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在这次长旅的开端想见到你,可是无暇寻找。只是那样想过。
这个寒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就决定去那个场所。毫无预料地,你也去了。于是我们有了一次奇遇。
就像在旅行开端时想过的一样,一次既令人愉快、又多少有点惊奇的平凡而独特的相逢。
……与一个人、一群人,友人、厌恶者甚至是一个时代一片土地,都会有类似的遭逢。是命运让他们遭遇。人的幸福与不幸都是一场奇遇。既然遭逢了就不能回避。他必得接受这全部:美好的与不美好的。
人所能奉献给他人和世界的,只有忠诚和勇敢。带着一个有价值的生命所理应具有的那份诚恳走近,走近容纳他的这个时空,当是不会变更的心意。大约不应再埋怨汹涌而来的恶,因为他甚至来不及去赞扬和簇拥差不多同样多的善。
它们就是这样交织重叠,让人痛苦欣悦。我是谁?来自哪里?走在旅程的哪一端?午夜,北风呼啸的午夜,他不由得一次又一次盯视这内心泛起的质询。
他想起了很早时候,还有前不久一场又一场的遭遇、重逢、感觉和判断。它们都是那样不可思议,又是那样平凡。它们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也像一次又一次的固有设定。有时候它让人感到瞬乎即逝的、毫无意义的,有时也让人感到这是命运当中凝固的块垒。时光的运河在缓缓地、有条不紊地运行。报怨还不如接受——接受也非消极,因为接受当中就包蕴了全部热情、全部真实和全部能力。人应该有感动,有愤怒,有欢欣,有跳跃,有拼死一争,有热泪流淌——这一切才是人的全部。
如果拒绝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么也就拒绝了全部的真实。
为什么要痛苦忧伤?为什么要沉吟不停?为什么要歌唱不止?为什么要泪水涟涟?为什么要白发糊上双鬓额头?为什么目光中沉淀了那么多的黄沙?为什么要举步维艰?
因为时光,因为这一场场遭逢、这一次次奇遇。神秘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生发滋长,而对于一个人,却是一生仅有一次的奇遇。
想到了这一点、这个领悟,人不由得心中一动。珍惜生命,珍惜这唯一的一次吧。一切都是唯一的一次,一切都要付出生命的热情、人的真诚。缺少了这种淳朴的念想和感悟,那就会终生遗憾。
让人感激的是那无尽的灵感和动人的友谊,那让人沉湎的无数情感世界。是的,美好的诗意与之完全等同,它们只是同灵异体,是抽象和具体之别,是想象和现实之别,是身躯与精神之别。星辰、月光、泥土、鲜花,都那么具体;可是它们都可以引出无数的幻想。
人与人是一次遭逢,一次奇遇。爱你们,也爱与你们联结一起的全部痛苦和忧虑。爱你,也爱无数的坎坷、艰辛和折磨。
一个人既然没有权力拒绝,那么就满心欢悦地承受吧。像一株萱草承受露滴,像一片干土迎接水流——他将得到滋润和灌溉,将因此而变得生气勃勃。白发、皱纹、已经不能展放的眉头,都是生命的一次遭逢,一次奇遇。它给予了我们,它不再离去;它变得更加浓稠、芬芳和苦涩。
好啊,未来的一切,依次展开的人生;好啊,这就是人的一切,命中注定要携手共进的一切。
……那一天谈得何等愉快,无拘无束。我们都惊叹于这次奇遇,并以人的敏悟抓住了。
你是大地和时光孕育的一个精灵,你是汹涌河流之中的一颗彩色石子,你是栽在他乡异土上的一株杨树,在我完全没有预料的那个空间里,喷吐自己的芬芳。
如果时光和周围的世界给了你恶习,那么让晶莹的水流洗去它吧。如果我同样具有这些尘埃,那么也让我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之中痛快地洗濯吧。让我们都变得生气勃勃、洁净挺拔。
踏上新的旅途,背囊被轻轻负起。它们囊括着它所包容的一切。
夜深了,茶香缭绕,寒冷的风把窗子吹响。炉火噜噜,暗红色的火苗从缝隙中闪烁。夜色、车声、风声、人的喧哗,一块儿远逝。在这闹市,一夜寒冷驱逐了喧哗。多么好的、寒冷而又温暖的夜晚,多么好的、安静隔离的空间。
我们谈了很多。广漠的世界怎么谈得尽。它们留在前边,留在背后,留在了无数的日月中。
每人都有一些自我惊讶的神奇发现。在一些美妙的时刻里,我们总是激动不已。送走这些激动,又会感到惆怅;回味时才滋味悠长——像老酒,像一颗甜蜜的秋桃。
一个走入中年的人和即将告别中年的人,似乎会比过去平静得多。什么也不能代替时光的教诲,它像不宜察觉的黄金屑末堆积在心灵中,沉甸甸金灿灿,只等待感悟之手把它们发掘。它们是无尽的,仍在堆积,直到把人压得难以移动,脚步踉跄,最后倒塌在泥土上,迎来一次彻底的融入。
