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几年没乘船了。近年来“动车”“高铁”发展迅速,相对而言,海轮速度不快,票价也不便宜,似乎逐渐淡出人们的旅行选择。然而,乘轮船又确有别的交通工具不能取代的意趣。也许正因如此,这回出差,我特意乘了一趟轮船。
我买的是二等舱票,本室一共三个人,我,还有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比我显然要年轻些;再就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客,不时地进进出出,可能是没乘过轮船,觉得新鲜,恋看外面的景致。
轮船在八十公里的河道中行进,得花六个钟头。怪不得这条河别名“大直河”,的确不打弯。从这河口出海,才算真正的海上航行。
在我的窗外,旅客们却拥集甲板,观赏河岸迤逦连绵的山景。一座最大的山包上有座建于明末的方亭,叫“令公亭”,传说是北宋年间杨继业和辽国军队最后决战的地方。人们都煞有介事地指手画脚:“那儿!在那儿!可惜只有令公亭,没有佘太君的位置。”
我没有出去,趁这工夫,我卧在铺上看一本出版于四十年代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但始终未仔细看过。近年来它不知为何声誉日隆,身价迭起。我得细细品咂一番,看它妙处何在,以资学习。
那位“眼镜”男客也没“动窝”,他盘腿坐在床上,显然在修改一篇论文。我的视力极好,咫尺之距,掠光可及,标题大体可见:《长孙皇后与贞观之治》。噢,没有疑问是位研究历史的。既然是史学圈儿的,却仍然聚精会神,丝毫未受窗外有关遗迹议论干扰。也许,他对严格的史迹考据是有兴趣的,但对这牵强附会的传说却舍不得去花时间。因为,连我这并非史学“专业户”也知道杨继业与契丹苦战之地并不在此处。
移时,那位女客回舱来了,稍稍掠了两位旅伴一眼,便半卧在被子上,看一本外文的诗集。这位女士看上去身材很苗条,穿得也极素净,下身是军装裤子,同样颜色的军装褂子挂在船壁上,只着一件淡紫小格衬衣扎在裤子里。她面容秀气,仪态文静,唯一的缺点是鼻梁稍显窄细。按我家乡的标准,这样的女子往往命薄寿不长。当然,这都是些旧时的无稽之谈。
不小心,“眼镜”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那女士立时坐起来,替他捡起又递给他,同时,还浅浅一笑。她笑起来很妩媚,还有几分自然的羞涩。
“谢谢您。”我的那位男旅伴仓皇不迭地点着头。
“不客气。”她的声音特别娇细,却又并非作出来的嗲声嗲气。
“你们没出去看风景?”她先是泛泛地一句,随后视点仍然落在“眼镜”的脸上。
“我?”“眼镜”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我觉得这不是真古迹,所以……”
“实际上宋辽对峙的地方是在三关,现在北京和保定之间一带,在前些年还发现了当时的隐兵古道呢。”
她话音刚落,他不胜惊异地问:“您这么熟悉?您……”
“我以前随我们部队在那一带搞过训练。”她的眼睛好像很善于观察,又问他,“您是学历史的吧?”
“嗯。”他点点头,“您也是……?”
“我是学外语的,在北京。”
他俩就这样一个坐在上铺一个坐在下铺攀谈起来。她原籍是山西太原,十七岁当兵,在部队里做医务工作;后来她想上大学深造,经组织上批准,报考了外语学院英语专业,这才正式脱去了军装。现在刚刚毕业,分配在一个科研单位工作。
我看书当中也插不上嘴,但我也不便故意离开去外面。我觉得那样反而“小气”了。
“你到那边是探亲还是旅游?”“眼镜”指着船行的顺方向问她。
“我代表别人去看亲属。”她回答得比较含糊,在微笑里有一种神秘的内涵。
轮船显然已进入了大海,人们陆续回到了船舱。淡青色的雾霭笼近窗口,偶见那标灯在雾里闪动着惺忪的眼睛。这时,我已有些倦意,正想下床漱口入睡,轮船方面的服务员进来了,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
“今晚上我们船员和旅客举行联欢晚会,希望同志们踊跃出节目。”他把目光转向下铺的那位女同志,“您来一个什么呢?”
