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渴盼生存并企望生活过得美好、舒心的人,都不会把到繁华都市居住的机会拒之门外;恰恰相反,物资匮乏、气候恶劣、连吃氧气都定量供应的高原小城噶尔木,却让我如痴如醉地苦恋了几十年。
噶尔木如一片黄叶,飘在昆仑山下冷冷的荒漠上。它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那是一个让我恨之不起爱之不够的地方,恨与爱交织在一起,噶尔木便成了我人生风雪旅途上最初的一个驿站。
说起我对噶尔木的情有独钟,总会想起一位朋友在那里写下的诗句:高原的美丽属于缺氧/万物在严重缺氧的日子里/展示着苍凉宏大的妩媚……
用“缺氧”这两个可恶的字眼来透视高原的美丽,这绝对是独到发现。我敢肯定,只有被高山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又忠贞不渝地爱着这块高地的人,才会吐出如此有气派的诗句;也只有在缺氧地区踩踏过的人才能理解这位诗人的胸襟与感情。
所谓恨到极处便是爱。果真如此!
噶尔木的位置在柴达木盆地的南沿,南行40公里便是昆仑山,北走二百余公里就到祁连山,与它毗邻的是察尔汉盐湖,是中国乃至全世界都算得上最大的盐湖了,其盐的储量在600亿吨以上,可供全世界人口食用二百多年。噶尔木这三个字系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噶尔木河从小城的边沿缓缓淌过,它是由昆仑河与舒尔干河汇流而成的,河之源是昆仑山的雪,积雪封冻的季节正是小河亮肚皮的日子。昆仑山因为雪,白到一无所有。自然缺水是无疑了。但是,如果没有它的雪,就不会有山下的河了。
在我的印象里,噶尔木并没有因了这条雪水河而变得湿润、温柔起来,它的干燥、苦涩贯串春夏秋冬四季。
一场罕见的大雪偏偏叫我遇上。我讲的故事就与那场雪有关……
噶尔木的那个飘着大雪、一切都被雪雾笼罩着的早晨,对18岁的我来说,是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触目惊心的时刻。我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如花的生命在无可奈何地挣扎了一阵子后枯萎而去。“我再也不看人是怎样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的了!”三十多年后的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这样感叹那个早晨那件事对我情感的恶性刺激。
我记忆的荧屏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那是春节放假的第三天,正月初三,满世界都旋转着雪花。飞雪使昆仑山失去顶点,使噶尔木河断了喘息。我晨练散步来到噶尔木转盘路口。雪雾混沌,寒风哭嚎,路口的所有景物都被雪抹平了,掩埋了。只有一块路牌滴雪不沾地裸露于皑皑雪原,上面标明:“西至芒崖358公里,东至西宁806公里,北至敦煌、安西660公星,南至拉萨1237公里。”每次,一到这个转盘路口,我就觉得自己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有一种从谷底跃上峰巅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我在噶尔木转盘路口除了看到弥漫的风雪,还是弥漫的风雪。四方的路上断了行车,路牌寂寞而冰冷地面我而立。我断定,鸟儿在黎明前已飞去,野狼还懒在窝里。我正要走开时,突然看到从路边的一顶帐篷里闪出来一个人影,疯了似地朝盐湖方向跑去。接着就听见帐篷里的杂乱无章的吵声,我便走了进去。就这样,我看到了那个生命在最后挣扎时的凄惨情景。
死者是个年轻的女军人,往大处想也就是20岁刚出头。看不出她是战士还是军官,也无法辨认她服役于哪个部队。当然,事后我是得到了只言片语她的情况。她是随一支去边防某地执勤小分队进藏行至唐古拉山下的雁石坪时,实在难以忍受高山反应的猛烈折磨,只好留在那里了。部队临走前把她交给一位藏族老阿爸照料。当天,女军人的病情就急剧加重,老阿爸慌手慌脚不知如何处理,他只得背着女军人站在公路中央拦了一辆车,将她送到噶尔木。当时噶尔木还没有一家成形的医院,她被老阿爸和几个路人抬到转盘路口的一顶军用帐篷里,由兵站的一个卫生员给她作最后的抢救治疗……我在散步时碰巧遇上了她。直到今天我在写她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忆当时我看到的她的那张脸。那是一张犹如我们常见的猪肝那样的紫色脸膛。她的嘴唇像一片干渴的沙漠,唇边裂了许多血色细缝,却无血流出来。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只是每隔一会儿用近乎哀求的、微弱的声音喊道:“我的头要爆炸了,救救我吧!”涉世尚浅的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话,心想,怎么会有人炸她的脑壳呢?在以后我生活于高原穷山恶山间的漫长日子里,当高山反应袭击到我身上时,我才真的体会到了“爆炸”的滋味。那种剧痛使你的一切信念在顷刻间泯灭,脑海里就留下了一个字:死!死比什么都幸福。死可以摆脱一切痛苦。
女军人始终喊着那句话,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直至最后停止了呼吸,嘴仍在微微地张着。我读出了那已经凝固在唇上的声音:
救救我吧!
她走了!从昆仑山下的噶尔木路口起步踏上了她远行的路。那一刻,她衣领上的领章格外艳红、耀眼!
