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学潮站起身,从材料袋里找出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指着给中校长看,说:“这是我挖掘的当地的一个沙棘堆横断面,有四米深。您看,四米深处根系仍然生长旺盛。”
中增长很有兴趣地看了一遍,问是偶然现象还是普遍存在。东学潮说:“应该不是偶然现象。为证明沙棘根在地下四五米仍然能存活,我挖了三百个四五米深的坑,种了三百株沙棘。将沙棘苗栽下去,我就让风沙自然填埋。一次大风填埋了十几公分,完全把沙棘苗埋掉了,但过了几天,沙棘又顽强地长出来了。这个试验我做了一个生长季节,效果很好。
靠风沙自然填埋,大半年填埋了一米多,沙棘生长了一米多,根本不用浇水。然后挖开看根系,根系生长良好。这个实验说明,这种沙棘是一个特别适合在干旱沙漠生长的品种,有了它,许多沙漠就可以治理。”
中增长又看了一遍照片,问东学潮需要什么帮助或者支持。东学潮说:“我这个项目是自费设立的,除了上面不能批准立项,经济上和技术方面也出现了问题。主要的是我的水平有限,我想请中校长指导带领帮助一下,更希望能把这个项目加到您的研究中,让这个项目成为您的一个子项目,在您的指导下把研究搞下去,搞出一些成果来。”
中增长很明白一样地笑了,然后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说:“年轻人肯钻研肯进步肯拜师学习,这是好事。不管怎么样,我作为校长,扶持你们搞研究理所当然。这些材料,我抽空再细看看。如果你觉得可以,我再看看你的试验现场,然后咱们再商量怎么搞。”
感觉是同意了,又感觉没完全决定。看材料他不怕,材料已经很成熟了;看现场他有点担心,白沙滩那个试验已经一年多,一年多他再没管过看过,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东学潮心虚地说:“我那个试验点离这里很远,有时路会被洪水冲断。如果您要去看试验,我得先去看一下路,如果路能通车,我就带您去看。”
中增长说:“那就按你说的,哪天你认为可以去,就和我联系,咱们一起去看看。”
出了行政办公大楼,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浑身也暖暖的。东学潮感觉今天的太阳要比平日的明亮一些,空气也好像格外清新一些,吸胸膛,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这是个好兆头,有了今天这个好的开端,今后,日光肯定要比现在更加灿烂,前途也肯定一片光明。东学潮决定明天就去白沙滩,看看那些试验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把需要弥补的弥补一下,把现场争取做得完美一些,再请中校长去看,想法让中校长满意看中。
白沙滩试验点离省城四百多公里,坐汽车到县城,然后再换汽车到一个小镇,再走十几公里的戈壁沙滩,才算到了。试验点有一个村庄,据说原来有几百户人,沙进人退,村庄现在只有四户人家,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过着半农半牧的日子。在那里搞试验时,他住在了一个老汉家。老汉死了老伴,儿女也迁到了外地,只他一个人死守着三间破房子一小群羊,整天说死了要埋进袓坟,要和老伴合葬。东学潮虽然单独住了一间屋,却只能与老汉共用一个伙房和锅碗。老汉人很随和,也很大气豪爽,有肉有酒,不管他付不付钱,总要让他一起来吃喝。这次去,就依然让老汉做饭,他腾出更多的时间来收拾试验场。只是那里的蔬菜太少了,东学潮决定这次去给老汉带点菜,也带点茶叶和治咳嗽的药。如果现场破坏严重,还要请老汉帮忙干点事情,尽快把试验场做好一些。
东学潮本来想买点山药萝卜白菜,但小镇下车还得步行十几公里,这些东西太沉重。所以他只买了几斤山药蛋,一棵白菜,然后买了十几斤粉条黄花等干菜,装了满满一袋子,才满意地上路。
到了试验点,天已经黑尽。东学潮扔下行李就急忙去看试验,让他兴奋的是试验并没被破坏。经过一年的风沙,那些坑基本被沙埋平,而坑里种下的沙棘,绝大多数仍然在顽强地生长,有的已经高出地面十几公分。略显遗憾的是,他花大力气在一簾古老的沙棘下挖出的那个横断面,也差不多被沙掩埋,基本看不到那些纵横交错的沙棘根系。东学潮决定重新挖掘,只有让中校长看到那么深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沙棘根,才能让他相信沙棘旺盛的生命力,才可能让他觉得这一研究会有价值,从而可能研究出一个惊人的成果。
但真正开始挖掘,东学潮才感觉有点麻烦。掩埋的流沙看起来不多,但原来挖掘出来的断面已风化垮塌,实际差不多是重新挖一个断面。而且原来挖的断面也太短太小,太短了就有可能是一个特例,不能说明普遍的问题;太短了根的走向也不清楚,最长的根究竟有多长也不清楚。东学潮决定横下心来,将断面的长度挖到十米,深度也挖到根系结束处为止。
