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郢州城一下船,孟浩然便急着往郢州城外韩家住的小山村赶去,他一边走,一边在路上想象着与襄客相见时的情景,都有一年没有见到他们母子了,襄客一定是瘦了。想到与自己成亲以来,她所承受的风风雨雨,浩然心里的负疚之情油然而生。而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妻子与儿子见面,孟浩然的两条腿仿佛又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兴奋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浩然与襄客相见,自是夫妻恩爱。当襄客把自己旧年秋天做好的冬袍披到浩然身上时,她自己先倒止不住热泪盈眶。离别之苦愁煞人,而离别之后的相见,却把他们两人的心一下子拉得更近。两颗跳动的心,仿佛已经紧紧连在了一起。
一盏昏黄的油灯下,襄客静静地依在浩然胸前,她默默地拿出一张折皱的诗笺,诗笺上是她用自己灵秀的字迹,含泪写下的《闺情》诗:
一别隔炎凉,君衣忘短长。
裁缝无处等,以意忖情量。
畏瘦疑伤窄,防寒更厚装。
半啼封裹了,知欲寄谁将?
孟浩然默默从襄客手里接过诗笺,一字一句地读着,他仿佛看见一盏孤灯之下,病弱的妻子强撑着身子,在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缝制着冬衣。
浩然紧紧地把襄客搂在胸前,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看着瘦弱的妻子,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孟浩然真想把他们接回到襄阳,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回到孟家涧南园去,可是,父母,特别是父亲,却是冷酷无情地执意要将他们母子拒之门外。每次想到这里,浩然的心仿佛就在滴血。
孟浩然和韩襄客母子一起住了一段时日之后,还是打算离开郢州回襄阳去。因为郢州毕竟只是妻子的娘家,不是自己的家,尽管他已出钱为妻子在这里置下了些许田产,可以在这里容身,但是,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孟浩然依然还会觉得,这样很伤自己的尊严。
从郢州回到襄阳之后,孟浩然再次恳请父母,希望他们能够答应把襄客母子接回孟家,可是,得到的依然还是冷酷无情的拒绝。
父母的无情,让浩然在家里实在是待不下去,只能前往鹿门山。
来到鹿门山下王迥的园宅,孟浩然放眼望去,初夏时节的鹿门园宅,林竹如海,满目青苍。孟浩然踩着石头,踏过面前清流潺潺的小溪,来到鹿门园宅的竹篱前,还未走近,就看见园门被一把铜锁锁着,而且脚下的石阶上也已经长满了绿苔。看样子,这里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来了。这里除了鸟鸣山涧,就是满园空寂。
想想过去自己和王迥、子容、丁凤、辛谔几位襄阳学子在此高谈阔论,为助谯王诛韦奔走而呼的情景,孟浩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悲凉。
山还是原来的山,水还是原来的水。如今园庐依旧,然而物是人非。
尽管离开鹿门山仅仅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是,再回家乡来到这片青山秀水之地,孟浩然的心境却和过去截然不同。一件件无情的事实,如同一柄柄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把他那颗曾经壮志凌云的内心,戳刺得鲜血淋淋。
世事不济,孟浩然心灰意冷。这次落魄还乡,已然让他的内心失落到了极点。
孟浩然回到自己的草庐内,把小小的草屋彻彻底底地洒扫一遍。好久都没能闲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过书了,心绪烦乱时,孟浩然总是喜欢读《陶渊明集》,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嗜好。尽管陶渊明的每一篇诗文,他都在心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每次捧着陶渊明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总能让孟浩然的心慢慢平静。
这一时期,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成了孟浩然的最爱。和他们一样避世隐居,成了表达他心情的最好选择。
就在孟浩然隐居鹿门、慢慢平复自己心境的时候,国家的朝政却是每天都在轰轰烈烈地发生着改变。
睿宗李旦信奉道教,但是,却对治理国家束手无策。景云二年(711)十二月,他召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询问治国之道,睿宗李旦说:“理身无为则高,理国则如何?”
