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向来说话爱调侃，譬如说，上下班基本上是乘公交车，一乘就是几十年，而从未享受过坐轿车上下班的待遇，所以有时就模仿春秋时孟尝君的门客冯谖的口气对人说：“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别人将此理解为牢骚也行，无所谓也罢。反正就是这样，从未改变。
但最近这几年，我倒是品出乘公交车难得的好处来了。这就是：在我工作的这个大都市，尤其是每天上下班途经全国乃至世界少有的长达十公里宽阔的通衢大路上，公交车里乘坐的可谓五行八作甚至是五洋杂色的人们，俨然就是一个融合了各个阶层，各种心态的流动小社会，一个“心不往一处想，人往各处去”的耐得观察，且值得品味的人性世界的缩影。天长日久，你不能注意也得注意，不体验也得体验，见识长多了，头脑丰富了，所以，我不再是“出无车”，不仅是“出有车”，而且“大伙都乘一个车”，比起一个人孤单单地乘一个车不知要强几倍了。
久而久之，自然不仅仅是与乘客们碰碰撞撞，也不可回避与司售人员尤其是售票员同志有所接触，我觉到他们的性格、素质乃至长相上的差异，更主要的是性别上有女有男，而基本上女多于男。再后来，我自然就看出男女售票员的异同来了。
说到这儿，我不能不联想到鼎鼎有名的古典名著《红楼梦》，书中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有一个很特别的发现，说：“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他好像认为，土是不洁净的，也比较粗俗，而水是干净的，柔美的。也可能是受了老子“道德经”的启发：“上善若水”嘛。
我对贾公子的偏好不反对也不大加赞赏。但就我从个人的观察体验中得出的基本印象，坚定认为，女性售票员总体上胜过男售票员，甚至还觉得，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做公交车售票员。
在我们这条通衢大道上行驶的公交车主要有三路：1001路、5002路和7028路。传统的单体短型车是两个门，一位售票员；在“手风琴”式的长型公交车是三个门，两位售票员。我为我们这个城市市政领导的人性化设置常感欣慰。因为我去过不少别的城市，他们可能为了节省成本，统统改成“无人售票”。这种方式带来的弊端还不只是某些贪便宜的人不刷卡或不投币，而且只靠乘客自觉，恐怕难以达到该让座的让座，一些老幼病残孕也就只好凭运气了。
但我经常乘坐的这1001路完全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他们一色都是大手风琴式的双节三门的新型公交车。两位售票员一在中门，一在后门。中门上，前、后门下。在我看来，中门上车处的售票员相对承担的任务重，而后门那位应当说是为辅。也怪了，在这路公交车上，两位售票员多半是女的，少数是一女一男。如是后一种情况，则往往是女为主，男为辅。所以，久而久之给了我这样一个强烈印象：如果当今还残存着大男子主义的话，至少在公交车上已经被彻底扫荡了。
“年轻的师傅少坐会儿好不好？为了行车的安全，请自觉地让座给老年人或其他需要照顾的乘客！”
“师傅”这个称谓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遍地开花，直至本世纪之初仍在部分行业中沿用。叫响的这位售票员在本路公交车中，是出勤率最高的女售票员。几年来我与她打头碰面不知凡几，与其他售票员相比，除了统一的浅蓝色工作服，她稍感整齐而外，很难再找到别的特别之处。此人可以说是，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俊也不丑。脸型不太方也不太圆，相当周正却不够俏丽。
“年轻的师傅少坐会儿好不好？为了行车的安全，请自觉地让座给老年人或其他需要照顾的乘客！”又一次提示与敦促。
这也许是一种例行的提示语。在一般情况下，寻常的日子里都可能会发生作用。售票员的工作在大多数时日里，就像公交车轮在平坦的宽阔马路上行进一样平常，而少有波澜。但我也发现，有时他们的提示却不那么有效，正如被污染的水道里也有浊波；甚至个别还有挑起事端的不逞之徒。在公交车里，让座问题日渐突出。据我所知，在广州、济南、上海等城市都曾为此发生过流血事件。
