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商隐任京兆府掾曹,得以在长安与妻儿团聚的时候,千里以外的一次兵变却严重地冲击了他的生活,犹如一阵巨风,把他再次卷向远方。
这颇有点像自然界的蝴蝶效应呢。
大中三年(849)五月,武宁军发生兵变。
武宁军的驻地在徐州(今属江苏),这里的兵将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自长庆初年王智兴在此任节度使以来,更是骄纵士兵,横行不法,其中尤以“银刀都”为甚。他们作起乱来,连主帅都不买账,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驱逐主帅的情况。这一次就把治理不善的节度使李廓(前宰相李程之子)给撵跑了——其实朝中早有官员报告,预测“新麦未登,徐师必乱”,宣宗却没当回事,结果不幸而言中,这才急忙调义成节度使卢弘止前往平乱并接管军务。义成军驻守滑州(今河南滑县),也是中原的一支劲旅。
卢弘止因为这次调动,特地先回了一趟长安。在长安知道了李商隐的近况,想到徐州正需要用人,也可以照顾一下这位自己一向看重的远亲。于是便向商隐发出邀请,聘他为节度判官,带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衔。这对商隐来说,也不失一次从政从军的好机会。
卢弘止此举大大改变了李商隐及其一家人的生活。
说起来,卢弘止是商隐的远亲和长辈。早在大和八年(834),卢弘止任昭应县令时,二十四岁的李商隐就曾持文前往拜访,受到卢弘止的称赞,此后便一直联系未辍。会昌三、四年(843、844)间,李商隐为家人迁墓,曾连写数信请一位卢尚书为曾祖母等人撰写墓志铭,信中有“阁下,我祖妣之族子,今天下之文宗”的话。据研究,这位卢尚书有可能就是卢弘止。到了大中初,卢弘止任户部侍郎,李商隐在随郑亚去桂林的途中,曾专门给他写信,既报告行程,又请他留意关照,好使自己能够早日返京。只因商隐入郑亚幕不久,卢弘止不便马上插手安排。后来卢弘止调任义成节度使,并不知道李商隐已回京供职。
现在,卢弘止将去徐州,身边急需用人,又觉得正是自己提拔商隐的机会,便向商隐发出了邀请,并循例授予他从六品的“宪衔”——虽身在节度使幕府,却挂着朝廷的正式官衔。我们看到商隐有些朋友给他的赠诗,称他为“李侍御”,应该都是这以后的事了。
跟卢弘止去徐州,就必须离开长安,离开雪娘和他的娇儿,这当然是李商隐不情愿的。把他们都带上吧,卢弘止那边是没问题,可是雪娘身体不好,孩子又都幼小,从长安到徐州漫漫长途,更何况那边形势混乱,说不定要打仗,拖儿带女何等不便!
但去徐州毕竟是去戡乱,是商隐渴望投身的报效国家的机会啊,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何况自己都快四十岁了,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啊!
商隐在面见卢弘止的时候,豪爽地接受了邀请,只是说家中要安排一下,请求稍缓行期。卢弘止也痛快地答应了。他知道李商隐家境不宽裕,给他留下了相当丰厚的经费,就赶赴徐州去了,让商隐安顿好家务随后就去。
李商隐上路的时候,已是大中三年的严冬十月。他写给雪娘的告别诗,就题为《对雪》,是两首七律。对雪,既是写实,又以洁白的雪花比喻雪娘,融会了赞美、安慰和辞行的意思。这是两首充满柔情而又辞藻优美的诗: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路,留待行人二月归。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有些研究者,如清人朱彝尊、纪昀,把这两首诗当作咏物诗看,认为它们堆垛典故,格调不高,是义山的“率笔”,有“拙而俗”的弊病。他们是忽略了题目上的“对”字,李商隐写的是“对雪”可不是“咏雪”。也许他们还忽略了商隐的题下自注:“时欲之东”,这两首诗是商隐再一次离开雪娘前的告别词,和以往给雪娘写诗一样,李商隐是用诗跟雪娘做心灵的对话啊。
是不是因为李商隐很快要走,雪娘觉得天都格外阴沉了。她实在为即将长途跋涉的丈夫担心。
说话间,寒风刮得更紧了,一会儿竟飘起小雪来。
商隐和雪娘隔着门窗看雪,一边商量着家事,不大一会儿,就见屋瓦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二句就是写的这情景。
称自家的门窗为“玉女扉”“省郎闱”既是一种美化,也是一种打趣的说法。离别的气氛本来就很沉重,但商隐不想把诗也写得那么沉重,他要给妻子一点力量。他用赞叹的口吻描写纷纷扬扬的雪花,瞧,漫天飞舞的雪片多像大庾岭头春天的桃花!下一句呢?是不是雪娘接上的?按说,雪娘应该接得出。啊,那越来越大的雪,又多么像是章台街里春天乱飞的柳絮!
雪啊,你飞舞得那么欢,你一定是想追随骑着白马出行的诗人曹植,让他的白马更白。
雪啊,你又是那么多情,你该是想再次打湿才子谢庄的衣襟,好引出更多的《花雪诗》吧?
诗吟到这里,眼前的雪花已经和妻子雪娘融合为一了,他用乐观的调子对雪花和雪娘说:我将远征,可即便是去往号称万里之遥的龙山也不算什么,明年二月,春将暖,花欲开,我就会回来,你们可都等着我啊!
