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王迥在昔日庞德公栖卧的石床上坐下来,二人对庞德公当年从襄阳岘山来到鹿门山隐居之事,各抒己见,相互探讨,意犹未尽,就已日斜西山。二人自鹿门山怅然而下,由于孟浩然执意要赶回襄阳,王迥留他不住,只好把他送到山外泊船的渡头上,二人约日再会,依依惜别。
孟浩然划着小船沿着小溪,进入汉江。夕阳向晚,天边落霞洒在波澜起伏的江面上,宽阔的汉江金波粼粼。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见远处的鹿门山渐渐地模糊在了一片如烟如梦的暮色里。
孟浩然情思激荡,油然吟诗一首,感物抒怀:
登鹿门山怀古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
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
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
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
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
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
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
从鹿门山归来,孟浩然的心情反而变得平静了许多。
过去,他曾胸怀一腔报国之志,意欲步入仕途,好去匡正社稷,施惠万民。可是,当今皇上昏庸,就算张柬之这样为朝廷披肝沥胆、为国家舍生忘死的贤良忠臣,到头来还不是被贬居一隅,最后落得连在家乡养老都不被允许吗?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当今昏庸之世,与其入仕混迹官场,还不如就像东汉的庞德公那样,用蔽日林荫做盖,以石壁苔藓为毯,日日和清泉流水做伴,天天与山鸟虫蛇为邻,到鹿门山做个清静无为的隐士去。
这样的想法在孟浩然的心里一经形成,过去曾经想要入仕为官的目标,便开始动摇而变得可有可无,进而没有了必须拔得襄州府试头筹的预期和重压,孟浩然的心情自然也就变得轻松平和了起来。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眼看着离襄州府试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就在这时,又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七月,随着朝廷即将从洛阳西迁长安,韦后、武三思为了将匡复李唐的勋臣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五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武三思秘密派人将写有武三思与韦后通奸、要将皇后废黜的榜文,秘密张贴到市井繁华的洛阳天津桥一带。然后,他们与御史大夫李承嘉秘密串通,诬陷说是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五人使人所为。李承嘉在皇上李显面前,请求将此五人杀头治罪。
中宗李显虽然头脑昏庸,不辨忠奸,但是,他终因念及张柬之等五人匡复李唐,功盖社稷,并且曾经赐予他们铁券不死,所以,没有同意对张柬之等五人施与极刑,但是,却将他们五人定罪流放。张柬之及其家里年十六岁以上的子弟,被皇上李显下旨,流放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市)。
张柬之自从五月离开家乡襄阳来到新州之后,每日都在新州的家里深居简出,他把官任上的事情几乎全部交给了下属们去做,自己毕竟已经是八十二岁的人了,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应该交给年轻人去做。
张柬之在家里也没闲着,他把自己以前写的文章札记和诗歌曲赋,按照时间先后或类别顺序进行整理,一共编了十卷。他打算让人刻版翻印,连书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张柬之文集》,他想在自己死后,能给后人留下点儿东西,同时,他也想让后人了解他张柬之曾经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然而,七月里腥风骤来。
时年已经八十二岁的张柬之被戴上沉重的枷锁,押入了牢狱。第二天,他就被当作犯人从新州押往泷州,和他一起被押解的,还有他一家老小十余口。
已是迟暮之年的张柬之戴着枷锁,每日翻山越岭步行几十里,加上岭南瘴气湿重,酷热难当,张柬之再也撑不住了,他一头栽倒在与家乡襄阳远隔千里的黄尘古道上。
匡复李唐的一代名相张柬之,带着深深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躺倒在荒郊野外的黄尘古道上,终年八十二岁。
天星陨落,九州同悲。
张柬之冤死在流放泷州途中的消息,在一个多月后,传回到他的家乡襄阳,襄州襄阳人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数的襄阳民众汇聚到襄阳城内,他们为蒙冤而死的张柬之烧纸叩头,当街上香。襄阳城内,一片悲咽。
离九月里的州府考试越来越近,眼看着就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这时,却传来了张柬之冤死在岭南古道边的消息。
难道这样的朝廷,就是孟浩然想要效忠的朝廷吗?
