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心爱的头发剪掉了,反而显得越发美丽。一套棕红的裙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身,仿佛这套衣服早就该她穿了,只是她穿得晚了。
拉姆在日斤寺里做了一名尼姑。
这是一座再小不过的小寺庙。一座两层楼的经堂是寺里的主要建筑,红瓦白墙,依山而立。整个寺庙很简陋,只有庙后面山坡上的大片废墟可以看出昔日的辉煌。经堂上的那些椽、木板都有些变形倒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倒塌。小楼是棕、白、黑三色涂染的,肃穆庄严。那座佛塔白得雪亮,远看很像一朵蘑菇。寺庙的门上雕刻着各种表示吉祥如意的花纹。拉姆是这里的第十三个尼姑。她们都很坦诚,每个人都是佛祖的仆人。
自从到尼庙后,拉姆很想把往事全部忘掉,包括在阿爸阿妈膝下她还不懂事的那些温暖的日子,和后来长大所见所悟对她心灵重刨的日子,还有和李湘在一起十多年那些虽苦涩却很开心的日子,她一律都想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痛苦和失落,在无以伦比的佛祖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她跪在经堂里,不是赎罪,而是要将自己的肉体,还有她的信仰和心灵、精神,奉献给佛祖。
尼庙里的生活并不像外面的人想像得那么轻闲。但是,一个从坎坷中爬出来的人,是会咽下一切苦味的。
她是新来的尼姑,庙里几乎所有的苦差都理所当然地落在她肩上:到穿庙而过的河里打水,去庙后的山墙上晒牛粪,到草滩拣拾冬虫夏草……她不抱怨生活,相反,一切重压在她眼里都习惯了。人嘛,现世的幸福与痛苦都不过是生死轮回的一个暂短瞬间。
当然,她的主要时间是用来诵经超度。诵经是一件不仅寂寞而且很劳累的事情。但是,她总是百涌不厌地重复读着这些经文。
晨经、午经、晚经,她很忙碌、很紧张。当然,她已把这些看成是一种享受。
尽管她的身材还是那么修长,尽管她那张少有笑容的脸还是十分美丽,尽管她一双眼睛总是无邪地瞅着前方,但是入尼庙以来,她已经苍老了一圈。不是那身棕红色僧衣使她变老,而是她确实苍老了。
她的美貌渐渐地变成了两鬓的银丝。
李湘也苍老了!
他一下子变得憔悴不堪,脸色像生铁一样黑,头发一圈一圈地白了。背也驼了。
他寻找拉姆的决心仍像冰山上的雪莲一样,今年谢了,明年又开;再谢,再开……他总是这么想:只要世界上还有这个叫拉姆的人活着,我就不会也不应该泯灭找到她的愿望。
他眼看一只大鹰在雾幔中被山头撞折了翅膀,虽有点心寒,但他告诉自己:不必灰心,再别回头。云之中,鹰之上,是我驰骋的天地。拉姆会在我的追求中回到我身边的。
自从听那老阿爸说拉姆进了尼庙以后,李湘要跑断腿似的找遍无人区的寺庙。就是这个日斤寺,他也不知到过多少次了。每次他像个乞丐一样站在庙外,倾听着从庙里传来的诵经声。他仔细地辩了又辩,洪涛一般的诵经声里就是没有熟悉的拉姆的声音,确实没有。
他走了。又返回到寺庙前。他听人说过,出家的女人不仅相貌变了样,声音也变了。说不定拉姆的声音就融进了那些诵经的声浪里。他又听了一欠,再听一次、还是没有听出拉姆的声音。
苍老只是一夜间的事。无奈的李湘的确老!
