,认识你很高兴,下一次我们长谈吧。尼亚孜尼赛说,你们哪天下雨的时候来,雨衔接天地,是我们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