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讲话。
当然,这是刹那间的感觉。我的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远比我有特色的女性——山崎朋子。她那么漂亮,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她那对大眼睛那么犀利有神,虽然她身体不好,生活坎坷,身上和心上都有伤痕。几年前我看日本电影《望乡》时,栗原小卷演的女记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后我采访时每每想到她,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坚韧、刻苦,但又自知不如她。我访日对方知那个女记者的原形就是山崎朋子。《望乡》是根据她采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山打根八号妓院》改编的。这部报告文学发表后印了三十八版!改编电影后,有关人士邀她自己演自己——那个女记者。她不同意,“我只想写报告文学。”她说。
这位日本报告文学作家一见我就拿出了笔和纸,我无形中感到自己“落到了”被采访的地位。而我这次前往她家更多的是想去了解她。现在我感到了棋逢对手,结果当然得有一方相让,或者是败退下来。不管是因为客随主便,还是因为其他种种,总之我感到我第一次出希望采访别人而变成被别人采访了。不过我知道,对于一个职业写报告文学的人,他(她)的职业病就是无时不在采访。所以,尽管我打的主要是守球,有空子我就要发一个问题过去。
山崎朋子致力于写社会问题,尤其是妇女问题。每年用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进行社会调查。她问我,我外出采访的费用是自己出还是谁出呢?我说我给哪个编辑部写就由那家编辑部出。她那对大眼睛这时愈发睁大了。她说她真羡慕我,不仅有工资,而且还有人出旅差费!在日本,一般都是费用自理。
日本生活的压迫感、紧张感,使很多人愿意看大众文学,甚至是漫画。我看见过有的商场里本来是卖书的,后来全换成漫画杂志了。日本竟有这么多、这么厚的漫画杂志!我手头的一本《少年漫画》是十六开本大的,三百四十页厚。而且是周刊。日本每周、每日要生产多少漫画!难道一个国家在高速生产电子产品的同时就得高速派漫画?
有些作家不能不写些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品——不能不考虑稿费收入。山崎朋子只是执著地写她的报告文学,而且往往需要她自己支出旅差费,自然很艰难。“越是难我越是要干,越是难就使我越是想干。”她说,“一工作起来我就不累了。”
我以为她去采访《望乡》中的那个南洋姐阿崎婆已经够苦了,可是她说她去东南亚一些地方比这更苦。“物质的苦我不怕,我怕精神的苦。”她说。
她指的是原子弹问题。她原先在广岛读书。十三岁那年,就在投原子弹的前些日子,她正好去乡下了。之后,她的同学们都死了。“我总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死的!”她的眼神有些混乱。我知道她一讲这就受不了。原子弹的灾难是她最想去采访的,但她至今不能去采访。“我精神上受不了。”她又说。
“这次你去不去广岛?”她问我。
“去。”
“希望你一定写一写广岛的原子弹问题!”
广岛那颗原子弹距今四十年了。可是在山崎朋子,好像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这是为什么?
很遗憾,这次因为日程安排太累,我们只能在广岛和平纪念馆所在的和平公园停留有限时间。这天风雨交加,不过这点风比起原子弹爆炸时的风算得什么哟!原子弹爆炸时,随着强烈的热线和放射线的辐射,周围空气由巨大的膨胀而变成一股暴风,暴风前端有一股比音速还快的冲击波,最大风速每秒可达四百四十米。爆炸中心的热线温度为三千度至四千度(铁的溶点是一千五百度左右)。更不用说放射线的摧毁性力量。1945年8月6日上午八时十五分,广岛在瞬间化为焦土。
我望着纪念馆图片上一个个烧坏的脸部和蜷曲的躯体。我不敢看,不忍看。在这样的强烈刺激下,我难受得蜷缩起来。造成这些变形的人的是那些变形的心,变态的心!那些制造战争的人,他们的心灵也应该是一片废墟!
纪念馆楼前有一个慰灵碑,碑上刻着在原子弹残害下已经查出姓名的十一万三千个死者的名字,包括一些被炸死的美国兵的名字。世间高级动物中,只有人类更善于自相残杀。老虎不吃老虎,狮子不吃狮子。但是人类不断地有战争、凶杀、残害、破坏。日本每天的电视新闻里,我们每天的国际新闻里,世界总是叫人不得安宁。和平公园的慰灵碑上刻着:安息吧,不会重复过去的错误了。这只是善良人的希冀,实际上类似的错误一直不断,更大的错误不是没有发生的土壤。
风雨中,和平公园里依然是满地的和平鸽。它们不怕雨吗?当年广岛爆炸后二十分钟到两小时内下起了黑雨。雨水把放射能愈发地向四处散布,波及远方。这些和平鸽莫非是死者的魂?所以它们冒着风雨也要站在纪念馆的周围,向所有前来参观的人执著的呼吁和平。
院里的樱花似乎为了强化这种气氛,纷纷落下。我们来日本后樱花盛开了,一大片樱花树像一大群穿着粉红纱裙的芭蕾舞蹈演员。若是绿树丛中只有一棵樱花树,又像是一群严严实实地穿着西服革履的绅士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粉红晨服的少女,愈发突出她的娇艳。但此时的樱花却使我想起我读过的日本女作家佐多稻子的散文《谈花》。她写到战时她和女儿背着杂物赶路,路上连续遇到空袭警报,她实在走不动了,这时看见了路上盛开的八重樱,她说:“生活这样的艰苦,且来欣赏欣赏花儿的美吧。”
和平公园的纷纷落樱,不正是在提醒人类:不要再去践踏、摧残、毁灭美吧!
当我站在和平公园里前时候,我更理解山崎朋子了。我明白为什么事隔这么久,她心灵的创伤却不能平复。不过同时我又相信,她终有一天会以她全部的热诚和力量来广岛采访,写出一部反映战争这个恶魔如何肆虐社会的报告文学。
是的,等下次我见到她时一定再问问她。她常来中国的。日本不少记者愿意往西方跑,她喜欢往中国跑。她的丈夫——日本儿童文学家上笙一郎对我说,他还想去敦煌,还想再去北京的琉璃厂呢。
琉璃厂?到了琉璃广,就快到我北京的家了。我一下觉得和上笙一郎、山崎朋子更加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