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我看到研修中心一面墙上的一幅画,是Monet画于1903年的滑铁卢桥,Mrlwaukee艺术馆保存的。当然这是复制品,我在卡斯美各处看到的,绝大多数是抽象画。但这一幅是现实主义的,实实在在的一座桥。为中国免费培训研修生,这事儿可一点不抽象,也不是滑铁卢桥,叫人联想起拿破仑的战败或者令人断肠的电影《魂断蓝桥》。这是结结实实的连结中国日本的一度桥,叫卡斯美桥。
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情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抽象地走着——如果走路也可以用抽象来形容的话。他一句不提他的公司他的店铺,更不像一些大老板惯常用数据说话。他淡泊、潇洒、不经意,像云,又像一位超然物外的艺术家。
神林先生带我看公司门厅里,孤零而突出地接着的两把连体椅子,西班牙著名艺术家的作品。然后他带我在公司楼上楼下一间间屋子看,看每一间屋里陈列的画或雕塑。每一件都是他从英国、美国、法国、希腊、印度、瑞士、黎巴嫩、玻利维亚、墨西哥、土耳其、澳大利亚、伊朗、比利时、意大利、智利、韩国、中国等国家购来的。
办公室,乃至十三间大大小小的洽淡室,没有不挂着画的。又大都是抽象画,让人自由想像,一间间屋子就变得无限大了。
他觉得印象派的画,带点强制的感觉,而他最不能接受强制。他当年参加学生运动的时候,又被人说他无政府主义。
同是抽象画,他也怕雷同。所以不在一处多买,要在世界各国买来。门厅一侧,有一大幅中国书法,是佛教的心经,行书漂亮如美术,流动如音乐。世上的事物,本无需一成不变,不粘滞,常流动,多创造,便好。
二楼有一间圆型大厅,只在中间背靠背地陈列四把从欧洲买来的椅子,当然,又是艺术品。四个椅背组成大厅的一个轴,又使大厅成为一件叫人遐想的艺术品。市民要在这里办展览,这就是展厅。不办展览的时候,这个大厅本身就是一件大艺术品,供人参观。
有人看卡斯美公司总部像一个艺术馆,说神林社长这是要干什么?
而神林先生想,这么好的房子能不能让尽可能多的市民享用?
而我在公司上下看抽象画,总在画里看到神林先生。看到他抽象画似的经营方式,看到他无拘无柬的想像,和有板有眼的关怀。
他读过一本书,叫《儿童共和国》,写一位西班牙神父培育各国孤儿的真实故事。他读后联想到美国电影《少年之街》和前苏联马卡连柯的书《教育诗》。他向员工们推荐《儿童共和国》。三十多名员工去了西班牙实地考察。
后来,神林先生终于和这位西班牙神父会面了。
我说:你和这位神父,一定有很多的相通。
神林先生笑:有一点不同——神父光花钱,我还得赚钱。
读了《儿童共和国》的神林先生,就一直想为筑波的孩子们做事。明治时期日本到美国的第一艘船修复后,要从筑波开往长崎。神林先生两次把筑波所在的茨城县的孩子们,送上船。
比超市更大的,是超越。
“希望大家都幸福。”他说。
前年神户大地震。他派卡斯美的六个人带了款项住到那里,帮助日本最大的“生活协同组合”救济灾民。“光同情不行,要伸出手来。”他说。同时也要员工看看,人们是怎样从地震中站立起来的。
好像抽象画一样的神林先生,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情。
怪不得神林先生学会的一句中文是:为人民服务。他很认真地说:创业不讲利润是不被欣赏的。可是,我们又讲奉献,又要讲利润,这样是不是有点滑头?