在这1001路车上，至少有两次事件都与当下最具代表性的让座问题有关。
一次是在靠窗标示为老幼病残孕的黄色专座上，坐着一个凶眉恶眼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恕我未按照本城的时尚称呼为“男孩”），从上车时，他就坐在这里，任凭有什么老人、孕妇、抱小孩的乘客上来，任凭就近处男售票员一再提示“年轻的师傅少坐两站”，那人自是岿然不动，而且更加凶眉恶眼，仿佛故意向售票员乃至全车人示威。而这位男售票员始终泛泛地“喊话”，却没有走近他做温和性的干预。这时，车已到鲅鱼尾车站，上来一位沉重的孕妇。但这时车上所有的座位都已坐满，孕妇站立不稳，只能手把直杆，才勉强未被摔倒。就近的男售票员仍是重复地提示：“哪位年轻的师傅少坐两站，谢谢了！”
“凶眉恶眼”无动于衷依然，只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我真正领教了这“凶眉恶眼”的内在含义，由此，我斗胆否定了“人不可貌相”的古训；也严重怀疑我的老同学、文艺评论家佟山泰“不可脸谱化”的绝对性。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横茬儿”的陌生男人不仅面目狰狞，内质也绝非善类。不觉间，公交车在男售票员近乎恳求的喊话中又过了一站。孕妇虽仍在站着，但两眼僵直，体力显然不支。
也就在这时，离得稍远的中门那位女售票员离开她的座位，向“凶眉恶眼”走近，直面着他说：“您这位年轻师傅坐的时间也不短啦，是不是少坐两站，让这位孕妇坐一坐，发扬一下风格好不好？”
“凶眉恶眼”面朝窗外，蔑视性地干咳了一声。
“您这位师傅请起——因为你坐的是黄座，是老幼病残孕的爱心专座。如果没有需要特别照顾的乘客，谁都可以坐；但现在孕妇就在你旁边，你还好意思吗？”
“她？孕妇？她活该！”“凶眉恶眼”终于来邪的了。
“我再说一句：请你让座！”女售票员声音不高，却铁一般地沉重。
“你强迫我让座，我投诉你，让你丢了工作，喝西北风！”“凶眉恶眼”嘴角上的黑毛在颤动。
“你愿举报都行，但是现在你得让座！”她顿了顿，又加了两句，“何况我丢不丢工作，你也决定不了。但你能决定是不是起来！”
“我？！我宰……”“凶眉恶眼”伸手从挎包里掏什么东西。我抢了过去。女售票员向我以手势示意，让我躲开，她则掏出手机，并对我说：“我给110打电话，看他要干什么？”“凶眉恶眼”的右手从包里缩回来，没有什么东西在手；而且很快站起来，当车到下一站函谷关车站时，慌忙从后门跳下车去……
女售票员回头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们这个车里什么人都有。”她抬手拢了一绺垂下的散发，凝视着稳坐的孕妇，稍觉安慰却又似心有不甘。我猜测她仍在想那个慌猝下车的面目狰狞的“师傅”。或许刚才他不是虚晃一招，而确是带有凶器，但临机转念。如果我推测得不错，那么我同样也觉得在这个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绝不是时时都充满君子之风。或许还会发生善良的人们不愿看到的瞠目情景……
我所亲历的这位女售票员的另一个“节点”是在三个月后：这时我已知她的名字叫傅宏芩。这倒不是我直接问她的，而是在半月前在本车上发生了一桩十年不遇的事件——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因心梗瘫倒在座位上，女售票员在征得全车乘客同意的前提下，与司机一起直接将车开至就近的厚德医院，而院方问她的姓名时，我在一旁听到了。由于她的名字中那个“芩”格外使我印象深刻，记得我血压偏高看中医时所开的药方中常常有“黄芩”这味药。不过，这位售票员好像生来也是为了“降压”的，她在表面的平和中也有不平和，而最终还是为了事态趋于平和。
