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坐在船上,沿着浙江一路上行。
浙江又名之江,它的上游发源于新安江和兰溪两大支流,新安江和兰溪二水合于建德后,称建德江,建德江往东北流经桐庐一带时,称桐庐江,桐庐江再往东北流经富阳一带时,称富春江,富春江流经余杭、钱塘一带时,又称为钱塘江。浙江则是这整条江水流域的统称。
浙江江面宽阔,河汊众多,沿江两岸青山依依,田园如画。孟浩然坐在江船上,瞭望两岸物华风情,听着船家摇橹西上的悠长的号子,感到既是新鲜,又是好奇,不禁感物寄情,赋诗一首:
初下浙江舟中口号
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
回瞻魏阙路,无复子牟心。
进入九月的浙江,风静浪平,这里虽然还是钱塘县境,但是离海面较远,海上的潮起潮落对这里的江上行船已经没有多大影响。孟浩然初下浙江,很快便和几个舟中之人熟识了起来。
孟浩然乘坐的江船不大,整条船上也就只能容得下几十个人。这样的江船在逆水上行时,不仅要挂帆,有时还要靠几个船工摇橹。
整日行宿船上,这天早上,孟浩然自舟中醒来,抬头向东南望去,只见漫天朝霞映红了远远近近的山峦,这让他不禁想到了天台的赤城山,想到了在赤城山炼丹修道的好友太乙子。上次去天台山时,看见的赤城山呈赭红色,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挂在天边的一抹云霞。自己这次沿浙江西上,虽然是要遍游水乡,但最终还是要到天台山,去与好友太乙子一起隐逸并习学修道。从这里往天台山,到底还有多远呢?孟浩然自己也不知道。
船在江上行走几日,来到离富阳还有三十余里的渔浦潭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船家只好在这里把船停下来,靠泊行宿。
当年,东晋诗人谢灵运也是在晚上到的渔浦潭,可是,天亮的时候,他就到了富春渚,难道他是晚上行船的吗?夜里行船,那天上一定有很好的月亮才行。一轮明丽的皎月之下,一条江船满鼓着风帆,静静地行进在月色迷蒙、银波万顷的江面上,那该是一幅怎样清新的曼妙画卷啊!
孟浩然很想体验一下当年谢灵运夜行富春江的感受,可是,他途经这里的时间比谢灵运当年提前了十多天,现在还是月初,一弯月牙儿斜挂天空。孟浩然站在船头,只得望着远处星光夜色中崔嵬幽暗的山影,空自遗憾。
第二天一早,孟浩然在船上醒来,一缕朝霞从船舱隔板的缝隙里照进船内,他听见沙渚上的草丛里传来阵阵禽鸟的鸣叫。孟浩然连忙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走出船舱之外,他看见已经有好多船都开始起锚扬帆,起航南去,渔浦潭一带的江面,响起了一片摇橹推桡击起的哗哗水响。
晨曦初露的宽阔江面上,一时间千帆林立,百舸争渡,景致颇为壮观。孟浩然向停在江上不远处的一条船上看去,只见几个美丽的女子正侧依在船舷上,对着江水顾影自照,梳理发髻。望着眼前清冽的江水,他很想从船内伸出双手,掬水入口,可他又怕自己一弯腰,会惊跑了正在江边喝水的猴子。孟浩然轻轻地一转身,只见一只捕鱼的水獭惊得一头扎进了水里。置身于鲜活的自然之境,孟浩然仿佛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于是,他踱步船头,赋诗一首:
早发渔浦潭
东旭早光茫,渚禽已惊聒。
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
日出气象分,始知江路阔。
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
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
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
江船一路西行,直至过午时分,方才赶到富阳。孟浩然登岸之后,与一路同行的舟人告别,前往富阳县府寻裴、刘两位少府而去。
来到富阳之后,孟浩然追寻着当年谢灵运游赏富春的足迹,前往离富阳县城六七十里外的定山、赤亭山一带,尽游富春名胜。谢灵运一直是浩然最为崇敬的诗人,站在云雾缥缈的定山之巅,吟读着谢灵运当年愁思怅远的诗句,他的心仿佛在这片丽山秀水之间和逝去的先贤找到了共鸣。
孟浩然在富阳游赏了一两个月,及至岁末,方才与裴、刘两位少府告别,然后沿富春江往西南而进,前往桐庐。
孟浩然来到桐庐的时候,已是年终岁末。他决定乘舟沿浙江的支流分水而上,前往天目溪游赏。开元十九年(731)的除夕,孟浩然是在游赏天目溪的船上度过的,及至正月初,方才自天目溪回到桐庐。
从天目溪回到桐庐的江船,孤零零地停泊在桐庐江上。已经是夜半时分,孟浩然躺在船舱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走出船舱,但见夜色迷离的清江之上,残月西垂,如水的月华静静地洒落在远山近树上,给茫茫四野笼上了一层凄冷的清辉。桐庐江岸两边的山野里,传来阵阵声音凄婉的猿啼,让他本就有些凄切的内心倍感苍凉。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远隔万里的家乡襄阳,想起了烟花柳巷、市井繁华的扬州。是啊,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扬州,没想到这一转眼就有一年了,也不知道薛业、奚三他们的这个新年,都是怎么过的。
开元二十年(732)正月初,孟浩然离开桐庐,沿桐庐江西上,一路往建德而去。
离开桐庐之后不久,两岸的山势便越来越见险峻。孟浩然站在船头望去,只觉得大江两岸风烟俱静,天山共色,青山秀水,目不胜收。自桐庐往西南行十数里,便至芦茨溪口。这里水色缥绿,千丈见底,游鱼细石,尽视无碍。再往前行,只见青山千仞间,一江中开,江流急湍似箭,猛浪若奔。孟浩然坐在船上,他望峰息心,窥谷忘返,完全被眼前清丽绝伦的山光水色吸引了。
