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将柰切开一半递给甄氏,与嫂嫂共尝。他特别注意到她的发式,果然像一条盘绕的灵蛇,很是别致,连连称赞。甄氏脸色有些羞红,转身到床边,从玉缕金带枕上拿起一页绢纸,上面密密匝匝写下多行诗句,羞羞答答递给曹植:“奴家闲得无聊,便胡诌些句子,不成样子,请三弟哂正,让你见笑了。”
曹植接过一看,甚是惊讶,字迹清秀端庄,诗行如细柳飘逸,仔细再看,字行间洒有泪迹。其诗曰:“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曹植读着读着,泪水夺眶而出:“嫂嫂,怎么如此伤悲?”
甄氏情不自禁大恸,泪水急雨般洒落下来:“子建,我心里好苦啊!……”
曹植不知该如何安慰嫂嫂,忙起身拿手帕让嫂嫂擦泪。甄氏悲痛欲绝,颤颤欲倒,似想把满腹苦水全都倒出来,却又倒不出,曹植紧紧将她扶住。
嘭——门被推开了!曹植和甄氏全被惊呆了!
崔氏怒火万丈地冲过来,不容分说地在甄氏脸上身上乱抓乱打,大吼大叫。宫内仆人侍女纷纷跑来围观。曹植适才真正看到了一个被仇恨变得越发疯狂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的不顾一切后果的报复行动!此时此刻,曹植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暴戾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曾说过多么爱他多么信服他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吗?他不再相信。他像一堵墙拦在甄氏的前面,任凭这女人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打,休想再碰甄氏一指头。他一把抓住崔氏那高高盘起的模仿灵蛇髻的发髻向外扯出老远,顺势举起另一只手冲着崔氏的脸庞,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随即将这女人抱起拎到肩上,像扛一袋棉花急步冲出屋去……
临淄侯与五官将夫人甄氏的绯闻在邺城不胫而走。这对曹植和甄氏各自的命运,无疑是雪上加霜。
七
曹操东征返邺已是次年九月。因遭遇大疫,此次战绩不佳。军中兵士多有染疾,大将军司马朗到居巢[50]前线巡视受感染而死,随之王粲等文士也染病相继故去。
曹植得知王粲病逝的死讯,十分悲痛。在建安七子中,曹植与王粲关系最好,后代不少诗文都将曹、王并举。曹植知道,王粲平生喜爱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驴,且爱听荆州的驴鸣,煞是动听,鼓舞人心。曹植好奇,曾与王粲辩论,曹植说,《楚辞·九怀》曰“骥垂两耳,中坂蹉跎,蹇驴服驾,无用日多”。既然驴不堪任用,仲宣兄何以如此热爱驴?王粲说,公子有所不知,驴虽不似骐骥,驰鹜疆场,那是主人不知其用。其实,驴的才能不逊于骏马,如战途运送粮草,驴负重任远,几日不吃不喝也奋蹄前行。平时推磨拉碾,收谷打场,任劳任怨,其功更不可没也。且其长头广额,细尾后垂,巨耳双双竖起,亦是佳相可观。至于其鸣声,应时而发,音韵绕梁不绝,洪亮阔远,晨昏不默,足称辛勤可嘉也。只是有一股倔脾气,发起性来,四蹄乱踢,骇人畏之。说毕,还即兴模仿驴叫,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可眼下,无论怎样千呼万唤,再也听不到年仅四十一岁的王粲那朗朗的谈笑声,他的音容笑貌,只在泪影中浮现。好在得知,王粲病逝后,哥哥子桓在居巢为其主持葬礼。子桓发表了一段动情的悼词后,又着重地对大家说,仲宣平素喜听驴鸣,我们大家共同扮一声驴鸣为他送行吧!于是,庄严悲切的驴鸣声震彻四野。
然而,死亡的阴霾并没有消散,一场大疫在黄河两岸弥漫,死神把这个本是姹紫嫣红的春季涂抹得无比凄凉。比大疫流行更令人惊悚的是鬼神作祟的谣惑,只见家家门口悬挂苇索,或插上桃符,或画上公鸡,以镇邪驱鬼。一些乡佬绅士还请来巫仙术士施法消灾。一时间漫天阴气,惶惶不可终日。曹植不信这一套,他专门写了一篇《说疫气》的文章在邺城各界进行宣传: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惑以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
