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那座古老的都城
我们也曾放歌
我们也曾悲鸣
历史在许多个瞬间凝聚
一滴泣血的残阳 沉入了深深的记忆
三
我回到的古城不再是那座古城
它失去了我以往的一切
失去了当年的质朴与亲情
带着乡间的孤独 我进入更深的孤独
我不知所为 我彷徨在它劫后的残街陋巷
那些斑驳的街门 那些灰色的人流
那年我二十五岁
我洗得发白的蓝制服使我身心疲惫
那辆破旧的单车载动过太多的愁
说什么琼岛春荫
春波荡漾 少年怎知愁滋味
说什么银锭观山
夏日残荷 尘埃掩住了心中的青岱
还有别年的晓月 他人的秋风
而夕阳把金台深闭于烟树
一场持久的暴雨
把叠翠与晴雪只留给隐匿的心中
那是哪一年
那日子在无可奈何地流
有人梦中狂舞
幻想长发披肩 弹剑作歌
在这个早已毫无古风可言的时代
它可笑得如一张被点燃的画片
是谁把它挥动在股掌之间
在化为灰烬的一瞬
它灰白的影像在风中柔弱地一闪
那一年我走进那座有大理石门柱的中学
他们都说那是绝不可为的行业
我和孩子们为伍
理解像一把钥匙
他们天真的胡闹让我同情
四
一个小小的缩影
一个需要用真情重述哈姆莱特处境的疑虑
不断往复着 “活着,还是死去?”
记忆如一条无形的通道
把我们的灵魂引入历史
许多前人扭结的羁绊
封闭了那些最血腥的场景
谁曾用灵魂的利斧劈开过它们
谁曾以浸血的笔记录下它们
谁曾被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
谁曾被绑在焚烧的火刑柱前
许多人在哪儿缄口
许多人在哪儿徘徊
他们的痛苦无疑也是我们的痛苦
他们的苦难无疑也是我们的苦难
我们能否剥光历史的伪装
我们能否舍弃心灵的衣裳
当我们的记忆绕过了重重障碍
璀璨的光芒才会将我们的生命照亮
我们将心中的一切沉入历史
我们将灵魂的风释放在更宽阔的原野上
我看到了那些披发的智者
我看到了那些踽踽独行的人
在世界沉寂的一侧
他们在历史的屏幕上无声地穿行
他们将什么撒在记忆的路上
他们将这个喧闹的世界突然变得沉静
月 光 清 冷 展开了巨大无比的底片
一切都已过去 令我们寻找
一切都已消失 让我们思索
一切都不再回来 只给我们留下记忆
它们将永驻于心灵与历史的契合点上
闪电般照亮风雨的凌晨和那些酸楚的心灵
1996年夏—1998年秋
我的怀念(组诗)
秋菊
那是母亲亲手种植的菊花
开放在深秋的风里
洁白的 淡黄的
她隔着玻璃注视着它们
想着亲人和一件件无法忘怀的往事
天气已经凉了
大地上奔跑着一片片枯干的叶子
我想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
把悲伤浸入笔墨里
在洁白的纸上
在大地凄凉的风中
笔下不再寻找八大山人
也不再效仿吴昌硕 齐白石
只有伤感的垂下头颅的菊花
为母亲也为所有逝去的亲人
妈妈走了
从葬礼上回来
面对空空的妈妈的卧床
那一瞬心灵空落
骤升悲伤
想起以往
无论从哪里回来
看到依偎在床上的母亲
一声轻轻的呼唤
有多温暖
而今 人去屋空
心 犹如断了线的纸鸢
面对天涯我深情地呼喊
心向高山我忧伤地询问
茫茫人海 宇宙空蒙
我已是一个
失去了母亲的人
母亲的遗容
妈妈为什么要穿那么宽大的袍子
褐色的大氅遮住了她亲手缝制的
碎花的蓝缎子衣裙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颜色
那年 她把珍藏了多年的嫁衣
送给了唯一的孙女
那么瘦小 紧紧地束着我女儿少女的腰身
那衣裙也是同样的蓝色调
高高的领口托住粉红的面颊和黛色的云鬓
妈妈也曾是那样的窈窕
春天的洋槐花般地开放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清香荡漾在乡村那所有打谷场的院内
娇小地享有着长辈的呵护
还有三位爱她的哥哥
那是妈妈多么幸福的青春
她是那样的年轻 美丽
眉宇间的英气至今没有消退
如今她安详地闭上了那双聪慧的眼睛
面色平静得像睡熟了一样
那个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妈妈的遗体
而她美好的灵魂在我们心中永存
初秋的温热里 我们含泪低泣
遗像中妈妈的笑容
让我看到了蒙娜丽莎的眼神
我真不喜欢那件褐色的宽大的袍子
是它裹走了我熟睡中的母亲
妈妈的“秘笈”
妈妈有一本特别的书
丝绸的封面绣着喜鹊登梅
像一部线装的古老字帖
打开是许多折叠的方形彩纸袋
它们神秘地关闭着
或许也关闭着母亲闺中的秘密