我已经完全没有散步的雅兴了,正要转身回军营时,听到一个司机模样穿戴的人说了一句话:“哪怕有一口氧气,也许会救下她的命!”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因为缺氧使一个人被置于了死地,实在可怕。我在原地站了许久,思忖着今后该怎样在这个地方生活。
高原空气里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缺氧时刻都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这就是我初到噶尔木所见的一件事,算不上辉煌,却很悲壮。
噶尔木就这样用一个独特的见面礼把它那本来就非同寻常的风韵烙入了我的脑际。
我相信,那一刻女军人家乡山坡上的映山红含满了泪珠。其实,我并不知道女军人的姓名,更不晓得她的家乡在哪里,但是,我相信她家村前或村后会有一片映山红。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了解女军人的死留下了许多的遗憾。最不该出现的憾事是我没有打听她的遗体是如何处理的。当时,她的部队没有人在噶尔木,她的亲人也不可能在身边,噶尔木没有她一个熟人、战友,她是孤身一人踏上了远行之路的。她将走向哪里?不知道……
我的粗疏,或者说我的幼稚,在我的高原生活中留下了很大的空白。有空白才能产生想像,才有驰骋的空间。这使这个故事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了下去。
那年正月里的那场雪不歇气地下了半个多月。整个青藏高原都被白雪覆盖了。
没有一条路是通的。
雪停了的那天早晨,我又外出晨练,散步。我仍然从噶尔木转盘路口起步,向郊外走去。
无边无际的雪原很亮,很空,深远而寂静。我走出去不久,就不辨东南西北了。但是,我知道我的脚下就是察尔汉盐湖。我也知道我不会迷路,留在雪地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营房。
我可以断言,在这个偌大的雪原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寂静的早晨踏雪而行。我不知道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坚持朝前走着。低着头,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走出昆仑山的怀抱。踏雪散步绝对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腹腔内的器官被整个地掏空了,纯白而圣洁的雪将我的胸脯与雪原十分妥帖地交融在一起,整个雪原犹如一片白衣襟似地挂在我胸前,潇洒、爽心!我的脚步由开始的急促赶路逐渐变成了缓慢地欣赏雪景。我专心致志地倾听着那绵长、清脆的踏雪声,分明是从我的脚下发出,我却感到它来自遥远的天畔。这种听觉上的错觉,使我的踏雪声荡满了整个宇宙。我的心随着这独特且美妙的声音荡悠,一会儿升空一会儿落地,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牵回脚下。我真的被我自己陶醉了!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的“白衣襟”里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黑影?极小,极小。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一样踏雪寻乐——在那样一个广袤而坦荡的雪原上,人影与小黑点确实是难以分辨的——后来,我顿脚细瞧,才看清原来是一片一片的脚印。其实,说成足迹更确切,因为那只不过是留在地上的一个个圆坑,弄不清是人或别的什么动物踩踏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它为什么猛乍乍地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雪原上?当然,我不排除这种可能:那踏雪者留在前面的足迹被狂风暴雪扫平了,后来雪停风止,其继续行走,足迹便留住了。
总之,这足迹奇特,玄妙,我无法弄清它的来龙去脉。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权当它是我散步路上遇到的一道风景。
这时候,茫茫雪原更空寂,阔远,连刚才极目可望的昆仑山的皑皑雪峰也与雪原融汇为一体,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只有那一行足迹显露在我面前,一直延伸到望不到边际的雪平线上,我散步的悠闲全无,心被一个愿望牵着。
什么愿望?
我莫名其妙地相信这行足迹的顶端会有一个什么故事。
诱惑也是一种力量。我迈着快捷的步子走着,像彩云追月,追的是投入到记忆中的一道影子。不久,额头就冒汗了,身上也粘糊糊地渗出了一层汗泥,我把皮帽掀掉,拿在手中,这样走起路来轻松了许多。这会儿,如果旁边有人看到我,一定会发现我的头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冒着热气。我走得酣畅、开心。
时间被我有节奏的踏雪声踩碎,又被悠悠多情的晨风衔接在一起。约莫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回头一看,火球似的太阳从身后的东边天畔已经升起了一竿高。阳光的碎片给雪山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粉,昆仑山罩上了一件桔红的彩衣,原先那洁白的雪也变成了似金似银的颜色。我真无法用文字形容出那一刻我是在多么壮丽、温暖的氛围里行走,只想骄傲地告诉我的读者:昆仑山的美丽超过我所见过的每一座名山。
美丽的时刻总是不会持久的。在我行走了不到千米的时候,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大地的彩衣流星般消失。雪原又恢复了一望无际的白亮,辽远。一切都变得如前一样的单调,寂寞。
我听见了阳光碰在雪地上的声音,微弱,细碎,蜜蜂在花蕊上忙碌时一般。
这之后,我走了最多不到半里,遇到的一件事就成了我这一生也很难解开的一个谜。一直被我追随的那行足迹突然断线了,是在一池水前消失的。
我茫然止步在水池前。我确实觉得这水里储存着复杂的故事,说不上是风雨、暴雪还是涛声,也弄不清是雪原的故事、冰川的故事还是战友的故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思绪恍惚。在我的脑子稍有清醒后,才仔细地打量起了这池仿佛从天而降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