曹植以简约的文字,记述了一场严重的疫灾。发生在距今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这场大疫,穷苦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无幸免,有的全家死绝,有的全族门灭,甚是凄惨!这是怎么造成的?在科学极为落后的当时,有人说是鬼神所致。曹植说,不对!你看得这种病的,全是以粗布为衣、以野菜当饭、住藤屋草舍的人家,而住得好吃得好的人家却极少患此病。换句话说,落后、贫穷、生存环境恶劣,是易得此疫的社会原因。而“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则是造成疫病的病理根据。“阴阳”之说,原是战国时期兴起的哲学思想,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后来被引入医学领域,成为中医学的基础理论之一。曹植告诉人们,由于寒症热症的转变,引起人体内生理功能的变化,造成阴阳失调,又加上寒暑的不正常变化,于是就生出疫病。他对那种鬼神作祟之说嗤之以鼻,嘲笑那种以悬挂符咒来驱赶疫邪的做法,认为是“愚民”作为,是无知而可笑的。曹植当然不知道有如今天我们所发现和防预的病疫,但他的见解在建安时期已属不易,而他冷静客观的分析,更是难能可贵。
凄惨的景象也让曹植痛心地看到,在看不见的疫魔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与渺小,挥之不去的迁逝之悲像春天的游丝一般,缠绕在心头:“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
在这场大疫中,建安诸子,纷纷被击倒了。王粲故去之后,年过花甲的陈琳一病不起,接着刘桢也染上病疫,然后是应玚、徐干、阮瑀相继身囹沉疴,无奈他们油尽灯灭,撒手人寰。至此邺下风流零落殆尽。他们虽是一介文士,仕途上也并非飞黄腾达,但他们的风流才思缔造出文学的一代辉煌,成为所有中国人抹不去的文化记忆。他们与曹氏父子的邺下之游和从征之旅,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们也许没有想到,历史上少了几个无足轻重的达官贵人,文学史上却多了几位熠熠如辉的诗人、文学家名垂汗青。
“建安七子”的人生结束了。而曹操的事业未竟,曹氏兄弟的人生还在继续。
曹植也连遭丧女之痛。先是长女金瓠生下来才一百九十天就夭折了,在两年后的这场大疫中,他的第二个女儿行女刚半岁也夭亡了。接连两次丧女,这对曹植的打击是沉痛的。他先后写了两篇哀辞悼念两个亡女。
他在《金瓠哀辞》中写道:金瓠,是我的长女,她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已能察觉大人的脸色,识别他们的情绪。她出生才一百九十天就夭折了,我心痛难当!我可爱的孩子在襁褓中被父母细心抚育,她是那样乖顺,与大人嬉笑逗闹。为什么她要受到上天残忍的责罚,还不满一岁却必须这样死掉?难道是我的罪过所招?既然有罪的是我,为什么给无辜的孩子报应?女儿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父母的怀抱,黄泉下她小小的身体渐渐化成泥土。天地长久得没有极限,短暂人生又能蹉跎几个年头?死亡的先后人们无从知晓,女儿啊,我也快要随你而去……
可想而知,曹植写这篇哀辞时是怎样悲痛的心情!他相当自责,以为老天是在惩罚他,却让无辜的女儿替他顶罪,所谓“信吾罪之所招,悲弱之子无愆”。但他也在反省,我何罪之有?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天理伦理情理的事情啊!既然人生苦短,先死后死都是死,那我也随时恭候老天的安排吧!
他在《行女哀辞》中写道:我的小女儿行女,出生于深秋时节,在第二年四月初夏死去。短短三年之中,两个心爱的女儿相继夭亡。上苍赐予众生宝贵的生命,寿命的长短何以这么难测?有人可以幸运地活到白首,有人却死在母亲的腹胎。痛失金瓠的悲伤还没有泯去,又眼看着行女被黄土掩埋。可怜的孩子像木槿花一样凋落,又像晨露一样转眼间消逝不见。我想到那羸弱的小小生命再也不会复醒重生,顿时间失了常态。怨恨天高却没有长梯借我可攀,我还能向谁诉说我心中的苦哀!
幼女夭亡,曹植伤心欲绝。且又见文士们一个个撒手而去,更使他有一种生命无常、天命难违的孤悲之感。
嫂嫂前来安慰他,劝他节哀,当要爱惜身体。曹植不语,不知该向嫂嫂说什么好。看来对于宫中流言,嫂嫂并不为意。这多少让他感到意外,又让他更加看到嫂嫂的非凡。
作为妯娌,甄氏自然也要安慰崔氏一番,没想到崔氏大为不快。她从内屋走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不请人自来了,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看来我显得碍事,那就躲得远远的好了。”
“你!”曹植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劈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没想到你竟变成一个蛮妇!那谣传都是由你引起!”说着,又抬手去扇她第二个耳光,被甄氏扑过来拦住。
“子建,不能这样!”
挥起的手掌重重落在甄氏肩上,打得她晃了几晃,足以替崔氏体验到了这巴掌的威力。
曹植的这一举动令两个女人都感到震惊。平日里沉稳儒雅、为人亲和的子建,没想到发起火来竟如此这般阳刚威猛,气势剽悍!