司马承祯说:“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私,则天下理矣。”
睿宗李旦点头称是。
于是,第二年正月,李旦大赦天下,改元太极。五月,益州民众聚反,唐王朝调集军队平息之后,为了缓和社会矛盾,睿宗李旦祭北郊,而后大赦天下,改元延和。
然而,内乱虽平,外患又起。六月,唐王朝为了夺回被奚酋李大酺强占的营州,派幽州大都督孙佺领兵与奚酋李大酺大战于冷陉,结果唐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孙佺和左威卫将军周以悌被李大酺生擒,李大酺把孙佺、周以悌两位唐军将领献给突厥可汗默啜,结果被与唐王朝为敌的默啜,将此二人开刀问斩,砍头祭旗。
大唐王朝内忧外患,人心惶惶。
七月,一颗明亮的彗星出现在西边的天空,并且经过轩辕座进入到太微座,一时间,上至皇宫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人们都对这一自然天象议论纷纷。
于是,皇上李旦找占卜术士请问对策,占卜术士对他说,彗星是凶兆,意味着皇权要更替。为避灾祸,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让皇太子登基做天子。
皇上李旦对术士之言笃信不疑,于是,他当即决定,把皇位传给太子李隆基。
八月,时年二十八岁的皇太子李隆基在长安登基称帝。李隆基称帝之后,尊睿宗李旦为太上皇,并由此大赦天下,纪年改元先天(712)。
名义上,李隆基称帝做了皇上,但是实际上,国家的朝政大权依然都还掌握在太上皇李旦的手上。就其本质而言,李隆基现在做皇上和过去做太子没有太大区别。太平公主依仗着自己是李旦的胞妹,不愿放弃过去握在手中的权势,因此,她在李旦面前,处处挟制李隆基。
李隆基刚刚登基称帝,太平公主就向李旦极力举荐她的心腹宠臣进入阁部。八月末,崔湜经过太平公主举荐,升任检校中书令,权倾朝野。
常言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明明自己是皇上,却偏偏还要处处受到皇姑太平公主挟制,李隆基的心里自然是愤愤不平。李隆基的心腹之臣刘幽求看透了皇上的心事,他与右羽林将军张 密谋起兵诛杀太平公主及其党羽。谁知张玮却将这件事泄露给了侍御史邓光宾,事情由此泄密,李隆基知道后大为惊惧,如实向李旦陈述了此事,李旦要李隆基下旨对刘幽求行刑,却被李隆基断然拒绝,最后刘幽求等尽皆流放。张说也受此牵连,被罢黜了宰相之位,以尚书左丞之职,把他从京城长安赶到了东都洛阳。
自此,李旦与李隆基之间产生了隔阂,李旦对李隆基日渐冷淡,太平公主大权独揽。
国是未定,十一月,奚、契丹两国军队两万余骑袭扰渔阳,幽州都督宋璟闭城坚守不出,结果很多老百姓的粮食和牲口都被他们劫掠而去。
边患不绝,已经成了大唐王朝最大的一块心病。于是,李旦安排李隆基离开长安,前去巡边。皇上李隆基的位子至此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西至黄河、陇右,东到燕、冀各州,每到一处,李隆基都亲自参与选将练卒,唐军士气大振。短短几个月,西北边患便得以有效遏制。
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尽管国家朝政一片混乱,但对于孟浩然的好友张子容来说,这却是他顺风顺水的一年。四月县试高中,入选襄州府试之后,九月张子容又府试高中,成为襄州举人。做了举人,离仕途也就仅仅只有一步之遥了。
按照唐朝的取仕程序,各州的举人们在每年的仲冬时节,便要在州府长史的带领下,从各地动身,前往京城尚书省报到,然后参加朝廷在来年正月举行的进士科举。
张子容就要动身前往长安了,他来到鹿门山向孟浩然辞行。望着眼前即将取仕京城的张子容,孟浩然又是高兴,又是惆怅。想着自己的至交友人就要离开襄阳远去长安了,孟浩然的心里还是悲戚戚的有些难受。不知不觉间,浩然便与前来辞行的子容推杯换盏地喝了不少酒。
天边的一轮落日已经暮悬西山,张子容起身向浩然辞行。孟浩然有些步履踉跄地把他送出草庐,又回身把柴门锁好。
孟浩然与张子容相扶而行,他一边走,一边叮嘱张子容,要他做了官成了富贵之人后,千万不要忘了自己这个贫贱兄弟。如果不相往来,会被别人取笑。
孟浩然一直把张子容送到了鹿门山外的渡头上,带着沉沉的醉意,依依话别。张子容登上艄公停在溪边的小舟,然而浩然依然紧紧拉着他的手,迟迟不愿松开,望着眼前即将分别的挚友,孟浩然心怀惆怅,为子容赠诗一首:
送张子容赴举
