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习是众人一块儿制造的,一个人敢于在匆促忙乱的人群面前背过身去,是要付出重大代价的。他最后还要投入这个人群。这很容易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一个人在人群里疲惫地往前走着,当突然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时,才无可奈何地大声呼喊: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
时间哪去了呢?支配时间的又是谁?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应该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那点儿时间,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以奇特的方式——或许像征收所得税一样,给征收走了。
的确是这样,荒废学业之风愈来愈重地侵蚀着我们。谁也没有时间去硬碰硬地抓住学问。“好像有学问”的人多,“真正有学问”的人少。盘一盘库存,自己真可怜。文章的好坏是相比较而存在的,做人也是一样。没有好文章,不高明的文章也可能出眼;大家都匆匆忙忙,一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就显得无比从容。
那些治学严谨、心比天高的智者,我们胸中的导师,历史上的和生活中的,又怎样呢?他们得到了多少谅解?我们又容忍和尊重了多少智慧?在这里,让我为他们默默地怀念或者祝福吧。
人生来就是要面对一个世界的,他的探索行为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一个人站在原野上可以望到很远很远,但进入闹市,一转脸就是楼房和别人的眼色。你失去了远望天地的机会,就不得不关心眼下的情景。可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却不知不觉卸在了一边。人们就是这样离开了最严肃的探索,淡忘了生活的目的。
所以我感到自己忽略的不单单是一些书。即使仅仅是一些书,那么书又是什么?
置身于潮流之中,被一种惯性推拥着,需要多大的坚韧和倔强才能挣脱出来。我认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应该具有那样的雄心和力量。也许害怕自己天性软弱,我常常暗想:让我寻找一个执拗坚定的人吧,请让我与你同行。
重要的一手
一位大作家的弟弟要学习哥哥写作的窍门——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如果真有这个窍门,那就一定会优先传给自己的亲人。他的哥哥怎么教他?记叙中是这样的:
哥哥让他一同去海里钓鱼。弟弟就跟他上了船。打了好多天的鱼,弟弟最后烦了,说哥哥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写小说吗,可你一点都没有教。哥哥说:那现在开始教吧,我问你,你钓鱼的时候,什么时候最激动?你钓到一条大鱼总会激动吧?弟弟说:我很激动。
哥哥摇头说:不是,我是问你钓到大鱼的整个过程中,哪一会儿最让你激动?
弟弟仔细回忆着。哥哥启发他,说:你想想,是鱼猛地一咬钩子的时候,还是往上拽、用棍子打它头的时候?还是把它装到网里、它乱跳乱蹦的时候?你想想。
弟弟想着,说:我想起来了,当它咬到钩子的时候,这根线猛地绷紧了——就在绷紧的那条线上,一溜水珠往下掉的时候,我最激动了。
哥哥说:行了,你懂得怎样写作了。你就写最让你激动的那一溜水珠——主要写它,写好写细,就是这样。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记住了整个事物的过程还远远不够,还要记住这个过程中最能够扣动心弦的那一刻。那是激越的高点,抓住它,其余也就好办了。有时候其他的就可以省略了,重点写好那个激越的高点。
弟弟后来回忆说:哥哥教给了我最重要的一手。
可是我们没听说这位弟弟最后成为什么重要的作家。看来文学仍然还不是教出来的,尽管他有那么好的老师,尽管他学到了重要的一手。
爱与同情
我们常常呼唤爱心,渴望它能频繁地、大面积地出现。我们是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按常理最不应该缺乏的就是爱心。而且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仁”字总是居于中心位置的。可是实际情形却往往不尽如此,人们今天最需要的仍然还是一种相互关切,是对于亲情暖意的深长期待。我们痛感生活中的爱心还是太少,同情还是太少——同情常常也是爱的开始。