和那颗曾经年轻的心
我记得少年的手指
轻轻打开过那些方形的纸袋
里面有枝形的银饰和圆圆的金耳环
还有薄薄的画粉和一团团的彩色的绣花线
香粉的味道仿佛升起在少年心中的雾
那一瞬我听到了乡村里神秘的幽鸣
如今我只隐约记得
它静静地躺在故乡紫红色的柜子里
诱惑在心中发出尖尖的叫声
它里面还夹着那么多好看的花样
兰草的叶子 小鸟 菊花还有山石和古松
小小的草虫
在窗花的下面传来优美的低鸣
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自从告别了故乡那座神秘的老屋
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已经有些淡漠了
可它曾散发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有时会把我唤醒
一只蝴蝶的闪动让我记住了
那些夹在纸中的梦
那是妈妈的手工秘笈
有谁知道
它在我幼年的心中
吹起过一阵小小的诗意的风
妈妈的美食
那是少年时的记忆
春节将临 我们心旌摇曳
妈妈忙碌着
那些折成半月形的米饼
那些点了彩的年糕和贡品
还有除夕的鞭炮
元宵的花灯
那是少年时的记忆
妈妈烙的中秋的糖饼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
让家的月亮圆满而甜蜜
少年时的风是清新的
我们的星空高远、深邃
即使是雨雪的夜晚也充满了魅力
如今我年过半百
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品尝过多种的菜肴
但妈妈做的春卷
还是我心中的第一美食
洗面沉积的浆粉摊出的薄饼
面筋、黄花和粉丝的清香
自煎铛里不断地溢出
妈妈像个女神
被我们围在灶台的当中
炉火映红了她的面颊
她的心中为孩子的愉悦而感恩
应该记住的还有很多
当我们从学校里回来
当我们告别了乡村的困厄
当我们下班后
回到温暖的家中
妈妈简朴的家常饭菜
曾有多少次让我的身心溢满了幸福
韧
母亲九十岁
年轻时患有的风湿性心脏病
一直伴随着她消瘦的躯体
她的乳腺癌 肠动脉栓塞
她终年疼痛的股骨头坏死
这些都没有阻止母亲惯常的操劳
她是一个坚强而有毅力的人
奶奶说那年日本宪兵扣押了
刚刚从北平回乡的父亲
一个年轻的妻子行程数里
直面风险和嗜血的兵刃
那些年 为了孩子和老人
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
给她留下了一个再不能消受菠菜的胃
那年 父亲为了避开“****”的摧残
出逃在乡下的亲友家
是母亲带我们度过了那些困苦的年岁
那些年 为了我们插队回城
母亲的头发渐渐地白了
是她与父亲的共同努力
使一家人又团聚在同一座屋顶下
母亲九十岁
她历经了战争 自然灾害“****”和多年的病痛
还有那么多生活的琐事 磨难和劳累
亲人的欢聚和离散
家人的悲情与喜讯
少年时期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多次听到母亲那轻声的哼唱
深远 忧伤 满含着世间的沧桑
母亲九十岁
从没有恐惧过病痛和死亡
在她病弱的身躯里
有着平和而无尽的力量
母亲是一个生命中充满了韧性的人
妈妈的晚年世界
8月13日 星期一
其中是有一个不吉利的数字
妈妈在刚刚住进的病房里昏睡
她今年已经九十岁
脸上的老年斑更暗
身体消瘦 皮肤失去了光鲜
一头白发剪得很短
我们忧心地感到
岁月的尽头离她已不远
她艰难地踟蹰着
思维还能应付日常的对话
但又时常问起早已过世的父亲
他有没有吃过饭
提示我们
别忘记给睡着的父亲盖好棉被
她记起幼年时许多人的名字
把它们分配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时空倒流 岁月重演
现实和幻觉构成了她的晚年世界
母亲依旧惦记着孙子和孙女
惦记着她不放心的那些亲人
有时还会说他们谁谁有了麻烦
你们怎么还不去问问
她把电视里的故事和现实混为一谈
躺在床上便知晓了整个世界
幻觉让她善良的心不得安宁
我们不断解释
但她总在花样翻新
她的心中还没有停止一生的操劳
她经历了那么多
面对这个不平静的世界
妈妈的同情 爱 担忧与怜悯
依旧呵护着每一个儿孙和亲人
远山有雨
我们曾有一个临湖的园子
老井和枣林相伴
岁月无声
而远方的汽笛长鸣
唤有梦想的人们匆匆地出走
不知远山有雨
不知湖水干涸 枣林成炭
一晃过了半个世纪
远山有雨
把乡愁化为默祈
明净的湖水映母亲的白发
她再也不曾回首