孟浩然惊喜连连,通过向船家询问,方知这里叫七里滩,是从桐庐到建德水流最急最险的一段。
船家告诉他,这道峡谷从桐庐的芦茨溪口到建德的乌石滩,全长有三四十里。峡谷两边山势太陡,不能拉纤,船要溯江而上,除了船工摇橹之外,主要就要看峡谷里的风力大小,如果江上风大,船就会走得很轻快,如果江上没有风,那船就会走得很艰难,所以,这里有谚语说:“有风如七里,无风如七十里。”
船过七里滩这天,江面上的风力不大不小,江船满鼓着风帆,往西南逆江而上,直到天色向晚时,江船才顺利地通过了山峡里的道道险滩,出了峡口,来到建德境内。过了峡口,再往前面的江段就该叫建德江了。
过了七里滩之后,离建德也就近了。船在江上又行了一天,天色将晚时,客船来到了建德城外,只见这里江平如镜,视野开阔。江船在烟波迷蒙的江渚上停泊了下来,落日已经悄悄地没入了山峦,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孟浩然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缕新愁爬上了心际。只身来到越西这样一个山水秀丽之地,没有亲人,没有友人,虽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寻求一份心灵的空逸,可是,人生地疏的孤寂和落寞,却又让他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有时还隐隐地会有些难受。
孟浩然在船头上坐了下来,看着月下开阔旷远的茫茫四野,听着一江清流在船舷的旁边汩汩流淌,他突然觉得,天上那一轮明月和他的心离得是那样近,那样近,近得仿佛已经挂在了他的心田。
带着些许凄清的淡淡愁思,孟浩然静静地坐在船头,心绪黯然,吟诗一首: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建德位于浙江的上游,历史悠久。新安江和兰溪两大水系在这里交汇,形成了这里山水奇秀的自然地貌。
孟浩然来到建德之后,在这里歇息几日,然后沿新安江而上,遍游越西。
自新安江返回到建德之后,孟浩然再沿兰溪而上,一路且走且游,来到衢州。然后自衢州南游,经松阳溪往东南而下,进入永嘉江(今瓯江)。几个月里,孟浩然一路遍游越地水乡。
五月初,孟浩然沿永嘉江乘舟顺流而下,游赏十数日后,这日夜晚,江船停宿在永嘉江上,听得远处海潮声声,孟浩然怎么也睡不着,在心里想,这里离永嘉(今浙江永嘉)该是不远了。他索性坐起身来,披着衣衫,走出船舱,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新月,心中思绪如潮,想到自己远游江乡,孤帆千里,更加思念起家乡的亲人和远方的友人。
孟浩然从衢州来到永嘉,好友张子容早在去年就离开这里到长安去了,听人说,他现在已经做了奉先县令。上次离别时,张子容还在为得不到升迁苦恼不已,现在,他应该是心满意足了。而自己呢?上次是仕途无望,自洛之越,这次是进士落第,远游水乡。一转眼,几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故地重游,自己落魄依旧,这不禁让他心怀戚然。
孟浩然来到永嘉下船之后,在永嘉和乐城之间游住月余,及待楠溪江、上浦馆、乐城馆这些地方全都重游一遍之后,方才离开永嘉,乘海船北上,经象山湾进入到天台地界。
时值中秋,天高云淡,水秀山青。孟浩然进入天台地界后,弃船登岸,租雇一匹老马,一路骑马向天台山寻幽而去。
上次来天台山时,与在赤城山修道的太乙子结为挚友。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几年不曾谋面的友人,他的心里止不住一阵激动。望着远处的苍茫山色,孟浩然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寻天台山
吾友太乙子,餐霞卧赤城。
欲寻华顶去,不惮恶溪名。
歇马凭云宿,扬帆截海行。
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梁横。
孟浩然来到天台山后,便径直前往赤城山去寻太乙子。
然而,孟浩然到了道观后才听道士们说,太乙子已经离开天台山,前往剡县(今浙江嵊州),寻羽穴修道炼丹去了。
没有在赤城山见到太乙子,这让浩然很是遗憾。于是,他游赏完赤城栖霞、石梁飞瀑、华顶秀色、琼台月夜这些美景之后,一路打马前往道家圣地桐柏观,然后在这里住了下来。
孟浩然这次从襄阳来到越地,原本是打算游完水乡泽国,然后在天台山长住,每日闻露滴鹤唳,听鸡鸣早潮,望日落三山,观云涛浩浩,时而扪萝践苔,采弄芝草,时而息荫而憩,探玄向道。然而,好友太乙子却是去了剡县寻羽穴而居,没有了道门中的友人相伴,孟浩然当初的想法,自然就变得难以实现。
于是,孟浩然在天台山行宿月余后,自曹娥江支流新昌江登船而上,往西北吴会而行,前往剡县寻找好友太乙子。
孟浩然一路且走且游,来到剡县,由于不知道太乙子的羽穴到底位居何处,便只好在这里住了下来。腊月初八这天,适逢石城寺礼拜。孟浩然听说礼拜的仪式将会非常的盛大和隆重,而方圆百里前往这里参加朝觐的僧侣信众更会是人山人海。于是,孟浩然决定前去一游。
这天一早,孟浩然便跟随着朝拜的人潮,一起前往剡县东南数十里外的石城寺而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虽然佛道不是同门,但是,前去朝拜的人中,绝大多数应该都是心怀逸情的信众,在这样盛大的礼拜仪式上,能不能打听到太乙子的下落呢?
孟浩然跟随着如潮的人流来到石城寺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