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坐在船上继续沿湘水南行,其时江上春风正劲,掌舵的船家正好扬帆欲借风势南行,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船家也没有停船靠岸的意思。
江船借着月光在夜色中扬帆南行,江面上浪潮翻涌,咕咕咚咚地拍打着木质的船舷,坐在船舱里憋闷了一天的行旅之人,都纷纷走出船舱,来到外面的甲板上,初夏的阵阵江风从幽暗的湘江江面上吹来,他们无不感到阵阵凉爽和惬意。
孟浩然站在江船甲板的一侧,向远处夜色朦胧的江岸上望去,远远地看见江岸上星星点点地闪亮着灯火,好像是一个江边渔村。孟浩然抬起头来,他在这南国湿重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杜若草的芳香。江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时明时暗的闪动的渔火,不知是哪条渔船上的女子,歌声嘹亮地唱起了江南的《采莲曲》,这时,船家开始把船慢慢靠往前面灯火点点的渔村。孟浩然站在江船之上,望着春夏之交美丽的湘江夜色,不禁情思激荡地怀念起投入汨罗江的屈原,于是,他大声地在船上咏起屈原的《九歌·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孟浩然言咏稍歇,便有一同舟之人问他“望涔阳兮极浦”中的涔阳是在哪里。
孟浩然只知道屈原当年离开秭归,就是经涔阳入洞庭,最后在汨罗江忧愤投江而死的。至于涔阳到底是在哪里,孟浩然不是湖湘之人,也不太清楚。
江船终于在湘江岸边的一个小渔村前抛锚停泊了下来,孟浩然站立船头,望着点点渔火,情不自禁地赋诗一首:
夜渡湘水
客舟贪利涉,暗里渡湘川。
露气闻芳杜,歌声识采莲。
榜人投岸火,渔子宿潭烟。
行侣时相问,涔阳何处边?
及至三月中,孟浩然逆湘江而上,来到长沙。在长沙驻留几日之后,继续逆湘水而上,前往衡山。
衡山糜县令听说孟浩然来到衡山,非常高兴,摆酒设筵亲自作陪,孟浩然对糜县令的盛情接待十分感激。
孟浩然在糜明府的陪同之下,遍游南岳。几日后,孟浩然离开衡山,逆湘江的支流耒水而上,继续南行,准备前往岭南去探访被贬到那里的友人袁瓘。
然而,孟浩然一路寻访来到岭北的时候,从岭北的友人处听说袁瓘已经升为太祝,几日前从岭南经过此地北去,听说前往洛阳之前,先往武陵(今湖南常德、张家界一带)游赏去了。
于是,孟浩然就此自岭北而回,准备前往武陵,去与袁瓘相见。
时值三月春末,孟浩然坐船北回,沿湘江而下,经洞庭湖回到巴陵,已是四月中。孟浩然在巴陵歇息两日,再次坐上前往武陵的客船,越洞庭湖经沅江西上。
孟浩然来到武陵时,已是五月之初。到达时天已经黑了。由于武陵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偌大的江川之上,就只有孟浩然搭乘的一艘孤舟,静静地靠泊在小城外的码头上。这是孟浩然第一次来到武陵,透过幽暗的夜色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山近岭一片凄清。
夜宿江船之上,闻得猿啼声声。孟浩然还是很小的时候,就读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描写武陵的华美章句,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拨动过他的心弦,“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曾经让他对武陵这片山水幽美之地向往已久。然而,初到武陵,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人烟稀少、荒凉凄清。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孟浩然一口吹灭了燃在案头的油灯,和衣睡下。五月时值盛夏,他躺在江船狭小的舱室内,从远处山上传来的阵阵猿啼吵得他难以入睡。斜靠在枕衾上,他的目光透过舱室的木窗向幽暗的江面上望过去,看见先前幽暗的江面上,竟然像星星眨眼似的,闪烁着几点渔火。借着渔火的光亮,孟浩然看见渔船上的渔人们不时叩响船板,在幽暗的江面上赶鱼。
望着眼前的情景,让孟浩然不由得又想起了《桃花源记》,《桃花源记》中记载的是,武陵人捕鱼为业。原来这武陵人捕鱼也确实很有特色。进而,孟浩然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些捕鱼人会不会就是《桃花源记》里捕鱼的武陵人呢?