在他的理想中,朝廷应该政治清明,为天下的百姓共谋福祉。然而,面对韦后、武三思这群奸佞小人把持的朝廷,忠义秉正之臣蒙受冤狱,趋炎附势之徒青云直上。对于这样一个唯权力马首是瞻的一片混乱的朝政,善于投机钻营者,必然大行其道。如此一来,有谁还会去考虑社会融洽、百姓生死?
孟浩然在心里,对国家,对朝政,感到深深的愤怒和失望。
这段时间以来,孟浩然本来已经为即将参加的襄州府试,做好了准备。并且他知道,凭着自己才学,如果参加这次襄州府试,自己就能够去参加朝廷的进士科举,但是,他觉得这样的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诚然,对于自己来说,选择罢试,就是在选择去走一段命运多舛的苦旅。然而,个人的命运算得了什么?为了国家的政治清明,必须得有人挺身而出,敢于和那些奸佞之徒去进行抗争。哪怕自己的力量在强大的邪恶势力面前微不足道,但是,只要还有人心怀大义,就能让那些邪恶势力胆战心惊。孟浩然要用自己的罢试之举,来表达对国家朝政的愤怒和不满。
孟浩然没有想到,父亲听说自己想要罢试的消息,竟然会气得大发雷霆。在父亲看来,孟浩然县试高第,孟姓一族的老老少少,哪个不是盼着他能考举人、中进士,从而为孟姓一族光耀门楣?偏在这个时候,他却提出要罢试,他这样做,会让孟家的所有族人都感到难以接受。
随着年事渐长,过了不惑之年的孟老爷,已经没有了当年愤世嫉俗的满腔激情,在他心里,他只是盼着已经夺得县试高第的儿子,能够科举及第,为孟姓一族光耀门楣。因为在孟老爷眼里,就凭儿子浩然的才学,他府试高第没有任何问题,只要往前再走一步,一旦进士及第,就会前路光明,一片坦途,他从心底里不希望儿子浩然就此放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当然,做母亲的孟夫人和做弟弟的孟洗然,他们想的也和孟老爷大致一样。
孟浩然做出的罢试决定,首先就面临着来自全家人的巨大阻力。
在孟浩然的眼里,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张柬之蒙冤而死,身为襄阳学子,岂能敛声静气,麻木不仁?他觉得自己不事科举对朝廷进行抗议,这是大义之举,他认为他没有错。他甚至觉得,父亲肯定会对他的如此义举表示支持。然而,他没想到,他的罢试之举,竟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在孟家人眼里,即使张柬之丞相蒙受冤狱,就不要说你一个襄阳的学子不参加考试,就是全襄州的学子都不参加科举考试,那朝廷就会为张柬之雪冤平反吗?如果不能如此,那选择罢试,岂不是白白地放弃了自己的仕途?
对于家人读书就是为了求仕的观点,孟浩然在心里一点儿都不认同。
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孟浩然觉得,读书做人,首先当以义字为先。在古人看来,读书是用来修正人们的品德,陶冶人们的性情,引领人们的思想的。孔子身为万世师表而辞官不仕,庞德公具满腹之才而拒刘表之请。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可卷而怀之。”张柬之心系万民,却蒙冤而死,自己身为襄阳学子,岂能充耳不闻,寂寂无声?孟子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己文不为仕,非为空庸无志。只因当今朝廷,奸佞当道,自己就是中了进士,还不是要为权奸谋事?与其同流合污,倒不如洁身自好。
孟浩然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视大义如性命,秉性耿直,遇有不平之事,敢于仗义执言。对于罢试之举,即使遇到了父母家人的强烈反对,他也丝毫不愿妥协退让。
正是由于浩然在罢试之事上,与父母间产生的巨大矛盾,让他与自己的家庭开始产生了裂痕,这也形成了他日后隐居鹿门的思想前奏。
孟浩然的罢试之举,在襄阳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襄州刺史韩思复闻知孟浩然意欲罢试的消息,不禁心生忐忑。
