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据把笔递给自己的同乡阎防,阎防迟疑再三,终于续下两句:
熊踞庭中树,龙蒸栋里云。
阎防的两句续诗,更是把众人弄得一头雾水。
阎防则把笔递给刘昚虚,刘昚虚句工精巧,诗负盛名。他提笔写道: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写完两句,刘昚虚似乎意犹未尽,他挥笔又写两句:
驻马渡江处,望乡待归舟。
诗中流露的思乡之情,顿时让众人的心情一片凝重。
刘昚虚泪光闪烁,他回首环顾,一把拉住王昌龄的手,把笔递给了王昌龄。
王昌龄当时任秘书省校书郎,见刘昚虚盛情相邀,王昌龄作为秘书省的主人,自然毫不推辞,他蘸墨挥笔,一蹴而就,写下两句:
长亭酒未醒,千里风动地。
诗句由情及景,与前诗语意契合,句意磅礴大气。不待他“地”字落笔,掌声就哗哗哗地响成一片。
王昌龄一回头,看见孟浩然、张九龄、王维三人正在对自己所续之诗啧啧称赞,他顺手把笔递到孟浩然手上,请孟浩然相续。
孟浩然与王昌龄私交深厚,他饱蘸浓墨,欣然提笔,只见他笔端如疾风劲舞,沙沙有声。大家定睛看时,只见孟浩然已在长卷之上,写下
两句: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好诗,好诗——众人喝彩一片,掌声不绝。张九龄、王维更是击节称道,赞赏不已。
孟浩然把笔递给张九龄,请张九龄相续,张九龄思虑良久,把笔又递给王维,王维接笔在手,思虑再三,觉得孟浩然的联句写得太好了,自己实在是难以相续,于是,他把笔直接就放到了白纸长卷旁边的砚台上。
众人见大才子王维都难续佳句,于是,就再也无人敢去案前提笔了。
孟浩然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冠绝京华,从此传为千古佳话。
孟浩然在秘书省的续诗联句,一时使得他在长安声名大噪。礼部侍郎贺知章对孟浩然的诗作称赞连连,尚书左丞袁仁敬更是对自己的这位同乡刮目相看。
进入九月之后,京城长安阴雨绵绵。孟浩然的心情也就像这九月里的天气,在经历了一阵众人热烈的盛誉和赞和之后,很快就冷寂了下来。张九龄已经回洪州去了,其他友人也都各自离散。
秘书省联句,并没有给孟浩然流落长安的境遇带来任何现实的改变。
京城长安的冬天,几乎比襄阳要早来半个多月。尽管还只是九月之末,绵绵的阴雨便让长安变得冷风飕飕,寒意逼人。走在长安大街小巷里的人们,都开始陆续穿起了冬衣。
孟浩然住在东城的客栈里,每天穿着秋衣单鞋,一双脚有时冻得凉冰冰的,简直就像是个冰坨。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太单薄了,一天比一天渐浓的寒意,渐渐冷得让他瑟瑟发抖。进入秋末之后,孟浩然已经几乎不出客栈大门了。
孟浩然从放在床头的箱子里,翻出去年冬天穿来的冬衣一看,立刻就傻了眼。这些冬衣放在箱子里,由于一个夏天都没有拿出来晾晒,冬衣夹层里的袍绒都长出了一串串的虫絮。这样的袍衫,穿是穿不成了,看来只有到街上的裁缝铺里去做两件新的了。
孟浩然从放在床头的另一个衣箱里翻出了金银包裹,由于初来长安时,孟浩然总是喜欢召集友人聚会,并且每次出手大方,所以,从襄阳动身时带来的金锭,到现在已经剩得不是太多了。
可是,冬衣不做又怎么行呢?这样冷的天,如果没有冬衣,实在是熬不下去的。
从年初到现在,一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自己汲求引荐,献赋求仕,到现在依然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孟浩然越往下想,心情就越是沮丧。他步态沉沉地踱步走到放在窗台前的书桌旁边,从砚台上提起墨笔,满怀失落地在客舍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题长安主人壁
久废南山田,叨陪东阁贤。
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
枕席琴书满,褰帏远岫连。
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
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
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阴沉沉的,让人不知道这场雨该下到何时才会是个尽头。
每日手捧书卷独坐窗前,孤独和寂寞一点点爬上心头。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孟浩然献赋求仕的希望一点点变成了失望。他觉得这样待在京城,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他有些想回襄阳去了。
可是,一想到张说在李隆基面前对自己多次举荐,还有袁仁敬、贺知章,他们对自己也是那样重视,自己若是真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京归乡而去,他们会怎样想呢?
然而自己滞留在长安,这种凄苦难耐的心情,又有谁能知道?
孟浩然觉得,李隆基有些轻视自己,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孟浩然这么想着,不自觉地便对从未谋面的李隆基有了一丝恼恨和愤懑。
孟浩然满腹幽怨,有时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李隆基看不起自己造成的,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呢?