岁月之河继续流淌,时光的瀚海漫漫无边。你走开了,他走开了,人们走开了。后继者绵绵不断,他和他们都来到了。他们所遭逢的将是另一段河流,不同的漩涡和水流,自己的光和影。一个个特定的时空,风雨来临,雨露洒下,阳光同样微笑,月亮同样皎洁,那一片荻草仍然按时吐放自己的缨花,古河道则仍然干涸。
一片崭新的、密密麻麻的水网悄然笼罩大地,似乎告别了一个干旱的时代——一切都是陈旧的,一切又都是崭新的。
利口酒
——访德散记之一
如果有一帮老和尚偷偷摸摸捣鼓出一种酒,并且能够得以流传,那么这种酒不会错的。和尚造酒是犯忌的。优秀的僧人当然不会去干。但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说的是人间一些珍品的源路有多么奇特。
我们游过了西德的北部和中部,来到了南部城市斯图加特。一个下午,我们去城外郊游。太阳很低了,这时才有人想起回城里去。但要赶回去吃饭显然已经晚了点儿,于是有人提议在城外的郊区酒馆里进餐。
这还是来德国后第一次进这样的饭馆。
整个店像一座乡间别墅,全部用粗大的圆木钉成。屋顶大得很,看上去拙稚可爱。它在浓绿的草木簇拥之中与周围的一切相映成趣。美人蕉红得像火,野栗子树大冠如伞。木头屋子四周约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道削成方棱的木头栅栏。栅栏内有白色的金属椅子,有白木条凳。显然,这里面会是很有趣味的。
走进店门,大家都怔了一下。原来这里面十分华丽,简直一点儿不比维尔茨堡或汉诺威那些考究的酒馆差到哪里去——我们来斯图加特之前曾去过两个绝棒的酒馆,印象深刻。这个郊外的酒馆临近黄昏,灯火齐明,金属刀叉闪着光亮。枝形烛台上插满了蜡烛,桌子上的餐巾洁白如雪。墙壁上的装饰让人瞩目:一个野猪头,獠牙弯弯,小眼睛微微发红;鹿角尖尖,鹿的神情栩栩如生,如少女般温柔地注视着来客。这都是真实的动物做成的标本钉在了墙上的。还有壁画,画的内容当然是狩猎,猎人脚踏长筒皮靴,绑了裹腿,举着猎枪。一只棕熊中弹,腾空而起扑向猎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壁画都画得笨模笨样的,野物的神情多少有点像人。
这一切使你强烈地感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即远远地离我们而去的山地狩猎、燃起篝火烤肉喝酒的那样一种情形。我们刚刚从山间小路上来,穿越了大片的丛林,再进这样的酒馆不是正合适吗?酒馆招待彬彬有礼,请客人入座,送盘碟刀叉,一整套动作连贯流畅,很像一种体态优美的舞蹈动作。但客人不会觉得有任何滑稽的意味,相反会从中感到源于职业的端庄和矜持。要点什么菜呢?菜单上标明了有烤土豆条、青豆等,有鱼——一种淡水鱼,样子像青鱼,产自城郊碧绿的小湖;有鹿肉、野猪肉、牛排、猪排等等。我要了一盘色拉、一份烤土豆条、一份鹿肉。喝什么酒呢?酒的品种可真多,我们几个人相视而笑。
小说家G是我们的老大哥。他个子不高,穿一件黑色披风,多少像个将军。他伸出右手说:“利口酒。”
我和另一位朋友也选择了利口酒。
原来这是一种无色液体,像崂山矿泉水那么明净,银晶晶的。只有小小一杯,我敢说那杯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旁边的朋友有的要当地啤酒,有的要葡萄酒,都是大杯子或半大的杯子,我们显然太不合算。我低头看看小小的杯子,见杯子的上半部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而杯中的酒刚刚达到红线那儿——也就是说,这种杯子虽然小如拇指,但却没有装满。
我端量了一会儿有趣的小杯子,与小说家G一同端起来。其实我们是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的,送到嘴边,喝了很少一点。
“怎么样?”一边喝啤酒的人问。
我不能算是会喝酒的人。但我知道这一回喝到了一种古怪的酒。它的几滴液体在口中迅速漫开,使我感到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味道。但轻轻咂一咂嘴,这种芬芳又若有若无地隐去了,有些微微的麻辣,并透出意味深长的甘甜。此刻的呼吸也充满了这种奇特的气味,令人神情一振。当我放下杯子的时候,这才感到舌尖冰凉,像刚刚融化了几块薄冰。
这就是利口酒。我怎么告诉朋友它是什么滋味呢?我只能和G一起喊一句:“好。”
接下去的时间是我们捏住那个小杯子,快乐、谨慎、心神专注地把它喝完了。