我又想起我在一家日本料理吃的一道甜豆沙,叫做:善哉善哉。
一百多座宝岛的声音
我们在榻榻米屋里互相鞠着躬,说一句话又互相鞠躬。好像我夜里赶到筑波旁土浦佐贺医生的家里,是专门来鞠躬的。
我总觉得,日本还有一些很可以向世界好好介绍的事。譬如榻榻米,譬如鞠躬。在榻榻米为上睡觉,软硬适度,对人体最佳。经常在榻榻米上坐下站起,又是全身活动。我小时在上海,就想像最好不要那些占地方的床,都睡地上。当时并不知道榻榻米一说。这次来筑波,去看了榻榻米的制作,觉得如果世界上很多人懂得了榻榻米,那么席梦思怕只好屈居第二人。
人们相见问候,西方人拥抱接吻,中国人紧紧握手,日本人互相鞠躬。接吻和握手,难免不传递病菌。而且,接吻应该距嘴唇几点几厘米或是距眉毛几点几厘米,或是握手应该几点几秒钟刚刚好,都得劳神费心。握手时间长了像傻胄,时间短了又太傲。只有鞠躬,整个上半身弯将下来,诚心诚意又保持距离,活动腰背又非常礼仪。
18日夜里,我在榻榻米屋里和佐贺医生来回鞠躬。
然后在榻榻米上坐下,喝浮萍——我是说,喝日本茶。1984年在日本喝这茶,觉得好像喝浮萍。现在闻着一碗茶末的青青草味,觉得也好喝了。
佐贺医生家,实在是非常日本。不过他开口就对我说这里从开发就受中国文化影响,尤其受中国传来的佛教的影响。他身上,有一种根深蒂固地向一切人学习的意识。他说你这么大名气的人能到我家来,真是很荣幸。他是字字真诚,而我是阵阵羞愧。我想说,我其实名气不大,还想说其实是我见到你很荣幸,还想说名气与人的实际不一定是一回事,你这样默默耕耘的人才应该让很多的人知道,还想说名气不名气,其实做自己的事就是了。
有时候真觉得,所有的话全是废话。人和人之间,相通不相通首先不是语言,是心灵。
佐贺医生是卡斯美社区活动三人审查委员会中的一员。他本是医生,天天在他的诊所听病人的倾诉。他用质朴良善的心去呼应最普通的市民。一些当过艺伎、乞丐的穷人,老了,病了,偏能有乐观的心境——我们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给人带来麻烦。他们不憎恨他们的命运,而是以自己能从苦难中活过来觉得自信。他们爽直敢说,语言生动:佐贺医生说,往往越是优越的有社会地位的人,越是不讲真话。好比一些大公司的退休职员,反而没精打采的更不会有精彩的语言。
那些来他诊所看病的老人,一个人就是一部土浦史。有一位老太太,背驼得快成九十度,生病期间很痛苦,一直得到佐贺医生的关照。她小时候,父母因为养不起她,把她装进麻袋想捂死扔掉。但她没死。这事,是她长大后母亲自己告诉她的,她说她不恨母亲,她最爱母亲。那一次,母亲想扔她也是没办法。母亲一直爱她,她出嫁后母亲还送鸡蛋和米给她。直到临死前,她一讲起母亲就要流泪。
佐贺医生说,这位老太太,用她善良的眼睛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她是一座宝岛”。
又有一男子,坐过四次牢。佐贺医生天天去他家为他治病,那男子很想对一个人讲讲自己这一生,可是一直没有一个能激发他讲话欲望的人,直至佐贺医生的出现。
对佐贺医生倾诉的老人有一百多位。佐贺决定写一部书:《故乡土浦》。要不要关掉诊所专门写作?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诊所,他才号到了土浦的脉博。
佐贺医生的父亲也是医生。他知道了儿子的决心,就作了个决定:学画。就从现在六十岁开始,好为儿子的书作插图。父亲学了三年画,儿子写了十年书。一部因为有了这样生动生活的插图,叫人不能不看文字;因为有了这样详实亲切的文字叫人更得细细品味插图的大书,问世了。
佐贺医生采访过一百多位老人,都不在世了——只在他的书里。他们就永远地活下来了。佐贺医生只要一打开书,就能听到这些老大爷老大娘的声音,这一百多座宝岛的声音。
和佐贺医生谈话,越谈越觉得自己在变小,对方越长越高大。为一本书,一个城市,用十年的心血!佐贺医生做的书,就是我们叫做报告文学的。什么叫报告文学?那是心血,那是生命,那是不屈不挠,那是一往无前!
佐贺医生又写了多部书,翻译成各国文字。而他的职业是:医生。还有,卡斯美社团活动审查委员会委员。当然,这第二职业完全是义务劳动,卡斯美选择佐贺医生和佐贺医生选择卡斯美,都是顺理成章。从佐贺医生,我更读懂了神林先生。
我听到这儿那儿的声音:神林社长老是为人着想做什么?我看到神林先生笑而不答。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多智慧,几多莫测。那意思好像是:说出来你们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