望着眼前幽暗江川上的捕鱼人,想到《桃花源记》,孟浩然感慨喟叹之余,按捺不住自己的满腹思绪,赋诗一首:
宿武陵即事
川暗夕阳尽,孤舟泊岸初。
岭猿相叫啸,潭影似空虚。
就枕灭明烛,扣船闻夜渔。
鸡鸣问何处?人物是秦余。
孟浩然按照友人先前提供的住址,探访来到武陵的太祝袁瓘。然而,孟浩然来得晚了,袁瓘已经离开武陵,从这里动身回洛阳去了。于是,孟浩然只得在武陵歇息几日,租雇了一叶小舟,前往小城之外,独自游赏探玩武陵的清幽山水。
孟浩然独自一人泛舟碧溪之上,但见山重水复之处,花树成林,木静风幽,不知不觉中,孟浩然已经被这里的山水风貌、幽然物趣所感染。置身于幽远的自然之境,饱赏落花流水的清雅胜景,纷纷尘世皆忘淡,落得凡间清静心。
孟浩然在武陵游赏月余,方才离开武陵,一路且游且行,遍赏洞庭湖的山水美景,及至回到巴陵(今湖南岳阳),已是七月之末,秋天已经悄然来临。
孟浩然屈指一算,自己自从开元十三年(725)春离开家乡襄阳,这一转眼的时间,两年多就过去了。这次离开家乡,虽然求仕无成,但是远游万里,开阔了自己的眼界,也算收获。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回去了。
于是,孟浩然坐上前往武昌的班船,沿长江顺流而下,来到武昌之后,再坐上前往郢州的班船,逆汉江而上。他决定在回襄阳之前,先到郢州看望自己的妻子襄客和儿子仪甫。
因为妻子和儿子住在郢州,所以,郢州城外的小村,也算是孟浩然的第二个家。
孟浩然一路乘舟北上,经过几日行程,回到了郢州,看着眼前的这片山水,他感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亲切。
自郢州城外的汉江江岸下船之后,他一时忘却了所有曾经压抑在心里的烦恼,大踏步地往郢州城外的韩家庄走去。
赶在天色向晚之时,孟浩然终于来到了村口上。
回来了,回来了!眼前的桑土家园依然如故。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妻子,见到自己的儿子,孟浩然想,自己跟他们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
一轮落日,悄然斜挂在远山的尽头,孟浩然抬起头来,向韩家庄后掩映在夕阳余晖之下的小山上望去,只见小山之上,乔木茂密依然,不知又是哪户人家欲在庄上起建新屋,正在山上取木伐柯,言语声、伐木声,交相应和,闹得山野寂寂的小村,一片人声鼎沸。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小村,孟浩然不由得念起了《诗经》中的诗句:“惟桑与梓,必恭敬止……岂伊异人,兄弟匪他。”孟浩然一边念着,一边向着桑木掩映的韩家庄走去。
已经有三年多没有来过这里了,沿着进村的土路拐过一道山弯,韩家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下的园宅就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孟浩然怀着无比欣喜急切的心情,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归至郢中作
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
日夕见乔木,乡园在伐柯。
愁随江路尽,喜入郢门多。
左右看桑土,依然即匪佗。
孟浩然回到郢州,让妻子襄客和儿子仪甫高兴不已。孟浩然看着仪甫,三年多不见,他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看着仪甫还有些年轻稚嫩的脸庞,孟浩然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然而,高兴之余,他感到阵阵心酸。虽然儿子仪甫已年近二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但是,他和妻子的身份依然在孟家得不到认可。本该是个和和美美的家庭,就这样被传世家风和父母的偏见活生生地拆散开来,这成了横亘在孟浩然心里一片挥之不去的浓重的阴影。
要想把妻子襄客和儿子仪甫名正言顺地接回襄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自己仕冠加身。待自己在孟家乃至家族有了身价和威望,难道妻子襄客还会不被孟家乃至孟氏一族所承认吗?
这次前往洛阳,没能献赋求仕,既然这条路一时走不通,那科举应试的大门不是还在向自己敞开着吗?
这样的想法一经形成,决定要去参加进士科举的愿望,便在孟浩然的心里变得日渐明晰起来。快四十岁的人了,若是再不抓住机会,或许就再也没有让妻子襄客和儿子仪甫名正言顺地回归孟家的可能了。
孟浩然主意一定,在郢州住过一些时日之后,便给妻子和儿子留下些银钱,往襄阳而归。
孟浩然从郢州回到襄阳,已经是九月初。从开元十三年(725)春离开家乡襄阳前往洛阳算起,然后自洛之越,一路穿江过海,游历湖湘,历时近三年之久,辗转行程更是达到了万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