她这一次遭遇到一位更加难缠的主儿，起因仍然是当今公交车中最常见也最需排解的让座问题。她面对的主角是同性别的女同胞—— 一位显然是来自外地，面皮紫红、衣着时尚而欠得体，金耳环银戒指俱已齐备，无疑是绝不穷困的姐儿，坐的也是“学雷锋”的爱心专座。但她绝对心安理得，而且表现得理直气壮，甚至带几分邪劲。在她身边曾站过三四个古稀老人，她自觉跷着二郎腿坐着。重复的情节仍在不断地重复着。就近那位面貌憨厚的男售票员仍是泛泛地“号召”，声音里明显缺乏力度，甚至在这位外乡姐儿面前还有几分胆怯。结果，又是那位叫傅宏芩的女售票员不得不离开座位专门进行调理。因为，刚刚上来的也是来自外乡的抱小孩肩背大包的女同胞。傅径直来到那位充耳不闻的女乘客跟前说：“请您少坐两站，让带小孩的女同志坐一下，我们要对乘车安全负责的。”显然，她在一天里的服务中，对乘客的称谓也适时地变化着：师傅、同志、女士、先生、小伙子、老爷子等等。
然而，无论她如何变化，无论她怎样客气，只要遇到“横茬”的全然无用，反正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有风无风，我自“稳坐钓鱼船”。只不过，终于，这位来自外乡的“姐儿”不再沉默，而是出言很冲，意思绝对放肆：
“俺来到大都市，就是为了享福的。要不俺来你们这地方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问句，似乎反要售票员做出回答。不过，傅同志也还没被她噎住，她的反应稳健而快速：“我们公交车是城市交通工具，是为乘客服务的，却不是个专供享福的地方！”
“呃……我有病，我是来瞧病的。”那外地姐儿脑瓜转得特快，还手指头顶上的标识，“你们不是老幼病残孕吗？我沾一个‘病’字，该坐不该坐？”
我简直要“佩服”她起来，不禁想起当年我的老家对这类人物叫“嘎杂琉璃球”，是最难缠、最难对付的一种。虽属负面的东西，但因其“出众”，有顶尖的“水平”，还是要承认她是“有一套”的。看来，连久经“人场”的资深售票员傅宏芩也意识到这个主儿非同一般，她不再同她纠缠下去，只好叫带小孩的农村妇女坐在她的公务座位上，这往往是最后的退守线。
而我目睹了这个小小事件的全过程后，也在我内心里纠正了一个教条的甚至是不无“迂腐”的认识，即：凡是来自于农村的人都是纯朴、温厚的，而且无论从经济、文化与性格上都相对是弱势的。现在看来，我这种“人云亦云”未免太绝对了。就拿眼前这位“大嫂”或是“大姐”而言（但愿仅属个别或是极少数），就表现出一种逼人的强势：“俺来大都市就是为了享福的！”“不享福俺还不来呢！”看来，以前我在基本认识上又犯了一个错误：只以地域、行业乃至“身份”来判定人之善恶，而完全漠视了基因与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和作用，必然会陷入教条的迂腐的误区。
这一次，傅宏芩同志没有成功，而上次面对那个似乎更蛮横的乘客反而是另一种结果。这一次，在一个更难缠，在某种程度上是更狡诈的对象面前，傅放弃了应有的努力，恐怕也不是表现了她的乏术，我体谅她并不愿将公交车厢变成一个争辩的场所，而影响了她的全部责任。你看，这不是，她又在为真正的“弱者”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老大爷，您下车后往回走一咕噜：大概一百五十米吧，过了地下通道，到马路北侧，再转5002路车，坐六七站的样子，就能到你要去的麦香馍小区了。”
不久以后，我在1001路车上，再一次目睹了这位女售票员与我同性别售票员之间的差异。这天，傅宏芩的搭档，面目憨厚的男售票员小杜为了帮助几个打工者往行李台上搁大包，三九天里累得额头冒出汗珠，结果还是摞不稳，大包小包们又噼里啪啦落下来，几乎砸着了其他乘客。这时，那位傅宏芩同志又不得不暂离中门岗位，过来解决上车乘客的忙乱，从车内拥挤的人缝里扒拉过去，重新将大包小包码放到车前部专为搁行李的台座上。我特别注意到，她有如高级工匠砌石垒墙，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包儿码放有序，显得严丝合缝，相互依托，稳当而瓷实，表现了一种心性细致的女性的思路和经验。这时，我又注意到一个细节：男售票员小杜为了给她搭下手，将新上车乘客的大包又叠摞上去。她又把最上面挡住电视的包儿拿下来，放在了她公务座位的里边，并且关照物件的主人说：“下车时打个招呼，到我这里拿走。”
看来，我的同性别售票员尽管尽职动作却仍有些粗线条。在这方面，也有逊于傅宏芩代表的优秀的女售票员，不知这时我的男同胞小杜心服否？
与此同时，我油然想起报上读到的一篇由外国科学家撰写的文章，说是女性在忍饥、耐寒、抗累等方面的韧性和耐力上往往超过男性，而不是俗常所言的总是柔弱的化身。所以在地震等天灾发生之后的搜救中，幸存者常常是女性多于男性，也许是有些道理的。