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感同身受”。设身处地的愿望和精神,是所有文明社会中最不陌生、最常见和最可以理解的。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数字时代,我们可以质询商业角逐的道德,但却不能忽视民族素质的差异。同样的商业社会,不同的族群往往表现出极为不同的社会责任感,比如对弱势群体的态度。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当我们今天不断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实在担心“恻隐之心人皆失之”。
竞争是强者的事业,剧烈的竞争会伤害同情心,但却不可能彻底摧毁它。一个真正的强者必会有仁慈的智慧。我们看到的大量现代竞争故事一旦抽掉了爱的内容,最后也就变成了一个失败的故事。所以说,如果能够在急剧变动的现实生活中行动起来,动手编织一个同情与爱的故事,将是极为迷人的。
我们现在正做的事业,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只慈爱之手也可以拨动人的欲望。既然人的欲望是复杂的,它闪烁着斑驳的颜色,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其中最绚丽的一丝抽取并加以汇集,编织出这个时代的希望之绵。它应该闪耀出温暖的光芒,它应该照耀更多的人。所以,我们许多时候不必总是哀叹欲望的罪恶;恰恰相反,我们要在现实中坚忍地、更为积极地去沤制和培育。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一块欲望的土壤上,重要的是看我们正专心种植什么东西。
泛泛而谈爱与同情、关于它的空洞无物的议论,非但无济于事,而且还极有可能把它塑造成一种人人皆知、却又是无一人愿意实施的概念。因此这严格讲来更是一个行动的概念,而不单是一个用来吁请的口号。任何脚踏实地的工作,都是对于爱心的最好理解。
我们处在一个全新的世纪,一切正从头做起。我们的行动当贯彻深刻的理性,洋溢着烤人的热情。
独语
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于是只剩下了自己的声音……
一
只要立下决心就不会痛苦。痛苦是因为长长的犹豫和徘徊,因为软弱。聪明往往联结着渺小,冷漠又联结着怯懦。什么时候才能决定?人类只有一个理想,一个非常简单的理想。就是它才让人彻夜不眠。
摆脱,不停地摆脱,多么困难。它真的那么困难吗?
二
我听出了我的恐惧,我在发抖。硬挺着,像在极度的寒冷中极力保持一种优雅的姿态。我不愿屈服——不屈服对于任何人都非常之难。因为人要生存在一个屈服的世界上。
屈服等于死亡。既然活着,就应该是好的,而死去的才开始腐败。活着,站着,才配瞥一眼玫瑰。
我忍着一声不吭。紧紧咬着牙关。谁在质问?谁在呵气似的套问?我都没有回应。一句也不应。没有什么好解释,我等于是睡着了。
他们该高兴了。其实我一刻也没有睡。我只不过记住了他的话:连眼睛也不瞥过去一下。我把留下的目光、我的神气都留给可爱的树木、猫、狗、小兔子甚至是狼和狐,留给了丁香和玫瑰。够了,看腻了笑脸与哭脸、肮脏的脸与施了脂粉的脸,也看够了被铅灰压住的街巷楼房。
三
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你、读懂你。懂得你的人都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喘息。你的光辉照耀着大地,好比稀疏的星光。我因你而骄傲和自豪,一遍遍地倾听你的声音。你是人类当中产生的,所有站着的、用下肢行走的人都应当骄傲。
你对这个世界不存一丝奢望,拒绝得干干净净,自然而又彻底。你离开时只有一副背囊、一双竹筷、一只碗、一把沉沉的刀。
我曾经注意过你身边的人,发现她(他)是何等的美丽和健康。她的笑声啊,像脆脆的泉水。只有抵御了各种引诱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声。你背起了所有的沉重,让身边的人轻松地、放声地笑起来。
你警觉地看着一切走近了的人,只是不提防那些动物。你一手挽起了一只猫,给它擦去鼻涕;你为一只鸽子的死而无限悲伤。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你,你立刻把刀子操在手中。
你的判断从未出错。你对人是火热的,火热到冰凉彻骨。在时兴四肢行走的一片污烂中,你永远也错不了。你的吼声就是留给四野的歌,这时刻也只有这样的歌了。这才是人的歌。
四
我们相聚时你只倒给我一杯啤酒,是一小杯。必须吝啬,人必须吝啬。我发现了一些格外慷慨的北方人狡猾起来无边无际。要警惕北方的豪爽。一个骗子嚷叫着两肋插刀,其结果只能是加倍地龌龊。再也没有比伪装的假豪放更可怕的了,熟悉他们历史的人知道,他们从来就不曾勇敢过,而总是超前伸出臭烘烘的舌头。
我观察过,所以我更看重那些规规矩矩的人,看重有几分冷漠或羞涩的人。我的总结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