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问题有十一个,问题问得很宽很宽,也很长很长。
今天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和诸位聚会的机会也很难得的,所以每一样就略略地讲几句,我只讲自己所知道的,同志们可以来补充一下。
中国文化大革命是全世界人民所关心的问题,尤其是日本与中国离那么近,对我们这些老作家们,在文化大革命这一段所经过的尤其关心。文化大革命,的确对我们每一个人变化都很大。关于这一点,有好多日本朋友到中国来跟我谈过,我自己说的也很多。比方说,有一位女作家最近到中国来,叫做濑户内晴美,我们谈过很多,她也记了下来。去年日中文化交流的白土吾夫先生等,我们都谈过很多。还有些美国朋友最近到中国来的,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我们也谈过很多。
我所要说的这个变化就是从旧社会来的作家,在思想方面怎样与工农兵渐渐的打成一片,这对我们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和工农兵打成一片?因为工农兵在社会主义中国是占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我们年轻时写的东西是大学生写给大学生看,到我们中年的时候就是一个作家教授写给别的作家教授看,所以我们对工农兵,对中国的脊梁骨一点贡献都没有。但是中国之所以能象今天这样在世界上站起来,就是工农兵的力量,而不是我们这帮人的力量。自从解放之后,我就回到中国,我就感觉到我所处的世界和解放以前完全两样,是新的中国。那我们就想怎样尽自己的力量为新中国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我就开始想写工农兵,但是我写不好,因为我跟他们不熟,没和他们交过朋友,我所写的话和他们嘴里说的话不一样,我写的东西念出来他们听不懂,也不爱听。那个时候我们也说要下去,到工农兵中去,去体验生活,到工厂去几天,到农村去几天,坐在旁边看他们工作,看他们种地,然后我们回来就写,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写好,我们也很苦恼。文化大革命以后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因为有一个“五七干校”,所有一切能够下去的机关干部,不管是什么人,作家、新闻记者,都要下去和工农兵一起生活,向工农兵学习,是这么一种的学校。但是我的资格不够,因为我岁数太大,老弱病残的不让去。
下去以后就和年轻人一起劳动,当然我们的劳动和年轻人比不了,他们打井,盖房子,下稻田,种麦子等等,我们做的就很轻了,看看麦地,种点棉花苗,搓点麻绳,看看牛,但是下去以后因为我们旁边有工人农民,我们和他们生活那么久,我们思想感情在起变化,就是我们心里头所想的慢慢地和工人接近起来。从最简单的事情来说吧,比方说气候问题,今天晚上约几个朋友来喝酒,来赏雪,我们就希望今天下点雪,或者是我们跟几个朋友去野餐,看红叶,就希望今天晴天,但是我们下去和农民工人一起生活以后,对气候爱的和不爱就完全改变了,农民希望下雨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下雨,农民希望晴天的时候,我们也希望晴天,把从前的思想感情慢慢就改变过来了。我曾举一个我喜欢举的例子,平常作家们看见蝴蝶都觉得是很美的,至少和蝴蝶有联系的故事都是很美的,但是我下去以后,我们种白菜、卷心菜,长好以后那个心都没有,菜心都被吃掉了。我们很生气,不知道是什么把心吃掉了。后来满菜地上都是蝴蝶在飞,就知道是蝴蝶的幼虫把劳动果实给吃掉了,因此,我对蝴蝶的观念发生了改变。
我从小没有过太艰苦的生活。我父亲虽然不是地主、资本家,他是一个海军军官,穿的衣服怎么来的,吃的饭怎么来的,都不太清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到我学了种棉花,从棉花籽到棉花苗,到去虫、打药、摘花,这一切过程非常细的,我才知道穿的衣服多么不容易。还有这个水稻真不容易种,你要弯下腰去插,一根根插,水里头还有蚂蟥,这些都是很艰苦的工作。这时,我就会想到农民工人,想到替我们服务的人有多少?我们到底替他们做了多少事情?一想起来心里就很惭愧。我说一件事情,农民工人对世界人民的关心比我们不知道高了多少。我们去种棉花,觉得应该种,把棉花种好了。
能多收棉花,我们觉得这事情就已经完了。在摘棉花的时候,我们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学摘棉花,他们摘的很快,用两边手摘,我们去学那个东西。在棉田里头看到一幅大幅标语,标语上说“多采一盘花,支援亚非拉”。我看到之后觉得很震动,我觉得,农民对亚非拉的地理、民族、历史、语言等等,知道的也许没有我知道的这么多,但是他们摘棉花时所想到的不仅是自己,乃至想到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这是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精神,我下来学习的就是这个东西。
外宾到中国去,觉得中国人穿得很简单,不是蓝的就是黑的,农村稍微还花点,中国人怎么不讲究穿哪。但是我们参观了几个日本的纺织厂,有中国的棉花到了日本,我们有多少棉花到了亚洲、非洲、拉丁美洲,这从哪来的?就是农民把自己的棉花省下来,把自己的粮食省下来。大概你们都知道中国的援外款是没有利息的,或者利息很低,而中国国内既没有内债,也没有外债,这都是农民工人朴朴素素生活的结果。我学的就是这个东西。
在我们“五七干校”旁边有一个油田。大家都晓得中国要合作化,一定要机械化,要机械化,一定要有石油。但是有一段时间,帝国主义封锁我们,我们就自己想办法,石油工人自力更生从地底下钻出油来,象大庆油田,还有许多许多油田,所以现在中国作为八亿人民的国家,有自给的油田,这都是工人的力量。日本人民是勤劳的人民,所以日本人民能够想像、理解中国人民是怎样的艰苦奋斗。我去参观了油田,也看了一幅标语“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就是这种精神。文化大革命中因为亲身和他们在一起,学到了这种精神,这就是现在和大家见面,我还觉得自己年轻的缘故。我不感觉到自己年老,有一分热我也得发一分光。
文化大革命中,各人的体会都不一样,我的体会算是最浅的,就说这点我亲身体验的话,朋友们可从中了解一些情况。
这次我是作为一个老人的发言,昨天在京都大学,那几个是年轻的代表,他们都只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谈得都很好。
我已经站了半个钟头了,他们两个人(指版画家古元、诗人李季)还闲着,现在请他们谈。谢谢大家。
(李季在发言时,冰心插话)我插一句话,人老了喜欢说话。国外关心中国作家的朋友们,对文化大革命看得仿佛很可怕。我举个例子,美国朋友到中国来,看见我以后都很奇怪,因为他们听说我死了,在台湾方面甚至有人给我写追悼词、挽联。日本朋友到中国来,有的看见我掉眼泪,没想到还能看见我。所以我就想到,有人希望我们这帮人都死了,我们就偏不死,而且还特别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