于是，在日久天长公交车内的体察中，作为一个新闻从业者，我已经远远跳出了所谓“好人好事”的层面，也不仅是“服务态度好”的上佳印象，而进入一种哲学的思考，一种人性异同还有性别差异的感知，这绝非是乘小轿车所能得到的收获。
“乘公交车真不错。”这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自我解嘲呢？我实话实说：“不是，不是的。”
我所感受到的“进入哲学层面”，先后不断得以印证。有一次，在乘车中，又赶上了傅宏芩的班儿。这天因我赶着看大样，改稿多费了些时间，已经是晚九点半钟才回家。所以，车上的乘客不多。她好像是头一回得空与我有较多的对话。问我“是不是报社记者”，我说，报社是不错的，但主要是做编辑工作，但可能是业务范围的关系，对一些世情社会问题比较敏感，比较有兴趣。她听后有点得意地笑了：“看来我还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说：“一般人可能会认为你们的工作很普通，我却觉得是所有的工作中最不寻常的一种。因为天天要面对许多复杂的问题，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看来不但是人过茶就凉，实际上不待茶凉就会出点麻烦。”
她听了，有一种被深深理解的宽慰：“也就因为您是记者，哦，是编辑，也就因为您是风雨不误的老乘客，才能这样懂我们。”她略带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什么人，心都磨皮实了。因为我总觉得人是分善恶的。不论是城市的、农村的，男女老少，穷人富人，职业身份，都有本性偏善和偏恶之分。我从来不从一般概念上分善恶，从来是从具体人具体事儿上分。虽然人的脑门上都没贴贴儿，但接触多了也能料个几分。既然干了这个跟人打交道的工作，躲也躲不了，就得积极面对，怕出现问题也没用，总得有一个合适的解决。相处就那么几分钟几十分钟，虽然我的工作不负责查户口，看档案，却也得心里有点数儿，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正说到这儿，有两个中年乘客上来没划卡，也没买票，她郑重提醒他们买票。完事儿，没等我问，她先给我解疑了：
“为了头脑更清楚些，更有利于工作，我参加了师大的心理学专业做旁听生，快一年了，每周去两个半天，只能在不轮班的时候去。虽然累点儿，也挺有收获的。”
“怪不得呀！”我这才豁然，又问她，“您工作前上学……”
“哦。”她明白我问话的意思，回答出奇的爽利，“我上的是职业高中，后来却干了这一行，不对口，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为了充实点，我说什么也要多吃进点东西。”
她的话音未了，车已到小炉车站，呼啦啦上来了一大帮人，一个个满嘴酒气，仿佛几秒钟工夫便将全车的空气置换了一遍。她立马敛住话头，离开座位去进行“特别应对”。虽然面上仍一如平常的沉稳，心里却无疑是提高了服务等级。
在我眼前闪动着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媚的行业女性。我忽然觉得，她不是没有特点，外表上不这样不那样，综合起来恰恰是一种突出的特色。这种特色对每个有良知的人说来却是最适宜的。这时，不知是为啥，我耳边响起河南人习惯性的肯定语：“中！”“中！中！”
最近这一时期，由公交车变线的原因，5002路距离我上下车站更短，所以我乘5002路比1001路的频率更大了些。
这路车同样是女售票员远远多于男售票员。一位经常坐这路车的一位到天意公园练太极拳的老大妈对我说：“本车的售票员小杨和小李是一对黄金搭档，就是她俩！”
我循着她的指向看去，俩人，同样是分“兵”把口，显然也有“一把手”和“二把手”之别，就像歼击机的长机与僚机。其中“长机”长得身材丰实，举止帅气有力，嗓门很高，语速也快。“僚机”那位，身材矮小，面善而常含微笑。老大妈告诉我：“那大个儿就是小杨，小个儿的是小李。”
小杨话多语亮，不甘沉默，乘客一上车，她就像一位指挥员利落安排，乘客中不论熟客生客，都如各就各位的成员心悦诚服地听她指挥。不过，总的说来，5002路车还是比1001路乘客要相对少些。小杨在得空的时候，偶尔也说些闲话，而且同样也大声大气，连个人私生活也不在乎被别人听见：
