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回到长安,最初几天,除了办理参加考试的手续外,就是拜访一些人。
韩瞻是连襟,当然首先去。第二位就是老朋友令狐绹,这是他在泾州就想好的,前一阵忙乱,有点怠慢了,而今确也有些事和话要当面说一下。
令狐绹目前仍在居家守丧,本不见客,但李商隐一向如同家人,故门子还是通报,主人一听是李商隐,皱了皱眉,嘴角不觉挂上一丝冷笑,但终于还是让他进来了。
李商隐见令狐绹表情冷淡,心想,传闻他对自己有所不满大概是真的,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丧父之痛未解,遂先不谈别事,而对他表示了深切慰问,顺便对自己久疏问候表示了歉意,随即要求到令狐楚灵位前跪拜叩头,表现得极为虔敬沉痛。
在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令狐绹的面色开始和缓下来。商隐询问了令狐绹兄弟们的近况并托他代为问候之后,向他告白了结亲王氏的原委和此次准备应考的打算,没敢再提拜托令狐绹关照的话。令狐绹也没说什么,只是照例问候了商隐的老母,商隐告诉他,老母现在仍在济源,由弟弟羲叟侍奉着。末了,令狐绹照例留商隐用膳,商隐借故辞谢,令狐绹也不再坚持,起身送客。
友谊这件事,同爱情一样,两个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份上,只有自己清楚。
李商隐在回去的路上反复思考令狐绹今日的表现,感到昔日无话不可谈的亲密关系已难重现。按照过去的关系,如果令狐绹把商隐狠狠责怪一顿,那倒说明他的心还是热的。今天这样,不冷不热的,那才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令狐楚的余荫毕竟还在,令狐绹对自己的隔阂,显然还不到完全不理自己的程度。今后如何,那也只能走着瞧了。
这一点不但李商隐直觉到了,我们后世读者,从他写给令狐绹的一首诗中也能体会出来。那诗题为《酬别令狐补阙》,是在令狐绹守丧期满官复原职后所写,其中除一般的奉承外,有这样两句:“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大意是说您知道我对您令狐家的厚恩(以锦缎为喻)无法报答,但我也明白,您定会相信我的忠诚,哪肯因此对我起疑而按剑(青萍)相视?前一句是句客气话,后一句以推测来表示坚信,其实正透露了李商隐内心深深的担忧。
这首诗的结尾“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用两个汉朝典故委婉地道出了希冀令狐绹继续援手之意。[1]
李商隐就是这样,一方面竭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一方面又在诗文中向权势者卑词求援。这首致令狐诗并不是唯一的例子。
在我们看来,李商隐仕途和官场的坎坷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的精神压抑和人格扭曲才是更可怕的困厄。然而,时代和社会就是如此对待李商隐这样的知识分子的。
说起来,天下的事情真是绝难逆料。去年,当李商隐踌躇满志以为博学宏辞考试必胜无疑时,他被无情地刷落了;这次他倒是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准备再次受挫受辱,没想到却轻松地金榜题名了。尤其意外的是竟被立即委任了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作为秘省房中官的校书郎,职务无非是校理兰台所藏的各类书籍,是个清高而无实权的差事,而且官阶甚低,仅为正九品上阶,在唐代官位图中属倒数第四级。然而,这又是一个初入仕者十分向往的美职。因为唐翰林院向无定员,上至诸曹尚书,下至校书郎,都有可能被选入翰林院。而一入翰林院,就等于到了皇帝身边,经常有可能承办皇帝直接吩咐的事务,如代拟朝旨制诰之类,也就有可能接触朝廷的核心机密,充分显示自己的从政才能,那发展的余地就大了。如果幸运,拜相封侯,都不是不可能。
李商隐当然了解这些,所以“释褐为校书郎”,在他是欢欣的。他立刻将这个喜讯驰书报予母亲和岳丈,他知道,老泰山是会马上告知雪娘的。
因为在京城尚未置产,李商隐暂时还是单身住在长安。不过,他想好了,要尽快置房,尽快把雪娘接到长安来。短短的分别,已使他想念不已,将心比心,恐怕雪娘也是如此。