那条不长的乡路
静静地期待
而母亲沉默
她在心中告诉亲人们
因远山之雨
误了一个相思者的归期
再临秋风
那簇黄色的花在风中不停地摆动
阳光灿烂 已是初秋
这几日内心变得豁然
这几****告别了最亲近的人
面对死亡 人世淡漠
生命再次感到了高远的秋天
不学庄子鼓盆而歌
不学庄子幻化蝴蝶
我静静地写下几行文字
在字里行间寻找内在的亲情
泪水潸然而下
生命中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
秋阳把房屋的影子掷在大地上
一簇黄色的花在风中不停地摆动
我用文字记下那些最珍贵的亲情
2007年9月—10月
跪送母亲
那些白的 黄的 紫色的挽幛在飘啊
那些菊花 马蹄莲 鹤望兰在飘啊
这近午的殡仪馆不是没有风吗
这八月的北方大地上异样的沉寂
可我的心中为什么骤然间狂风大作
呜呜地化作了漫天的哭声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妈妈 这是您教导我们的
但妈妈 这人生里所有的黄金
不都是您给予的吗
那些飘飞的花朵和挽幛
就要送走我仙逝的母亲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了 妈妈
我就跪在您的脚下啊
我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动
我听到了亲友们的悲泣
在恍惚的一瞬
我甚至听到了那片家乡的枣林
乡间的小路和湖水的哭声
妈妈 您的儿子给您跪下了
这是第一次 竟也是最后一次啊妈妈
2008年5月
西行琐记(组诗)
秋风中的额济纳
是因为十月的阳光而一片金光灿烂
是因为秋天的清澈而耀眼与明亮
不 是因为这古老的胡杨
那么多金色的叶片落在了弱水河上
河水金黄 流向同样古老的居延海
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地中
古老的弱水河从南向北
流到这里 漫延成河的蛛网
额济纳因遍布的河流与胡杨
成为了太阳底下的一块金子
肩水金关
黑河从张掖向北流入戈壁称为弱水
汉长城沿河而上凭借河流
阻断了北方的胡马 强弩和刀兵
肩水关站在弱水河上
金色的胡杨年复一年地献出它的金子
在金塔城以北
曾与玉门齐名的一座汉代的雄关
因一万多枚汉简面世而浮出了历史
但因缺少了诗人王之涣
始终沉寂于平沙茫茫的戈壁滩上
在傍晚的一望无际的褐紫色的微茫里
肩水金关 是夕阳下仅存的那点金黄
锁阳城
这曾是古老的瓜州
红柳簇拥着秋阳下破败的锁阳城
远处的疏勒河曾送走了西行的玄奘
一座佛塔在城东期待为土丘
历史的尘埃掩住了以往的街市声
城中的眺望塔高如当年
一座汉唐的边塞重镇
只有红柳在艳阳下宣泄着它的浓艳与孤独
玄奘西去 听见了通天河的喧响
太阳天天照耀着被世界遗忘了的锁阳城
沃洼池
在茫茫大漠中像一颗未熟的葡萄
一泓静水青涩地闪动
天马消失
化作天上驰骋的云
彩霞和雾霭的毛色 映出
沃洼池中汉武帝的梦
阳关的烽火也已经消失了千年
当年竖起鬃毛倾听号角的天马
在北上的尘暴中踏响了震天的蹄声
池边的芦苇轻轻地摇曳
历史和传说微微地闪动
河西四郡
以武威之势
伸中华之臂膀
饮皇恩于酒泉
断相思于玉门
在黄河以西 沿祁连雪山的峰峦
从凉州到甘州再到肃州
面向阳关和玉门的安西和敦煌
是我们曾经遗忘的瓜州与沙州
而大风年年地刮过
号角呜咽 唱出了千年的牵挂
祁连山脉涌起
将河西四郡
鸟巢般地安置在自己的臂弯中
魏晋墓
这小小的墓穴
无法和汉墓的黄肠题凑相提并论
砖砌的拱顶与窄小的墓道相连
但那里却是一个温馨的世界
画像砖上的耕牛 信使 马匹
还有男主人的宴会 女主人的出行
粉白 棕红和墨色那样简约地呈现了以往
与戈壁滩上那微微凸起的沙丘相同
那些质朴的生活场景镶嵌在四壁上
那样简洁 生动
好像千年后的我们也能步入其中
而女娲和伏羲在棺椁的金色云纹中飘浮
太阳鸟把幻想和希望化作了另一个世界
在酒泉郊外的戈壁上
微微凸起的无数个沙丘下的魏晋古墓
我们的祖先清晰地展现世俗
丰盈地面对神秘的前世与未来的希求
长城第一墩
是明长城的第一墩
在嘉峪关以西
山洪 融雪冲刷的巨壑在它的脚下
天然的屏障衔接起绵延万里的长城
从这里开始 关山逶迤
土黄的巨龙
护卫着家国的安危
几百年的风沙雨雪
为第一墩洗礼
它站在那儿
接受每一位来访者的敬意
我们无法知道 它残破的褐黄色的身躯里
到底凝聚了多少戍边者的灵魂
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