从老汉处借来的铁锹把子有点粗,半天不到,他就磨破了双手,几个水疱疼得钻心。仔细打量估算,照这个速度,要挖好断面,至少也得十多天。但不挖绝对不行,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中校长看了不满意,一切的一切,就等于归零,他又得回到原点。别说光明前程,副教授仍然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况且这点苦,和父辈北,那就是一次锻炼身体。再摸摸满手的水疱,他禁不住想起了和父亲的一件往事。那年他大概十一二岁,突然要学大寨建设梯田,因爷爷是地主成分,全家就多分了一片山头,而且是最陡的一段。全家只能披星戴月地干。那天晚上他坐在父亲身边喘息,父亲摸着他满手的水疱,眼含泪水。望着当头的明月,父亲突然说月亮每天从东奔走到西,一天不停,肯定是追赶着什么好东西,盼望着什么好事情。既然月亮不死心在天天追赶,人也就不能心灰意冷没有盼头。老天天天在变,世道也不能不变。他当时很害怕,课本上广播里天天都说地修反要变天,要打倒再踏上一只脚,父亲果然想着变天,他急忙惊恐地离开父亲。父亲还真的等来了世道的变化,现在想来,父亲还真有点哲学家的头脑。今天,他好像又处在了父亲的位置。但他的处境要好许多,他只要自己努力,不需要等待什么,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东学潮更加坚定了决心。他低头狠心将血疱咬破,将血水很响亮地唾到地上,扯掉那些包扎的布条,狠狠地站起来,更加有力地抡起了铁锹。
东学潮走进中增长的办公室,中增长抬起头,疑惑地问他有什么事。东学潮感觉中增长并没认出他,可见他变得确实厉害。这十多天,他没刮胡子,甚至不洗脸,头发也遮住了耳朵,白天晚上挖掘,脸也黑瘦得变了模样。他这样做,有缺水的原因,水要从六七里外的一个沙湖里驮;另一方面,他觉得这样更好,可以显示他的悲壮决绝,也可表明他的奋斗决心,也说明他踏实认真不怕吃苦。中校长看了,肯定会有所感动,至少可以明白他的用心和决心甚至忠心;妻子看到了,当然也会心疼,至少会动同情之心,继而后悔,为那天的吵闹离家自责,然后迅速化解一切怨恨,小鸟依人地倒进他的怀里,亲热得像真正的久别重逢。昨晚回家,没见到妻子,感觉妻子从没回来过,这让他满腔的热血冷却了一半。他不想给她打电话,也不想吃饭,把一身污垢清洗干净就睡了。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希望,希望中校长能够同情他,理解他。现在看中增长的表情,效果确实不错。东学潮自己的眼睛先湿润了,十多天来受的万千苦累,也一下涌上心头,他哽咽地说:“我是东学潮,我到试验点后,试验点的沙棘长得特别好,但我挖掘出的根系断面被风沙填埋严重。我就用十二天的时间,白天黑夜挖,重新挖出了一个更大的断面,把地下的根系全部暴露了出来。那些根系确实让人难以相信,我想请您尽快过去看看。”中增长站了起来,表情也一脸感动。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再细看看他的脸,动情地说:“你是好样的,有一种献身科学的精神,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人!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命,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要记住,身体是第一位的,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地工作。”
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东学潮急忙擦干净,换成一副坚强的样子。待中增长坐回到原位,东学潮也坐下,说:“我在网上査了,国外有这种针叶沙棘的记载,但没有详细的描述,更没有耐旱程度的试验。我栽种的那三百株沙棘,经过一年多的风沙检验,说明风沙填埋多高,沙棘就能长到多高。而且沙棘的分蘖性能也很好,不少已经分蘖出了许多枝条,几年就能连成一片。而附近的一些曾种沙棘的地方,一年年被风沙淤埋,现在堆成了十几米的沙丘,沙棘仍然顽强地生长在上面,当地老人说可能生长了几百年。根据我开挖探测的情况,地下那么粗壮的根,没有几百年,长不了那么粗。您看,这是我在五米深处挖到的根。根能在五米深处成活,世界许多沙漠就能种植绿化,所以意义应该肖常重大。”
中增长接过东学潮递上的沙棘根,掂一掂,感觉很沉,用指甲掐一下,很结实细密。中增长说:“沙棘根我见过,沙漠里到处都有,能深地下四五米,而且几百年不腐,我还没见过。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个不小的发现,对绿化荒漠很有意义。”
这样肯定的评价让东学潮惊喜,东学潮激动地说:“中校长,现在正是生长季节,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请您去看一下,做一些指导。指点一下再研究怎么搞,没有您的指导,研究已经搞不下去了。”
中增长说:“明天我有个会,争取后天去。你明天准备一下,也好好休息一天,理理发刮刮胡子,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
中校长让理发,就有点下旨的味道,至少是一种暖心的关怀,让人浑身都暖暖的。东学潮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中校长对他已经有了好感,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感。好感是基础,有了这个好感,以后的一切,就好办得多。理短头发刮净胡子,摸摸头擦擦脸,确实精神了许多,甚至又变了个模样。东学潮突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今天确实应该是一个新生,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个新东学潮的诞生。新的一切都要从今天开始,旧的一切都要从今天改变。这至少在精神上是一次脱胎换骨,有可能从今以后,他将要走上另一条道路,将要去做另一个东学潮。这个东学潮,不但不再是一个吃软饭的,而是要成为一个在全国都能吃到硬饭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