孟浩然心绪沉沉,不久,他就在东城的客栈里病倒了。
众友人得知浩然卧病的消息,自是前来看望。然而,时间一长,前来看望的友人就变得少了。这让他觉得,好像友人们都在慢慢地疏远自己,于是,他的心境变得更加凄苦难耐。
时间转眼进入腊月初,眼看着除夕一天比一天临近了。想着远隔千里的家乡,想着千里之外的亲人,孟浩然思归心切,他觉得自己连一天也不想在长安待下去了。
想到年初的进士科举,想到自己未卜的前途,孟浩然心灰意冷,他觉得,既然皇上一点儿都看不起自己,自己为什么还要一心想着入北阙向他献赋求仕呢?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回自己襄阳南山的敝庐去算了。想到这里,他心情颓然,赋诗一首: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在长安心灰意冷,决定离开长安回襄阳去,恰在这时,他过去结识的故知陶翰前来长安参加开元十八年(730)的进士科考试,听说孟浩然还在长安,就寻来客栈相见。
孟浩然向陶翰道出了自己这一年多来流落在长安的境遇,也向他道出了自己怀才不遇、凄苦难耐的复杂心情。二人彻夜长谈之余,闲说起岷峨之地。
孟浩然曾经有过岷峨之行,和陶翰一起谈起蜀地,顿时有了兴致。言谈中,孟浩然道出自己回襄阳时准备自长安入岷峨,然后沿长江顺流而下,经汉江回襄阳的打算。为了表达自己对孟浩然在长安流落不遇的同情,和对孟浩然再次作岷峨之行的勉励,陶翰写下了《送孟大入蜀序》:
襄阳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为文,天宝(疑为“开元”)年始游西秦,京师词人,皆叹其旷绝也。观其匠思幽妙,振言孤杰,信诗伯矣。不然者,何以有声于江楚间?嗟夫!夫子有如是才,如是志,且流落未遇,风尘所已(疑)。然谓天下无否泰、无时命,岂不谬哉?翰读古人文,见《长杨》《羽猎》《子虚》赋,壮哉!至广汉城西三千里,清江夤缘,两山如剑,中有微径,西入岷峨。有奇幽,皆感子之兴矣。勉旃!故交不才,以文投赠。
陶翰知道浩然家里只有他和弟弟洗然兄弟二人,却没有问清他在家族中的排行,所以,就误把孟六当成了孟大。
陶翰把写好的《送孟大入蜀》的序文投赠给孟浩然,他想等送浩然离开长安入蜀南归时,再写《送孟大入蜀》的正文相赠。
恰在这时,王维前来客栈看望,见浩然对这次长安之行心灰意冷,意欲南归,对浩然的流落不遇深感痛惜。
一对怀才不遇的好友即将分别,王维决定在浩然离开长安前,请他到自己在蓬莱宫侧内教坊的寓所去坐一坐,也算是尽地主之谊。
然而,王维毕竟是住在宫廷之内,宫廷乃是禁地,是皇上理政、起居之所,这里有宫城四围,戒备森严,外人不得擅入。但是,这样的禁令对王维而言,不是太大的问题。太乐署经常有歌舞伶人出入宫廷,王维本来就做过太乐丞,现在又住在太乐署的内教坊,弄个出入宫禁的令牌,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孟浩然想,自己能够进入宫廷禁地,也算不枉此行。他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时间,赶到约定好的地点,被王维顺利地带进宫城。
孟浩然跟随王维走进宫城之后,立刻就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和外面显然很不一样,只见一座座气势雄伟的宫殿,威严肃穆,金碧辉煌,尽显皇家气派。在座座重楼掩映的宫殿之间,一条条宽阔的青石甬道穿梭相连。在青石甬道两边,一尊尊铜炉石兽排列井然。眼前的一切,对于初次入宫的孟浩然来说,真是大开了眼界。
王维所住的内教坊,位于宫城东北部的蓬莱宫侧。内教坊隶从于太乐署,是宫中艺女伶人编舞练声、习奏排演之所,同时也是这些艺女伶人在宫廷内的休憩寝卧之地,所以,在宫廷之内,这里的人员比之别处,要显得较为复杂。
王维带着孟浩然沿着宫城之内宽阔的青石甬道,来到他位于内教坊旁边独住的院落内,打开院门,把浩然迎了进去。
虽然只是一方小小的院落,却被王维收拾得清爽洁净、一尘不染。
王维的居所,不过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屋子的前部摆放着书架和书台,后部摆放的就是他卧寝的床榻。
孟浩然进屋落座,环顾四壁,只见满壁诗画。王维为孟浩然沏来茶水,二人一起品茗对饮,共言诗赋,商较风雅。
谈兴正浓时,忽有执事太监站在外面的院子里高声唱喏,让王维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