韩思复,字绍出,生于唐高宗永徽三年(652),京兆长安人。韩思复年少丧父,少年早成,举秀才高第,袭祖封为官。做梁州仓曹参军时,遇梁州大旱,他不顾州府刺史的斥责,毅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转迁汴州司户时,宽厚仁恕,议废鞭罚,深得民众拥护。后来迁任礼部郎中,因其为驸马都尉王同皎所荐,深为韦后、武三思嫉恨,贬为始州长史,随之迁任滁州刺史。滁州产铜,在滁州的一年多时间里,韩思复不断想办法帮民众改进挖铜炼铜的方法,不仅节省了大量的民力,而且还增加了民众的收益,从而深得滁州人民拥戴。六月里,张柬之自襄州刺史贬任新州司马之后,韩思复方从滁州刺史迁任襄州刺史。
韩思复离开滁州时,滁州城内万人空巷,人们纷纷赶来为他送行,当时的情景把韩思复感动得热泪盈眶。
对于张柬之的不幸辞世,韩思复的心里同样万分悲痛。所以,对于孟浩然的罢试之举,他不仅对孟浩然的人格品性感到钦佩,而且也对张柬之的死并没有在襄阳沉寂无声感到欣慰。
对于孟浩然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才子,难道真的能够让他不事科举?如果像孟浩然这样的英华才俊,在自己的治下不被识拔,虽为自己之惑,却为国家之失啊!韩思复的心里,一片沉重。
贾弁是四月襄阳县试的主考,孟浩然也是经过他的手,选拔出来参加襄州府试的优秀学子。现在,参加襄州府试的时间迫在眉睫,想要劝孟浩然参加今年的襄州府试,只有贾弁是最合适的人选。
韩思复的想法与贾弁的想法不谋而合。
在襄阳主簿贾弁的眼里,孟浩然是自己在县试中选拔出来的学子,他当然希望他能在科举仕途上走得更远,他觉得就凭孟浩然的学识,不要说州府考试,就是朝廷的进士科举,孟浩然考中个进士,几乎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现在却传出了他要罢试的消息,这让贾弁觉得既痛心,又惋惜。
九月九日重阳节,按照惯例,县府衙门要休沐放假一天。重阳节又有登高赏菊的习俗,而孟浩然的家,就在岘山脚下。这对劝试来说,真可谓是个天赐良机。
重阳节这天,贾弁叫上几个县府同僚,以到岘山登高的名义,前往涧南园。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劝孟浩然放弃罢试的决定,把握好机会,前往洛阳去为襄阳、为襄州争得荣誉。
襄阳主簿贾弁屈尊枉驾前来,顿时让孟家觉得蓬荜生辉,于是,孟老爷摆上丰盛的酒宴,对贾弁一行进行盛情接待。
孟老爷专门拿出为重阳节酿制的菊花酒,与众人举杯相邀,酒宴上,由于孟浩然和贾弁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他们就都多喝了不少酒。吃过酒饭之后,贾弁邀孟浩然和他们一起登山,因为酒宴上只是喝酒,他还没有和浩然谈及自己此行的正事。
孟浩然带着贾弁一行人,往孟家屋后的岘山上攀去。
一路之上,贾弁和浩然谈了很多,他一再劝他不要轻易放弃迫在眉睫的州府考试。贾弁觉得,浩然闭门十年,潜心致学,如今诗书满腹,正当为心向洛阳之才,不能就此半途而废。贾弁用孟浩然和西汉的贾谊作比,他觉得孟浩然就像西汉的贾谊一样才华横溢,心忧国事,看淡自己的生死荣辱,这是好事。但是,他更希望孟浩然能和贾谊一样,向世人展示自己经邦济世的才华,而参加科举考试,是眼下能够如此的唯一途径。
面对贾弁的谆谆相劝,孟浩然向贾弁坦言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自己闭门读书十年,只为明志,非为求仕。他觉得当今无道之世,奸佞横行,国风****,已经让他屈心抑志,心灰意冷。他决意罢试,非为一时冲动之举。面对云诡波谲的国家朝政,他觉得,大唐王朝前行的方向,一片迷茫。
孟浩然最终没有接受襄阳主簿贾弁的劝言,去参加九月的襄州府试。他的大义之举,很快就在整个襄州声名远扬,但是,由此也让他背负上了文不为仕的才名,这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了很多有时积极、有时消极的心理影响,从而让他的思想和理想变得摇摆不定。
如此一来,原本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渐渐有了与佛家的遁世思想和道家顺乎自然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开始进行慢慢融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