“我都三十二了，还没有对象，我妈为这猴急，老催我提高效率。说来可笑，我也处了几个男朋友，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人家有的嫌我长得胖，有的嫌我不够温柔，说话嗓门又高速度又快，不适应。当然，有的也是我看不上人家，走一两次就拜拜了！”
这是我听她对一位熟客公交同行说的一段话，基本上操的是普通话，多少还带些东北味儿。我判断她是生于东三省黑土地而后来才到这座大都市的。
那位同行女同志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着要下车：“我不能再搅和你了。我们公司规定司乘人员是不能闲聊的。”
“没事儿，闲唠几句也没影响工作，****妹不怕！”这位小杨售票员忒有个性了。
但她在节骨眼上，却又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女将”。那天，我在车上目睹了这“事件”的全过程。对这位****妹售票员顿然刮目相看。
那是当本车在铁拐李车站停车时，从中门真的上来一个拄双拐、一条腿后勾的残疾人。原坐在靠后门的一位三十多岁面目清雅的女乘客立马让座给他。她手扶车上横杆，怜悯地俯视着眼下这个满面灰黑的“苦人儿”。后者也并没有安静地坐着，而是长吁短叹，一副万分痛苦的模样。那女乘客终于忍不住问他：
“您这位师傅，身上不方便，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那残疾人抬头瞄了她一眼，沉重地一摇头说：“咳，怎么说呢，万般无奈呀。我是汶川地震的幸存者，一家人砸死五口，只剩下我一个人，又成了废人。上月跟着老乡坐汽车来到这儿，想投奔岳父母家，谁知他们变成了势利眼，不认哪，我只好靠乞讨度日。咳，混一天算一天吧。”
“咳，多可怜哪。”那女乘客犹豫片刻，还是从手包的钱包里掏出二十元钱，给了那个残疾男人。
“谢谢，谢谢您。您是真的活女菩萨。老天会保佑您福上加福。哎，世上还是好人多哪。”残疾“师傅”向外环视了一遭，分明是期望其他人也仿效那位“女菩萨”的积善行动，然而，并没有其他人吭声与动作。
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注意这个残疾人，不由地心生疑惑：他既然是汶川地震的受害者，为什么口音没有半丝川味儿？既然是全家罹难，只余孤身一个，又属重残，当地政府何以能够置之不管？恰在这时，小杨师傅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中也别有一种含意。及至车至鲅鱼尾车站，数位乘客都从后门下车，其中就有那位“女菩萨”乘客，而就在此刻，残疾男人也作出反应，挺身站起，双拐咯噔咯噔捣得车底板价响。车门一开，他尾随“女菩萨”，仿佛施展出一个利落的动作。下车后，他迅速向与女乘客反方向“咯噔咯噔”……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小杨师傅拍了他肩膀一下，喝问：“你的手里是啥？”“残疾人”也神速作出反应，放下勾着的一条腿，一手挥起拐杖，搂头打去。小杨瞬间闪过，一腿就把对方踹倒，然后从贼手里缴获了罪证——资助过他的“女菩萨”的钱包。然后，她打了110电话，等待警方的到来。
这时，她的搭档“僚机”售票员小李已从前门下车，追回那位“女菩萨”乘客。后者一脸茫然，还反问小李：“我做错了什么事？”当小李告诉她事情真相时，她苦笑着说：“我怎么没一点感觉呢？”小杨斜刺里给了她一句：“你可能是书读得忒多了。”
我有点好奇问小杨：“你的动作怎么那样快？”
“我早就盯上那小子了。”她有点若无其事似的，“他跑不了。”
“你怎么有这样的好身手？”我还是有些不解。
“咳，小菜一碟。”她的嘴唇一撇，似乎还是不在话下。
“她正经练过跆拳道。”小李对我揭了底。
为了给整个事件作证，我没有离开现场。在警方将要到达时，我并非开玩笑地问小杨：“你干吗不去干个女警察呢？”
她很正经地回答我：“我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特有数。我的涵养不够，性子又太愣，所以只能凑合干个售票员。不过，我也可以兼做一个业余安全员，就像你们行里的业余作者。”