他向一僧人求到一件袈裟,披在身上,这样出入寺庙就方便多了。西藏到处是浪荡僧,他为什么就不能当一个浪荡僧。为了找到拉姆,他走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路。
他拄着拐杖,走向一扇太阳的大门。那里会确他善良的拉姆;他披着袈裟,走向一扇月亮的窗口,那里会有他心爱的妻子。
太阳落了又升,月亮缺了又圆;阳光挟住春风,月光切断了大雪。河上的桥,通不到远方。
手杖发了芽。
思念和重荷压得喘不过气的老人仍一个碎步一个碎步地行进在无人区……
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回自己的帐篷里了。他的家就在寻找拉姆的路上。
寺庙的一道并不算高的墙,为什么就把李湘和拉姆的感情隔在了两个世界?他想拉姆可能就住在这座庙里,怎么总是见不到她的面?他站在庙外他自己踩出来的一条小路上这么想着。
爱情也有废墟!
他每天都米到庙外痴望那道隔墙,他希望能把这墙望倒,希望拉姆能突然从墙上出现,希望目光能穿过高墙……他就这么睁大眼睛望着,望着,他觉得眼前的墙不是高墙了,而是一片亮晶晶的黑星星,正闪闪烁烁地对着他泛着笑脸,每颗星星上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果子。拉姆站在旁边对他说:喂——,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难道是安置在阳光下雪地上的梦?
他在一片积着厚雪的草滩上,又遇到了那个牧羊的老阿爸。
没等他开口老者就说话了:“你是不是找那个贵族小姐?”
“是呀!你见到她啦?”
“见到了。前些日子我在后山沟里看到了她的尸体。”
“你瞎说。”李湘急了。
老牧人挖了他一眼:“我没有非得要让你相信的意思。”
李湘又急了,忙说:“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她出家进了尼姑庵吗?”
“前些日子?你算错了日子的轮回,那是我两年前说的话。”
李湘失声痛哭。他手里牵着拣到的一只小藏羚羊。
老牧人并不着意理他,继续说:“那尸体置落荒野一个多月竟然不烂不臭。贵族小姐睡着了!”
“现在呢,她在哪儿?”
“很奇怪,有一天早晨,我眼看着一只狼把她驮进了深山。”
“啊……”他双腿一屈,跪在地上。
他这才想起,甲巴已经丢失了快三个月了……
阳光里流动着黄金。太阳不冷不热地催人苍老,苍老!
次丹堆古终于讲完了这个无人区的故事。他讲得珠泪涟涟,令人伤感。我没有仅仅把它当成爱情故事去听,而是感受到了一种人生。
我久久不语地沉思着。那本《白唇鹿》已经拿在了我的手里。
它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虚渺和深不可测!
15年前,我写这篇散文的时候,怎么会预料到它的续篇是如此的曲折,悲伤;15年后,当我得知在它发表之后接着发生的这个故事,仍然难以相信生活中竟会有这样扭曲而离奇的人生。
无人区的太阳是另一种太阳。阳光下,我的心灵受到了一次难耐的撞击和洗礼;无人区的爱情也是另一种爱情,它已经被生活湮白,没有诗意和浪漫,变成了等待!
我仰望无人区的天空,阴云密布,却迟迟不肯下雪。
我等待着。因为我与这块雪域之间惟一的语言,便是洁白的雪了。
……
我抬起头,不见了次丹堆古。
眼前空荡荡的。惟见各露村惟一的一棵白杨树孤独地在我眼前摇晃。
我反复用舌尖模拟着两个名字:
拉姆——李湘;李湘——拉姆。
突然,这两个音节一乱,跳入了另外两节拍:
李湘——次丹堆古;次丹堆古——李湘。
一对驼背老人。
啊,我霎时有所悟。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拿着《白唇鹿》迫出了门。
无影无踪。只见满天雪片抛洒,久盼的一场雪,终于落下。
这时,那雪花把次丹堆古的话送入我耳畔:“无人区就是我的家,那儿有我的拉姆,有我的藏靴,我哪儿也不去!”
生活曾经沧海,又曾经桑田;生命曾经有过辉煌,又曾经有过刨伤。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这场雪比水温柔比铁坚硬!
李湘没有变,拉姆也不会变。当初走进无人区,也许是一盏灯模仿了另一盏灯。但是,当那盏模仿的灯被岁月锈蚀以后,他们的灯依然放着光芒。
光芒是不能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