崔氏呆呆地立在那儿,捂着被烙上掌印的半个脸腮,再也不敢吱声。看来曹植下手确实重了点。
甄氏走过去先叫了崔氏一声“弟妹”,然后拉她坐了下来细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曹家的事,曹家人皆有其责,兄弟俩谁担当重任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只要父王认定是子建,即使子建不去争,不上上下下去游说,那嗣位也是他的。我作为兄嫂,可以明明白白地说一声,我和子建是清白的。没想到弟妹疑神疑鬼,捕风捉影,这样不仅有损甄家的名节,而且对子建才识纳举亦受影响,弟妹你万不该因委屈、怨气而不顾及这些呀!这不恰恰将子建将你和我受窘于此,让人讥笑,兴灾乐祸吗?”
听起来就这么平心静气的一席话,说得崔氏幡然醒悟,浑浑噩噩这么多日适才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扑通跪在丈夫面前,边哭边打自己的耳光:“子建,奴家知错了,奴家该死啊……”
可是,已经晚了。甄氏所说的这一切,后来都被一一印证了。以致演变成历史上曹植与甄氏凄美爱情“叔嫂恋”而盛传至今。这是后话。
八
建安二十二年(217)九月,曹操大军班师回朝。曹植召留守官兵在城门外列队迎接。甄氏得讯后也早早伫立宫外迎候婆婆一行。
曹植第一眼看到父亲的感觉,不仅苍老了许多,而且显得十分疲惫。显然此次出征,收获不丰,原想一举剿灭东吴的愿望未能实现。
甄氏与卞夫人见面时的情景,《魏书》中描述:武宣皇后(即卞氏)左右侍御见文昭皇后(即甄氏)颜色丰盈,怪问之曰:“后与二子别久,下流之情,不可为念,而后颜色更盛,何也?”后笑答曰:“睿等自随夫人,我当何忧!”意思是说,当卞夫人看到甄氏的脸色非但没有一丝病容,竟然更加丰满红润,很是奇怪,就问:你与儿女分别这么久,脸色还这么好看,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吗?甄氏笑着回答:孙子孙女跟随奶奶比跟母亲都亲,我有什么好担心呢?甄氏的回答,再次让卞夫人开怀。这不仅令人回想起几年前卞夫人随曹操从征关中,当时卞夫人身体偶有不适,留住孟津,消息传到邺城,甄氏非常担心,日夜思念流泪,欲要前往孟津照看婆婆,曹丕不允。不久差使传来消息说卞夫人病情已好转,不必担心,甄氏不相信,说:“就算是夫人在家的时候,生病都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好转,现在相隔这么远,你们说好就好了,一定是在骗我。”直到看到卞夫人的亲笔信,说身体确实好了,甄氏才高兴起来。后来,曹操率军归来,甄氏远远看到卞夫人的车驾,悲喜交加流泪不已,感动了周围所有人。卞夫人也流着泪,婆媳哭成一团。卞夫人经常对人说,甄氏真是一个贤淑孝顺的儿媳啊!
而这一次分别这么久,卞夫人见到甄氏,简直不敢相信:儿媳竟保养得白晳细嫩,容光焕发,更加楚楚动人。这哪里像有了一儿一女的女人?更不像离别了丈夫、儿女长达数月之后应有的状态!这是只有在女人陶醉于爱河蜜情才会出现的情形。于是,正附会了那个绯闻的“真实”:在这个天赐良缘、十分难得的日子里,曹植与甄氏这两个相互倾慕的男女无视相差十岁的差异,倾心相爱,忘情地投身爱河之中,甄氏因获得了真正的爱情而再次复活,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云云。
卞夫人信吗?她不信。她更难以相信这个谣传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曹植的妻子崔氏。对此,她曾私下召来崔氏问话,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悔自己不该猜忌曹植和嫂嫂有什么不轨之举,只是自己一时糊涂,发泄满腹的怨气所致。卞夫人并没有厉言责斥这个知错的儿媳,只是叫她不要这么小肚鸡肠,容不得人容不下事,更不应该心图报复,造成彼此的伤害。从今往后要好好对待丈夫,做个贤妻良母。
但令卞夫人没想到的是,这种绯闻她可以不信,但她无法不让他人不信——包括曹家自己的人和朝宫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邺城的百姓。
曹操听说了曹植与甄氏的绯闻勃然大怒,待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卞夫人说:“这算什么,小题大做!”何况,他向来对甄氏有好感,不愿伤害这个女人。当年大破袁府之后,儿子抢在老子前面夺得了这个女人,说明什么,像甄氏这种绝色,谁不喜欢谁就是白痴!真男人哪个不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