她懂的还真不少。世界上的事真是无独有偶。1001路的傅宏芩和5002路的****妹一个业余进修心理学，一个专门练过跆拳道，一个精于内功，一个苦练外功。尽管她们的“身份”平常，实质上都是真人不露相的非寻常女流。她们在工作中闪现出的胆魄和智慧，有时使某些高学历、有“身份”者也相形见绌。在刚刚发生的事件中，被伪残疾人称作“女菩萨”的那位女性的遭遇就是典型的一例。
中秋节前夕，我下班后到报社对过的一家超市顺便买些日用食品。在大门左侧存包处，无意间碰见5002路售票员****妹，她与我相反，正在取包。她也看到了我，点点头笑了笑。我也向她点头示意。这时，她身边还有一位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的男士。他好像是脸皮薄的人，不知怎么，表现出微微的羞赧之色。在他的手中，拎着两盒本超市制作的特色月饼。小杨取完了包，两个人并肩出了大门。我内心为她祝福：看来这个“老姑娘”终于有了“对象”，但愿是她的“心上人”。
然而，世事多变。也就“霜降”节气那天，冬的讯息提早到来，竟罕见地下起雨夹雪，好在势头并不大，我乘5002路车坐在后部下车门旁边的一个空座上。一抬头，原来是“僚机”售票员小李在岗。而透过乘客的间隙，又看到小杨在前部安排乘客的行李。我犹豫了几次，还是开口问了小李：“小杨快办喜事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小李显得有点疑讶。
“我前些时候看到她和男朋友在超市购物。”
“嗯。”小李一扁嘴唇，停顿了一下，带些遗憾地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最近好像又吹了。”
“为什么？”我仿佛有点不可思议。
原来，小李简括地告诉我：就是在中秋节那天晚上，小杨的男朋友约小杨到他家里去吃饭。小杨乘公交车在对方住处附近的车站下车。她的眼力特好，远远地就看见男朋友在一根电线杆旁的墙角踱步，看来是焦急地等候她的“光临”。她却绝对没有料到，在她的身后暗暗跟随着一个近于疯狂的色狼。这个肆无忌惮的家伙似乎根本不顾附近有什么人，扑上来从背后抱住小杨。被侵害者本能地一回头，色狼对她不要命般地狂吻。他却没有料到他碰到的不是一只羔羊，小杨只一扭身，便使色狼甩了一个踉跄，但他仍****正炽，再次扑了上来，却被她一脚踹倒。色狼爬起来，乘昏暗的夜色逃窜了。
因小杨急欲与来迎接她的男朋友见面，所以她没有追赶那个色狼。可是，当她趋步前行，来到她原来看到男友踱步的那个墙角时，并没有寻到他的踪影。喊了他的名字几次，还是没人应声。随后她明白过来，一定是正因为男友已看到色狼作案，胆怯的他趁小杨与之搏斗时，他趁机溜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打了男朋友的手机，过了一刻钟光景，他方从家里出来，在街灯下也看得出他的神色很不自然。她问他刚才出来接她没有，他说他想出来，可家里临时有事绊住了，他接到她的电话才出来的。这充分证实他是撒了谎。性子有点“愣”的小杨当即说：“那，好吧！”冷笑一声就与他分手了，当然这顿中秋宴也没有吃成。后来，男朋友也曾打电话向她反复解释，小杨一见是他的手机号码，连电话也不接。小李说，她也劝过小杨不要“死拧”，该原谅还是要原谅他一次。她的回答是：“看来我该着这个命儿。”
但现在，当我注意正忙来忙去的小杨时，她紧绷着嘴，显然在尽量抑制着沉重的心事。看来，她内心里也有可以理解的矛盾与纠结。因此，表情已不似往常那样明朗。
由此可见，表面上的平常人和平常事，当你稍微了解到他们的经历尤其是深入到他们的内心生活时，便知道其实都不那么平常。前几天，我偶乘一次1001路公交车，听憨厚的男搭档小杜告诉我：“傅姐调公交公司搞内勤去了。”至于是临时的还是长期的，我没有进一步问他。这时，我不禁想起傅宏芩最后一次对我说的一段话：“最好不要从性别上论短长。我根据自己八年的乘务员工作的体会，其实不论男女，都存在着天性善恶和素质高低问题。男人也不一律是土做的，女人更不一律是水做的。女人就是女人。文学家们爱怎么比喻我不管，反正我不想要这个荣誉称号。”
我说：曹雪芹大师，假如您能听到二百多年后一个公交车女售票员的话，不知有何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