她羞怯地一笑:“我可不会。”然后虚看了我一下,便将视线移向她的上铺,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
但她这一看,竟把服务员的注意力集中到“眼镜”那里:“您这位男同志是一定会的。”“眼镜”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点头默许。当服务员问他报啥节目时,他只说:“来段《二进宫》吧。”那服务员倒在行,细问:“是李后?还是杨波?徐延昭?也就是说,是旦角?还是老生、花脸?”那“眼镜”只答了个“都有”。那服务员反而不吭气了,面有疑色地走了出去。
因我一直未作任何反应,所以服务员可能认定我啥也不会。其实当时我真萌动一个意念:想和眼前这个“眼镜”配戏,因为我自信小嗓唱得还是可以的;可是,我又不愿冲淡了“眼镜”特别的兴致,便自始至终充当了“哑巴”。
到晚会开始时,我也去往餐厅。“眼镜”的节目排在第四个。他刚唱了两句,就赢得一个碰头彩。两小时前那个半信半疑的服务员向“眼镜”打个手势:“慢着,我来为你操琴!”他点点头,这才接唱下去,把旦、净、生三个角色的对唱完成得大致不差,除了徐延昭一角因他嗓子不大适宜唱花脸而稍有吃力外,老生唱得相当有味,旦角也够甜脆。热烈的掌声欢迎非得再来一个不可。“眼镜”又加唱了《辕门射戟》中吕布的小生唱段。这时我才认定他原来是一个“全方位”的京剧票友。
我无意间注意到,那位说话轻细的女士就站在“眼镜”的斜对面,那双并不很大却十分传神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流露出的是惊讶、钦羡、为他捧场以及其他的一些复杂感情……
晚会结束后,我自感困倦,上铺就睡了。一夜无知觉,真的,连梦也没做一个。
天明时,旅人们在外面传告目的港已不远了。那女士洗漱过后,没有随大流出去观赏晨景,却手捧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有分寸地走近“眼镜”,启动那娇细清甜的嗓音:“快分手了,请给我题首诗留个言吧。”
我见“眼镜”接过笔记本,稍稍思索了一下,好像是即兴题了八句旧体诗。因字迹较小,我没有看清文字。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干脆利索。那女士接过题诗,重又端详一番,禁不住啧啧称赞,轻轻地合上本子。与之同时,也将“眼镜”随手附以的名片夹在其中。
“眼镜”这时也礼尚往来,从提包里取出一个“一般化”的本子,也请她留言。她有点腼腆地说:“我可不会题诗,就写几句话吧。”
她的字很娟秀,字形却够大,我掠一眼,好像是“祝你——我的旅伴,一路顺风,诸事如意。”最后的署名似乎是两个字连在一起的“艺术结构”。“眼镜”一时没有认出,迟疑地端详着。那女士只好为他提示:“你瞧,这是什么偏旁?这两个字又合着一个什么?”
“哦,看出来,看出来了!”“眼镜”终于悟出这“艺术结构”的妙处。
这两位旅伴哪个也未要我留言,我不但不觉得尴尬,反而欣赏他们的率真。这比虚与委蛇客气一番要好得多。但我一时还难以断定:假如他们或中间的某一个要我也签字留言,我到底会怎么处?
船靠泊位。那女士临窗就看到岸上来接她的人:一个是上了岁数的农家老者,一个是年轻的后生。但不知是她的什么亲属,也不知她代表谁来看望他们。
“眼镜”当然也同时看到这一切。他的行装很简单,行动又极敏捷。他下船后竟没有同那位女旅伴告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我也明白:人有时行动与本意之间反差很大:“眼镜”有意躲闪,并非因为反感她,或者很可能是相反。
我见女客的表情也挺复杂:一边同来接的亲属含笑招手,一边又左顾右盼,似乎还在寻找已经消失的那个身影……
“眼镜”是研究历史的。凡为历史都属于过去;但不知刚刚过去的一昼夜是不是也已成为历史?
一般说,历史是写在纸上的,而记忆常常是刻在心上的。历史有时能够传世,而记忆的主人则在很多情况下并不希望传世,只想作自己生命存在的活性伴侣……
我并不性急地信步走向汽车站。这时我又看见那女士分明上了年轻后生开来的一辆微型面包车,最后上去的是那位农家老者。
我别转过脸去,不知怎么不想再使这位旅伴看见我。然后,我撒开大步奔向开往县城的大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