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日本的房屋魅力无穷。
差不多已有二十五年了吧,我去美国时坐的船刚巧在横滨靠岸。
初次踏上日本国土的我们这些年轻的留学生立即商量着去日本的饭店。这是出于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访问日本想看看日本房屋的一种好奇心。那时我对日本房屋的印象好极了,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陈旧的石阶,雅致的拉门以及清洁的榻榻米、灯笼、橱窗柱……所有的一切都是直接用木头精制而成的,给人以优美、清洁的感觉。
自那以后过了二十年,我来到日本居住,于是了解了日本房屋的方方面面。
前年十一月,我到东京的第二天,文藻(谢女士的丈夫)
就带我去了新居。这所房子离代表团很近,正门格外地向前突出。这种式样的正门在中国几乎见不到。在上去的台阶上有一些美丽的鹅卵石镶嵌在水泥里。正门进去以后显得特别宽敞,一眼就能看到房间里面。对这种设计我心满意足,这和中国幼儿园的造型很相似。我从正门到院子里走了一圈,沉浸在爽快的气氛之中,并为这所新居而兴奋不已。
日本房屋最好的地方就是通风性好。无论哪所房子基本上都有走廊。走廊和房间用玻璃或隔扇隔开,采光性很强。并且由于房间的三面都是低矮的拉门,如果把它们打开,凉风吹进来,别提有多畅快了。
屋里使用的木头是天然的,没有涂过漆。而且,在门啦小窗上啦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天花板也是用木板或竹子做成的。材料讲究一点的话,就用芦苇编制而成。不光各种木头很光滑、富有光泽,而且其中一些是特地用古蛀木制成的。目睹这些,感觉是那么地富有田园气息,便越发感到娴静优雅。
而且每间房间都有壁挂和柜子,房间边上有壁龛。日本很重视这壁龛,把它置在上座之处。这里挂着山水名画或是名人挥毫的挂轴,下边则在花瓶里插上与四季相符的草花。真是优美动人!
其次,有一个有趣之处是日本的浴室非常宽敞。不但木桶二三人用绰绰有余,而且因为里面盛着足够的水,可以浸泡到脖子,因此,在日本洗澡就好比是一种运动,舒服极了。
屋外还有一个特别可爱的花园。日本的任何房子都有花园,相当于中国的“院子”(中庭)。
花园里草木丛生、红绿相间,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园内添上一份雅趣。中国的“院子”里会放一块非常大的山石,而日本则是把卵石铺在踏脚石中间,加上池里的涓涓细流,让人联想起小溪流水。长着青苔的石灯笼到了晚上在池的一端露出微微的亮光,庭前的竹篱笆和矮门也幽雅无比。
就这样,我在日本的房子里住得很愉快。但长时间由于生活习惯的不同,我渐渐地对日本式房屋的构造感到不便。如今终究还是搬到了两间套的西式住房,在那儿起居。
最令人头痛的是,我们无法坐榻榻米,而且从没在上面睡过。因此,我们把床还有椅子、桌子什么的都搬到了日式房间,但由于房间里已有柜子、壁龛,所以显得很挤。并且,由于大家都坐着拉拉门,所以坐在椅子上感觉光线不足,写作、看书都非常不方便。
另外,日本的拉门和榻榻米虽然给人以清洁的感觉,但冬天寒风从缝隙中吹人,夏天暑气逼人,真是受不了。这点不像用砖头砌造的中国房屋那样具有冬暖夏凉的作用。
进屋时要脱鞋的习惯在中国没有,所以这也很令人头痛。
因为孩子们整天跳来跳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榻榻米弄破或弄得满是泥土,所以我们在所有有榻榻米的地方都铺了地毯。因此,雅致的日本趣味便大煞风景。
要一一列举的话,外面还有许多不便之处。例如,木板套窗等也很不方便。
每天傍晚,女佣必定会把木板套窗不留缝隙地关好,所以屋里一下子变得很沉闷。冬天也是,不由得变得很忧郁。而且,一上床,就会忘记早上的到来,一直睡下去。
我来到东京的第一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从很久以前开始,我早上就起得很早,这天也很早就醒了。因为屋里一片漆黑,所以很长时间在床上没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开了个台灯,一看钟吓了一跳,忙叫女佣将木板套窗打开。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房间的电灯的开关都在外边。走廊的角落、墙壁的旁边并排着好几个开关。哪个开关是哪个灯的一点儿都搞不清楚。我的两个女儿有时会淘气地玩这些开关取乐。有一次有人在浴室泡澡,被外面的人关了灯,便在里面大喊大叫,我闻声后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浴室。
到了夏天,让人烦恼的是日本的房子没有纱窗,因而苍蝇、蚊子肆无忌惮地飞进屋里。去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给整个屋子都装上了纱窗。若不把这纱窗装在拉门和玻璃窗外面,就会无济于事,而在日本的房子里安装纱窗是很不容易的。这些问题都是日本的建筑师将来建造现代式的房屋时所必须细心克服的。
不管怎样,日本和中国的房屋有很多类似之处。其中格窗和造窗一摸一样。这在《红楼梦》中有描写。门格上精密地雕刻着华丽的花卉图案,红粉的装饰数不胜数……“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日本的房屋里飘散着这种浓郁的气息。
我们以前住过的北平市内的房子里,房间的隔扇(把房间隔开的隔扇拉门)有印刻着各种各样图案的门,并且天花板和墙壁上贴着印有大花样的白纸,窗可以上下开关,窗的下方则是木头地板。这隔扇的了不起之处在于,由于在杭州和成都楠木完全不做加工,所以一进房间就香气十足。
如果我是日本人,在日本长大,习惯了这种生活环境,就一定会越发喜欢日本的房屋。日本的房屋不但简单而且潇洒、精巧装配而成,所有的餐具、寝具都能毫不费力地放入橱柜。
有小桌子的话,既可以用来喝茶,也可以用来写字。一件和式棉袍既可以作为和服,也可以当被子用。再加上一幅画、一瓶花、一盆盆景等,室内装饰则足矣。对战后的新婚夫妇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生活了。
正好是十九年前的现在,我为设计新居而忙前忙后。为了购置床、衣柜、椅子、地毯和窗帘等,我跑遍了城里,脚都累酸了。这实际上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却包含着无法言喻的快乐。
我费了很大心血购买的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由于战争都丧失了。每当我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就伤感不已。
呜呼哀哉,不再提这些事了……
(虞萍 译注)