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之后,孟浩然的病情在汤药调理之下日渐减轻,到了冬春之际,他的病基本上已经好了。
但是,由于体质孱弱,开元二十八年(740)春,孟浩然的后背上出起了疹子。王迥、李皓和襄阳诸友人纷纷前来看望,黄道士更是带着医除疹疾的药方和草药前来涧南园为浩然医疾。
在黄道士和郎中的汤药调理下,十多天后,孟浩然后背上的疹子结痂痊愈。不过,郎中一再告诫浩然及其家人,春季是疹疾易发季节,加之浩然体质孱弱,体内湿毒未尽,所以,鱼虾蟹之类的河鲜,浩然是一定不能够吃的。
转眼便是清明。清明节的前一天禁火寒食,祭祀祖先,所以又叫寒食节。按照襄阳当地的风俗,寒食节这天禁火祭灶、吃冷食。
寒食节一早,李皓和王迥再一次来看望浩然,见浩然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便非常高兴地约请浩然和他们一起外出游赏。
久病初愈,让孟浩然的心情也变得非常轻松,于是欣然应邀。
春花初绽,阳光明媚。
这次欢聚和游赏,让久病了一年多的浩然重新感受到生活的鲜活和人生的美好。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半年前,张九龄也在荆州生起病来。
自从孟浩然离开荆州回到襄阳,张九龄整日郁郁寡欢,到了秋冬之始,竟然落下了病患,及至岁末,病情更重。
这日清晨,张九龄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屋外的园廊内,看见花园里的梅花已经星星点点地绽放枝头。望着眼前傲霜斗雪的梅花,张九龄感同身受,赋诗一首:
庭梅咏
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
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
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
吟完诗句,张九龄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寒空,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奋力搏飞的孤雁,翱翔在层层密布的阴云之中。他感到自己有些老了,空怀经邦济世之策,却找不到一片能够让他施展抱负的朗朗天空。张九龄心灰意冷,打算就此托病回自己的家乡韶州曲江去。
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园廊内,张九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和一帮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与曲江相邻的始兴(今广东始兴县)城外的南山去玩,在南山下有一泓林泉,他们曾经在那儿住过几宿。那里风清水美,林荫蔽日。张九龄想,等自己回到曲江之后,就在那南山的林泉旁边盖间草庐住下。
张九龄决定还乡之后,便写奏折上书朝廷,李隆基见张九龄去意已定,于是下旨为张九龄赐爵始兴县伯,允许他以荆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身份还乡养疾。
开元二十八年(740)春,接到皇上御旨,张九龄收拾行装,离开荆州,一路往岭南而归。他孱弱的身体经过一路颠簸,病情日益加重。等回到韶州曲江时,张九龄已是卧疾车驾,病体不支,虚弱得连下车都要有人搀扶才行。
时值五月,岭南暑热渐炽,山野里绿意葱茏。张九龄的病情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日益加重。开元二十八年五月初,一代贤相张九龄终因心事积郁,病重不治,在韶州曲江憾然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三岁。
张九龄去世后,被李隆基追赠为荆州大都督,赐谥号曰文献。人们把张九龄生前的诗作文章整理成集,一共二十卷,取名《曲江集》,流传后世。
开元二十八年三月,没有了病痛折磨的孟浩然扔掉了竹杖,多数时间都是在他南山下的竹篱园里耕稼下种,栽瓜种菜,偶尔也与家乡友人聚宴游赏。整日沉醉于家乡的山水之间,孟浩然觉得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很轻快。
就在清明节过后不久,王昌龄遇赦北归,途经襄阳时来看望浩然,见浩然的病情已经完全痊愈,自是非常高兴。
孟浩然从王昌龄这里知道了张九龄已经离开荆州,回韶州曲江养病的消息。襄阳与曲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自己又大病初愈,不能去探望他。想起与张九龄割舍不断的友情,孟浩然不禁感到一阵负疚和难过。
吃过酒饭之后,孟浩然带着王昌龄来看自己的菜园。阳春时节,菜园里各种各色的蔬菜青嫩嫩、绿油油的,一片片生长旺盛。
王昌龄没想到身体刚刚好转的孟浩然会把菜种得这样好。自己也曾经在长安城外种菜,但是,那时的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着科举之事,而浩然种菜心无旁骛,种菜只是在种一份心情而已。同样是种菜,心境不同,经过辛勤培育所长出的菜自然也会不一样。
天色向晚,孟浩然和王昌龄带着酒菜一起到岘山道观去拜访黄道士,见天气晴好,三人索性就把酒宴摆在屋外,酌霞对饮,好不尽兴。酒过三巡,三人不觉皆有醉意。浩然借着酒兴,赋诗一首:
与王昌龄宴黄道士房
归来卧青山,常梦游清都。
漆园有傲吏,惠好在招呼。
书幌神仙箓,画屏山海图。
酌霞复对此,宛似入蓬壶。
第二天,王昌龄就要离开襄阳,孟浩然在家里摆下盛宴,邀来众友人入宴作陪,为即将动身归往长安的王昌龄饯行。
酒宴非常丰盛,各种河鲜山珍摆满了一大桌,特别是襄阳特产查头鳊,过去就是孟浩然的最爱,这次为即将远别的挚友饯行,更是不可或缺。
酒宴上的气氛非常热烈,众人推杯换盏,孟浩然浪情宴谑,看到桌上很久都没有吃过的鱼鲜,伸出筷子就夹下一块放进了嘴里,一股鲜香自舌根直入心脾。众友人连忙劝他忌口,可是,已经喝了不少酒的浩然正兴味盎然,他觉得,那些为医为道者,对医疾之人总说忌这忌那,实则不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自己已经痊愈,那鱼蟹鲜香,吃了也不会有事。
众人劝他不住,只好任由他的兴致。
酒宴过后,孟浩然一直把王昌龄送过汉江,临别时,二人执手而言,难舍难分。
孟浩然托王昌龄代他向在长安的王维等友人问好。王维其时已是朝廷的侍御史,孟浩然与他一别几年不见,很是思念。
一说到王维,孟浩然就止不住泪花莹莹。在孟浩然的心里,王维是自己最为情深谊厚的挚友,自己却从未在襄阳对他尽地主之谊,心里总是觉得遗憾。他特别叮嘱王昌龄转告王维,如果王维能到中原,就是绕道也要往襄阳来,自己在涧南园里天天都在盼着他来。
王昌龄胯下的骏马起步了,孟浩然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王昌龄的身影消失在了长路的尽头,方才乘船过江,往涧南园而回。
天近傍晚时分,孟浩然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些不对,整个后背像是千万只蚂蚁爬在上面一样痒痛难受,头也又痛又涨。孟浩然自知大事不妙,强忍着病痛让人把弟弟洗然找来。此时天上又哗哗地下起了大雨,孟洗然冒着大雨赶到南山坡上的草庐时,见浩然已经无力地躺卧在了床榻上,他上前查看孟浩然的后背,只见一片一片的红疹子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子侄们听说浩然的病情严重,也冒雨赶到草庐看望,洗然急忙吩咐他们去请郎中和黄道士来。
持续的高烧让孟浩然呼吸急促,浑身抽搐,他头痛欲裂,几近昏迷。洗然见躺卧在病榻上的浩然一脸难受的样子,手足无措,只能静静地守在床边,望着浩然不住地流泪。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啦啦地下着,草庐内一灯如豆,孟浩然喘息着,很是吃力地让站在病榻旁的洗然把他扶起来,让他斜靠在床榻上。
孟浩然的额头烧得烫人,斜靠在床榻上不停地喘息着。他用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地将自己的草庐扫视了一遍。草庐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早年云游吴越,几入帝京,孟浩然花了家里太多的钱,到了晚年,已是一贫如洗,环顾四壁,空空荡荡的草庐内,已经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
孟浩然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屋角的一只木箱上,他用孱弱的声音让弟弟洗然把木箱搬到他面前打开。
孟洗然轻轻地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是一摞摞摆放整齐的诗稿。孟浩然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来,满含着眼泪,轻轻地抚摸着诗稿。这些诗稿除了一部分是他人酬赠之外,其余的是自己毕生所赋,孟浩然要洗然在自己死后,把这些诗稿好好地保存着。
孟浩然在昏昏沉沉之中,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他曾经隐居鹿门的经历。鹿门山是他心怀鸿愿,意欲救患释纷、效济天下之地,只无奈功业垂成,流落不遇,以至于毕生未有寸禄,没能为孟家光宗耀祖。他让洗然在他死后不要把他埋入孟家的祖坟,鹿门山山清水秀,乃佛家净土,他让洗然把自己埋在那里。
向弟弟洗然交代完后事,孟浩然如释重负,身体一点点瘫软了下去。
孟洗然含着泪水,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孟浩然再也没有醒来。
春雨潇潇,万花凋残。一代田园诗魂孟浩然,静悄悄地陨落在开元二十八年(740)阳春三月的雨夜里,终年五十二岁。
涧南园后坡上的桃园里,一夜风雨,满地落红。
那片片凋零在风雨中的粉红的花瓣呀,你们是否也在为一代田园诗魂的溘然长逝而忧伤凝噎呢?你们是否也在为芸芸世间再也听不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样悯花怜物的诗句而落泪悲咽呢?
孟浩然去世后,孟家人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离襄阳三十多里的鹿门山。
三月的鹿门山,风清水净,万木苏荣。
放眼望去,鹿门山上那漫山遍野的栎树,正旺盛地抽出它们柔嫩的新芽,生机勃动;鹿门山上那成片成岭的松柏,正尽情地展示着它们翠如浓墨的碧绿,傲视天穹。
苍山如画,碧野如茵。
鹿门山一方净土,掩埋一代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