第二首的写法与此相似,赞美雪花,也就是赞美雪娘。最后是告别和安慰,是对自己将行和自己走后雪娘情景的想象: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雪娘目送自己踏上征途,必定是肝肠寸断,涕泪涟涟!
不管有多么依依不舍,李商隐还是告别了雪娘和娇儿,告别了他挚爱的长安,去了徐州。
他一方面舍不得妻儿,一方面又渴望投入火热的生活。卢弘止曾告诉过他,徐州的武宁军旧部是很难制伏的,邀请他去,并请他担任判官,是为了帮助戡乱和掌控部队,责任重大,期望甚殷。所以李商隐是带着很高的政治热情,把去徐州看作从军,准备到那里好好施展一番的。他的朋友、诗人薛逢临别赠诗,以“莲府望高秦御史,柳营官重汉尚书”来鼓励和期待他。[1]他自己也是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踏上了征程。他在途中马背上吟道: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2]
是啊,天池的确辽阔而壮美,可是有谁会在那里等待我呢?我怎么可能到得了那里?我又何必徒然地天天向往着那九万里长风!我还不如身骑征马、远赴徐州来得实在些呢。就眼前事写心中思,完全是写实和直抒胸臆,吐露的恰是内心的真言。
李商隐在徐州颇为卢弘止所倚重。虽然在他到达之前,卢弘止已经把原都虞侯胡庆方的谋反活动镇压下去,而将其余的人安抚平妥,但整肃部队的任务还很繁重,商隐这位新任判官自然也就闲不了。而且,因为他擅长作文,有时他还得兼任掌书记的差事,为府主卢弘止起草一些公文。但他还是有工夫流连于古迹和风景。这里本是汉高祖刘邦的家乡,也是他起事发迹之地。薛逢在送别诗中就点到过“斩蛇泽”和“戏马台”两处,而商隐最先瞻仰的则是在徐州沛县泗水亭原址修建的汉高祖庙。
刘邦本来只是个小小的泗水亭长,是个不事生产、无一专长的乡间平民,后来竟成就那么大的事业。难怪李商隐感慨:“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题汉祖庙》)好男儿连“池隍”都不可留恋不舍,更何况家庭和妻儿?这主要是给此时离乡背井的自己打气和慰勉,也有说诗者引申到对晚唐君主缺乏远略的讽喻,未免扯得远了些。
李商隐在徐州作的最重要的诗篇是《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这是一首七言长诗,写的是自己近几年的生活,目的是赠送给幕府同僚,以加强友谊。此诗字数略逊于《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而差可比肩,叙事性很强,内容丰富,调子高亢响亮,在义山诗集中地位重要。
诗从眼前,从自己来到徐州写起:“沛国东风吹大泽,蒲青柳碧春一色。我来不见隆准人,沥酒空馀庙中客。”看来这时商隐已经拜谒过高祖庙了。
下面铺写与同舍的良好关系,赞卢弘止的才华,感谢他诚聘自己,顺势展开叙述自己与卢弘止多年的交谊——在歌赞卢的同时,也就把自己的形象、心态和大中初年随郑亚赴桂林的一段经历书写了出来。这里有“忆昔公为会昌宰,我时入谒虚怀待。众中赏我赋《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辈”“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斩蛟破璧不无意,平生自许非匆匆”这样在回述中高自标置的话,也有“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这样描写来徐州前自我景况的句子。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下面这一段情调高昂的抒发,它让我们认识了一个胸怀大志、意气扬扬的李商隐:
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
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看,又是“爱君忧国”,又是高吟“从军乐”而拒绝“归去来”,这几句之后还有“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这样自信豪放的壮语。徐州之行把深深蕴藏在李商隐心中的政治热情激发出来了,他唱出了有生以来最高亢最强有力的歌声。这实在是很难得,很可贵。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这首诗之所以难得、可贵,因为李商隐诗总体的基调本来是感伤,是对时代、对朝政、对自身困厄的感伤,这首诗的昂扬和亮色,在他真可谓“偶尔露峥嵘”了。
综观李商隐的徐州诗,其实还是以“伤春句”“苦寒调”为主的。大中四年(850),他已年届“不惑”,光阴飞逝,老大无成,妻病子幼,家境清寒,使他忧患丛生。看看国家朝廷,李德裕于去年在崖州死后,牛党益发有恃无恐地把持朝政,用人唯亲,不思作为,天下孤寒士子更加没有出路。自己与令狐绹早就生了隔阂,偏偏令狐绹官运亨通,他的敷衍冷淡、虚与委蛇格外叫人受不了。
这些思绪自然都会流露在诗中,酿成商隐自谓的“伤春句”和“苦寒调”。
他不止一次地描绘槿花的朝开夕谢,感喟“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朱槿花二首》之二);他慨叹“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谒山》),声言“愿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损年华”(《赠勾芒神》),甚至大呼“人间沧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他在徐州访友小酌,作《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明确对朋友道出“我有苦寒调”,并在朋友“苦云年光疾,不饮将安归”的劝慰后,吟曰:“君今且少安,听我苦吟诗。古诗何人作,老大犹伤悲。”他们俩都沉浸在《古诗十九首》珍惜光阴、及时行乐的氛围之中,也只有用古诗的意象和境界才能安慰灵魂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