一直陪同我们访问的当地一位记者、对南部风物极其熟悉的H介绍了利口酒。他说这种酒是很早以前,由一座修道院里的一帮修士们弄出来的。怎么弄出来的不知道,反正是给世上添了一种美好的东西。现在这里的利口酒有好多种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修士们搞出来的这一种。
我仿佛看到了一群修士不动声色地在高墙大院内走着,转过一个夹道,进入一间地下室,搬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酒坛。
大家全都兴致勃勃的。H先生竖起了拇指。
我仰脸看着屋顶天花板墙壁上的狩猎画,想象着很久以前这儿的独特风习,仿佛嗅到了山林中飘出的烤野猪肉的香味。那些好猎手也喝到了修士们的酒,你一盅我一盅,互相眨着眼睛。这样有劲道的酒显然猎人喝起来更合适一点,要比啤酒葡萄酒之类更对他们的胃口。
有人问H先生这种酒是什么酿成的。
H的回答有些含混,但我听明白它不是大麦和葡萄,也不是其他粮食和果子,而是玫瑰花瓣——究竟是否纯粹的鲜花瓣不得而知,但我确实听到了“玫瑰”二字。
天晓得修士们怎么冥想出这样的玄妙精微,竟然用娇羞艳丽的东西酿酒。我多少有些吃惊,我想起了小杯子上那道神秘的红线,那正是玫瑰的颜色。
这种酒在我眼里是无与伦比的,或许事实上也正是那样。因为它本身包含了美丽的传说,奇妙的想象,还有不可思议的工艺……我想这也除非是修士们来制造,否则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中国的和尚、印度的僧侣,他们都有博大精深的著作,构成了东方文化中最瑰丽最深奥的部分。这显然都是静悟和冥想的精粹,是一度回避尘埃的结果。做大学问的人都是寂寞自得的,与世俗利害相去甚远。试想中国的一些书画珍品、诗文高论、健身秘术,玄妙莫测,很多都出自和尚道人。
我知道物质经济,与艺术神思的原理相悖也相通,它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同源于一种生命的创造能力。创造力的消长荣衰,有时是非常奇怪的,它们往往在安静的时刻里慢慢滋生壮大,然后一举完成一件不朽的业绩。
小说家G微仰着身子离开座位,又伸出右手。他大约在最后一次赞扬利口酒。
这座郊区酒馆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抹掉,因为它太有个性了。来西德后见过一些有个性的酒馆,印象都非常深刻。我觉得欧洲人返璞归真的愿望非常强烈,这大约与他们的经济发展现状有关系。走在这块土地上,你到处可见他们满怀深情的追忆的痕迹,而酒馆只是其中一例。
坐在酒馆里,进餐(物质营养)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经历一次精神的洗礼,显然是很棒的。他们要尽一切可能,寻找一切机会,让人们去重温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记得在北部和中部城市,在闹市区,类似的酒馆也不少见。例如在恩格斯家乡附近,大约是美丽如画的中部城市乌珀塔尔,我们就见过一个别具丰采的酒馆。
那个酒馆从外部看是玻璃结构的现代化建筑,正门装饰得很洋气。可进去之后,你就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的内部空间非常之大,出乎意料,真正是别有洞天。整个空间又分成了不同风味、不同色调、不同内容的很多很多区间,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愿和趣味去选择。比如既有举行鸡尾酒会的大厅,讲究、富丽;又有散发着原始气味的、装饰了各种野物标本的小宴会厅,还有东西方各种风格的、各自独立的一些小型餐馆。有的地方是一个怪石嶙峋的山洞,摸索着进了洞才豁然开朗,原来又是一小酒馆。泉声潺潺,水车的木轮当真在转动。一处又一处圆木钉起的小屋,每一处里面都飘出酒香,响着叮咚的碰杯声。
这就是那个酒馆内部的情形。
我们一看就可以明白主人用心良苦。它提醒人们是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那儿的一切仍然像是伸手就可以触摸,青藤缠绕,篝火嫣红,号角频频,狩猎的呐喊震动山谷。酒、野味、休憩的幸福,这一切都是勤劳和英勇开拓换来的。昨天刚刚逝去,人类还多么年轻。
记得每一次宴会都要摆上点燃的蜡烛。现在的电光源已经是五花八门,但唯有蜡烛的光焰在这里长明不熄。仅仅是仿古和怀旧吗?我想这和那装点成原始意味的餐馆一样,给人的感觉是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