他开始兢兢业业地上班了。校书郎的工作正对他胃口,秘书省收藏着历代保存下来的图书秘籍,以前只知书名,或连书名都不知道的,现在可以看个够了。这段日子,他整天沉浸在经史典籍和古人的诗文名著之中,大大满足了他博览群书的渴望,顺手还抄摘了不少精彩的篇章和段落,使他觉得自己的学问辞藻和精神世界一下子丰富了不少。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仅过了几个月,开成四年(839)初夏时分,吏部忽来调令,让李商隐离开秘书省,到弘农县去当县尉,也就是说,要由清贵之职变为尉簿俗吏。这颇使他感到意外。
他敏感到,这恐怕还是那股压抑和排挤自己的势力作用的结果。这势力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的,谁想今又追踪而至。
就这样俯首听命?实在心有不甘。可拒绝调动,自己也没理由,而且同样的先例也不少。
经过一番思考,李商隐决定不做申诉,服从照办,很快打点行李到弘农县去报了到。
弘农(今河南灵宝北)是河南道虢州属下的一个县,虽是离长安不远的一个上等县份,但其县尉的官品仅为从九品上阶,比秘书省校书郎低两个等级。
在唐朝,有人称县尉为“仙尉”,但多数人还是认为县尉是一种俗吏,因为他位卑职繁,既要拜迎长官,又难免鞭扑百姓,对自己的身心不免有所压抑和扭曲。具体来说,县尉的职责是催交课赋租税、管理户口和捕盗缉贼维持治安,都是些琐碎而难办的事,与高雅的文化可说无关。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差事总也得有人去干,刚刚获得进士身份者由此起步,可以获得基层工作的锻炼,对其个人来说亦并非无益,而且做得好,晋升为县令或入朝为郎,都有可能。唐朝有不少后来身居高位者,初入仕时都曾做过县尉或县丞、主簿之类的小官,如盛唐高适和中唐陆贽。当时有不少赫赫有名的诗人,中了进士或制举,甚至已做了朝官,又回头去做县尉,也并非绝无仅有。像开元年间的王昌龄,早已诗名籍籍,进士及第后,先是补了秘书省校书郎,后又登“博学宏辞科”,而且考得极好,却改授为汜水县尉;又如贞元年间的白居易,中进士后再登“书判拔萃科”,得官秘书省校书郎,次年又考“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中式,反而改授了周至县尉。王、白二位都是先为秘书省校书郎,后经再考,才调任县尉的。当然,白居易不久后便当上了翰林学士,算是一步登天;王昌龄却没他幸运,几年后遭到贬谪,从此一路坎坷。看来,仕途上的顺逆荣晦说不清,但调任县尉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一定就会从此沉沦。这一点,李商隐心里也是明白的。
真正让李商隐在县尉任上倒霉的,是他的民本思想和对为官之道的暗昧。
因为有民本思想,相信“民贵君轻”,相信“民为国家社稷之本”,李商隐比较同情穷民。他甚至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使他们能够把苦日子撑持着过下去。他特别不希望穷民们对生活绝望,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沦为官府捕捉的“盗贼”。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这种思想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那首诗中曾有明显的流露。李商隐认为自己的想法可谓对百姓和朝廷两利,他很想把爱民和忠君兼顾起来。太宗皇帝不是把国家社稷比为舟、老百姓比为载舟的水,说过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话吗?
现在李商隐手里有一点儿权力了,他对待因赋税未完而被拘入狱的囚犯,或因其他事触犯官府而其实并无大罪的刑徒,便往往比较手下留情。每天傍晚,县衙封印清点犯人,乃是县尉的职责,李商隐在执行时,总是能宽的就宽一点,能放的就放掉几个。
李商隐这样做,对维持地方治安的平安稳定,从根本上讲,是有好处的。然而,他的做法却与一般县尉不同,似乎不很忠于职守,不是站在官府一边,而是站在了穷民一边。被层层报告到上峰,便惹得陕虢观察使孙简十分恼火。一个小小县尉竟敢私自“活狱”——不是严刑追逼,而是给狱里的犯人以活路——传扬开去,那还有谁再老老实实地遵纪守法?抗交赋税或延宕不纳之风岂不要蔓延起来!那还了得!这种事他都敢做主,那还要我这个观察使何用!他目中还有我这个上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