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
惆怅野中别,殷勤醉后言。
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
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
就在张子容前往长安之后不久,家住檀溪的吴悦也到鹿门山来向浩然辞行。
由于在襄阳郁郁不能得志,吴悦打算离开襄阳远去韶阳。韶阳地处岭南,吴悦为什么打算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呢?王迥到现在都还没有下落,张子容去了长安,朱去非去了巴东,没想到现在吴悦也要离开襄阳走了。
孟浩然拉着吴悦的手,一直把他送到了江边的码头上,他一再叮嘱吴悦,一定要胸怀大志,千万不要堕落沉沦。尽管世事不济,但依然还是要做展翅高飞的雏凤,千万不能做只会在桑榆间决起而飞的鹌鹑。
曾经共聚鹿门的襄阳七子,现在是走的走,散的散,这让孟浩然禁不住感到阵阵难过。
送走吴悦之后,孟浩然独守在自己的草庐内,常常整日闭门不出,眼看除夕将近,弟弟洗然带着好多东西前来看他,告诉他父亲病了,母亲要他从鹿门山回去。然而,浩然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要父母一日不认襄客做孟家的儿媳,他就一日不会再回涧南园的家里去。
洗然知道,浩然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轻易改变。他知道,兄长与父母之间的隔阂太深,多劝也是无益,于是,只好悻悻而去。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先天二年(713)。
尽管正月里寒气未尽,但是,远在长安的张子容,还是作为襄州举人,如期参加了都省试院进行的进士科考试。
张子容虽然参加了科举考试,但一个举人要考中进士,那可真是太难了。每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举人一般都有两三千人,而每年进士科取仕的名额就只有三四十个。不仅如此,这进士科的考试,还被人为地划分了等级。
当时在京城,隶属于国子监下面的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六所学堂,共有学生数千人。能在这里上学的,都是将相王侯或是朝廷贵胄的子孙,他们享受朝廷荫庇,不经任何选拔,直接报名,便可参加朝廷的进士科举。
凡是经州县选拔入京应试的举人,来到京城之后,都统一称作“乡贡”,他们与国子监属下的考生们共试科举,然而,“乡贡”们能够进士取仕的名额总是少之又少。每年都有上千的乡贡们入京应试,但是能够进士取仕的一般只有几个人(根据《唐摭言》上的记载,少的时候,每年录取的乡贡只有一两个人)。不仅如此,即使各地乡贡考中了进士,都省试院在南院放榜时,还要在榜上特别注明“乡贡进士某某人”,这足以表明,朝廷明显对从各地入京应试的举人们充满了歧视。由于进士及第难之又难,有的人考了一辈子进士,结果最后考到头发白了都没能考上。所以,在当时有句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的人能考上进士,也还能被人们称作少进士,由此足见在当时进士取仕之难。
进士取仕虽难,但是,张子容却激情满怀,志在必得。
按照进士科考试的惯例,朝廷试院正月考试,二月放榜。
二月初,在考试院南院张榜的东墙前,人山人海地挤满了人,张子容挤在人群里,吃力地踮起脚尖儿,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向贴在东墙的文榜上看去,只见密密的文榜上,写满了同科进士的名字。他从头到尾地看下去,写在文榜前面的都是中了进士的国子生,张子容只好吃力地伸着脑袋又往文榜的后面找,一直找到最后几行时,才猛然看见文榜的一角赫然写着:乡贡进士张子容。他不放心,就把自己的名字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错。张子容一下子兴奋地从人群中跳了起来。
先天二年(713),是都省试院录取进士最多的一年,共有七十一名进士及第,张子容十分幸运地成为其中的一员。随之,张子容被朝廷授官晋陵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